他说后半句时,眼神正巧飘到了蒋璇身上,与那姑娘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谢将军沙场征战,身上难免带些血煞之气,寻常普通人与他对视尚且要惧三分,可这蒋姑娘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着,神情漠然,竟是半分心虚也没有。
“臣女姓蒋。”蒋璇淡淡道:“谢大人听错了。”
蒋璇瞧着,似乎不欲与谢珏多言,说完这句话便别过了头,半垂下眼睛,静静地站在宁衍对面。她仿佛知道怎样让自己更像宁怀瑾,于是很少说话,也不怎么抬头,只等着宁衍忍无可忍地主动来看她。
谢珏脸上的笑意微淡,他重新看向江晓寒,给了对方一个“不好办”的眼神。
而宁衍少见地对场下这些小动作一无所知,他正被满腹的怒火灼烧着,烤得由内而来一股灼痛,似乎那股火随时会从他身体里喷出来一样。
他有种被阮茵愚弄的愤怒感。
宁衍从未想过,阮茵会以这种方式将“他心爱宁怀瑾”这件事化作另一把穿胸利刃,在大庭广众之下避无可避。
宁衍能听见谢珏在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他几乎要把毕生的控制力都用在这一刻了。
蒋璇与宁怀瑾太像了。
像到她在灯下半隐半现地出现的那一瞬间,宁衍就控制不住地想起了昨夜他和宁怀瑾对峙的场景。
他脑子里先前被刻意死死压住的思绪仿佛有了闸口,一瞬间冲开了摇摇欲坠的堤坝,开始放肆地泛滥起来。
从对峙到争执,从默然不语到相谈甚欢。宁衍甚至想起了三年前那个久违的梦境,梦里那坛令他一步错步步错的梅花酒。
说来好笑,反而是这时候,宁衍居然第一次感受到“感情”带给他的痛苦。
无论是最初当他发现自己心仪的时候,那段纠结而茫然的岁月,还是近来与宁怀瑾仿若陌路人的几个月,宁衍都没有感受到这样鲜明而浓重的痛苦。
“爱”像是终于撕下了外表那层曼妙而无害的面具,开始露出底下夹杂着的獠牙和枷锁来。
那感觉令他头一次感受到无法反抗的无力,以至于他满腔愤怒,却无计可施。
宁衍忽而发现,宁怀瑾的决绝和避而不见并不是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只是被他人为地忽略了。
而现在,他的逃避给他带来了更深的恶果,他想要逃离痛苦的本能和那道名为“宁怀瑾”的底线死命地撕扯着,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输给宁怀瑾他从无怨言,但现在阮茵踩着他的感情给他捅这样下作的刀子,宁衍不能不恨。
可他恨得不光只有阮茵,还有那个动摇的自己。
——这样也好,他听见有个陌生声音说。
那声音如方寸外传来的靡靡之音,带着一股勾魂摄魄的味道,像是精怪引诱凡人的呓语。
——皇叔不是希望你这样吗,那个声音又说道:娶妻生子,做个不要离经叛道的皇帝。这样正好,尚可两全,你得到你喜欢的,他得到他想要的。
不对。
宁衍咬着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只能二选一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今夜的情绪来势汹汹,他用了比平常更大的劲头儿,才能勉强压制一二。
舌尖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咬出一个伤口,血腥气霎时间溢满了他整个口腔。
是我大意了,宁衍想。
阮茵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与宁怀瑾这样相像的女人,宁怀瑾和他的事儿从被人知道到现在,也就只有短短几个月而已。阮茵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那必定是广撒网,才捞到了这条鱼。
是他最近被和宁怀瑾之间的事儿搞得心烦意乱,连阮茵这样大的动作都没发觉,竟然还让人在眼皮子底下混进宫来了。
他大概是最近日子过得太轻松,轻松得得意忘形,才会接二连三地犯这样不谨慎的错。
“陛下。”阮茵当然不会给他彻底冷静下来的机会,瞅准了时机煽风点火道:“怎么,是没看上这位小女官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衍只觉得胸口一阵闷痛,他皱了皱眉,缓慢地松开了椅背扶手。
