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请去守皇陵吗?宁衍想。
他这么想着,动作缓慢地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那张薄薄的纸。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信纸上并没有半个字提及他和宁怀瑾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只写了一句话。
【离京三月,安全,勿念。】
宁衍心中忽而一动,似乎隐隐抓住了什么。
他折起信纸,急切道:“除了这封信,皇叔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江凌想了想,说道:“他好像跟我父亲说,说要出京去访友。”
“他说去哪了吗?”宁衍追问。
“说是去江南了。”江凌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宁衍心里顿时有了数,紧接着,他就感到了一阵久违的轻松。仿佛有什么东西拨云见日,终于让他瞅见了一点曙光。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大骗