他先前太过用力,软木上留下了细微的指痕,手心也是汗津津的。
宁衍吸了口气,想要说点什么来回应阮茵,可张了张口,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他先前那股心火上来地太快太急,在胸口顶的厉害,连带着嗓子也哑了。
好在周遭没人发现他的异样,只当他还是不想说话。
宁衍向来不爱往后宫收人,前朝多少新贵老臣都在他这里铩羽而归,一时间也没人附和着阮茵,大多都是在瞧着宁衍的态度。
甚至连舒清辉都没说什么,他就像个替蒋璇撑场子的远程亲戚,成与不成都与他无关,只一味地喝酒,其他什么也不管。
舒秋雨瞧了他好几眼,都不见舒清辉有个什么表示,气得恨不得当场散席,回家跟这位父亲说道说道。
“陛下觉得呢?”阮茵显得很大度:“若是不好,母后再给你换上一位便是。”
宁衍他借着袍袖的掩藏屈指敲了敲扶手。他敲得很轻,却似乎很有规律,三长一短地敲完便收回了手。
他由内而外地感觉厌烦,却又无计可施。
某个想法从心尖不受控制的蔓延开来,在心口汇聚成一个冷硬的汉字,一路从他的肺管撕扯挣扎着向上,尖利的棱角划伤他的喉管,宁衍甚至都觉得自己喉咙泛着干涩的血腥味。那个字冲破阻力,然后猛烈撞击着他的牙齿。
宁衍闭了闭眼,终于艰涩的张开了嘴。
“那就留下吧。”
正文 命数
宁衍亲自开口说要留人,那旁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哪怕在场的几位知情人已经快对视到眼皮抽筋,最后还是默契地集体沉默下来,谁也没在这时候去捋阴晴不定的老虎须子。
阮茵仿佛早对宁衍会留人这件事胸有成竹,见成事之后也没有太过得意忘形。
不过饶是如此,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不做,“太后在宫宴上给陛下送了个人”这件事在明天也必然会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
宁衍这些年不近女色,却一收就收了阮茵的“礼”,这中间能做的文章可太多了。
先不说这女人会被外头如何揣测,就说阮茵自己,几乎是踩着宁衍给她自己做了面子,这母子的“其乐融融”在大庭广众之下演了个一清二楚,还一时半刻反驳不得了。
宁衍心里也心知肚明,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略坐了坐便推说酒喝多了,要回宫歇息。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回宫歇息是其次,小陛下是怕再坐下去恐会失态。
宁衍一离席,这宴席也就散了大半,几位位高权重的重臣打了两句场面话,互相一告辞,剩下的小鱼小虾便走的七七八八。
舒秋雨惦记着要回去找舒清辉问个清楚,刚一散席便顾不得许多,紧忙追着舒清辉的脚步出了宫。
江晓寒倒是比旁人落后两步,等着景湛将国师府的事情交代完了,才带着孩子一起往外走。
谢珏比他走得早些,在宫门外等了他半天,一见江晓寒出来,便不见外地跟着江晓寒钻进了江府的马车。
马车方一动,谢将军便深吸了一口气,活像是憋了满肚子的话,压根等不到回府一样。
“别说了。”江晓寒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道:“小看太后娘娘了。”
“她从哪找来这么个妖精。”谢珏百思不得其解:“这简直……简直吓人,若说是她从收到消息便开始找人日夜不停地教,也不可能教得这么像吧。”
“也不一定就是教的。”江晓寒向后靠在了车壁上,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若是寻一个性子天差地别的,哪怕教得再好,也会显得生疏僵硬。但蒋璇瞧着,仿佛原本性子便有些……”
他本想说与宁怀瑾有些相似,又觉得不妥,便换了个说法:“瞧着安静。”
“何况性子举止能教,身形却教不了。”江晓寒说:“能找出这么个人,也难为阮茵上心了。”
景湛坐在颜清旁边,先是瞅瞅自己义父,又看了看对面谢珏的脸色,少见地有些懵了。
江府人口简单,后院干净,景湛这样一个冰雕玉琢出来的少年人,哪见过正儿八经的后宅手段。
“陛下收了那女人,恐怕以后还有更多麻烦。”景湛犹豫地说:“别的不说,这女人收回去,总不能摆在那当花瓶看,若是阮茵要给她个名分,陛下怎么拦着啊。”
“拦不住的。”谢珏性子直率,又常年在边疆军营,对这种阴私手段极为不齿,闻言哼了一声,语气凉凉地说:“陛下的后宫没有皇后,那这些事儿便都是太后一手说了算,她想升谁降谁,陛下也不好插手什么,不然总要落得个插手后宫事务的口实。”
“插手又如何?”景湛反问道。
“不是那么简单的。”江晓寒摇摇头,说:“权利这种东西,总是伴随着目的。”
“哪怕是再小的权利也有钳制性,而一旦有人愿意为此牺牲,权利就是有意义的。”江晓寒说:“所以世俗有世俗的规矩,大家互相都要留上三分情面才好办事,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陛下不插手后宫,明面上是说不在女人堆里掺和,实际上不过是变相分权给外戚的一种手段,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景湛一噎,顿时无言以对。
“那要不,只能问王爷了?”景湛问。
“也不行。”谢珏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这傻孩子,这事儿怎么好让恭亲王出面。他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陛下瞧上他本来就很荒唐了,又找了个跟他那么像的女人进宫,你让他怎么好开口,这不是自降身份吗。”
“那……那怎么办?”景湛说:“这一局……”
“输了。”谢珏说:“只能认输,没有别的办法。以后的事儿只能以后再说,今夜陛下收了蒋璇回去,无论用是不用,都代表明面上这一局是太后娘娘赢了。”
“这倒没什么。”江晓寒淡淡道:“太后娘娘与陛下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朝堂之上,争斗之下有输有赢也实属常事,只是看陛下怎么想。”
“那还能怎么想?”谢珏没好气地道:“要是我,我肯定选蒋璇。”
江晓寒默然不语。
确实,这事儿若换了他,他也不好说自己究竟会怎么想。对于宁衍来说,抛开他心里那一关不说,蒋璇此人明显更加安稳,比起宁怀瑾那样的不确定来说,更能让帝王“爱”得放心一点。
但就江晓寒对宁衍的了解来说,他应该不是会纡尊降贵去屈就的人。
可也不好说,江晓寒又想。这中间夹了“情爱”这东西,连他也不能十拿九稳。
“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后娘娘到底是怎么又跟舒清辉扯在一起的。”谢珏百般不解:“舒家是疯了吗,在陛下及冠这个当口跟太后娘娘站在一起,那跟站在宁铮那有什么不一样?”
“舒家不本来就是三殿下的人吗。”江晓寒语气平静地道:“十年前,长乐王之所以能跟四殿下抗衡,不就是因为舒家在中间帮了一手吗。”
“那是因为当初他是嫡子。”谢珏哼了一声:“舒川那个老顽固,只认嫡长不认人,要是换过来,宁煜做嫡子,你看他还帮宁铮?”
江晓寒没说话,他侧过头与颜清对视了一眼,眼中藏着某些谢珏看不太懂的深意。
“怎么?”谢珏皱着眉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十年前皇位交替的时候,谢珏家里正逢变故,大多数时间都躲在宁怀瑾府上,对外面的消息确实不怎么灵通。
思及此,他也隐隐有点不确定,又追问了一句:“舒川跟阮茵之间有交易?”
“那倒没有。”江晓寒说:“你想哪去了。”
谢珏不由得大松了口气。
“查查看吧。”江晓寒说:“看看这位蒋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太后娘娘说是舒清辉的远房亲戚,我看到不见得。”谢珏说:“舒家几代京官,舒夫人也是门当户对的贵女,身后哪有姓蒋的亲戚。”
“太后娘娘没必要在身世上撒谎。”江晓寒说:“不然陛下之后着人去一查便会露馅,到那时候反倒被动,她不会这么傻。”
“那要真的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也实在太过难找了。”谢珏说:“天子还有穷远亲,那些弯弯绕绕沾亲带故的偏房,对着族谱都难找。”
“往西北找。”颜清忽然说。
谢珏一愣:“先生说什么?”
“主要是往西方向。”颜清伸手比划了一下,说:“不会太远,但应该不在中原境内,往河西行去,应是在凉州附近。”
谢珏:“……”
他满脸茫然,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一句两句,下意识转头看向江晓寒,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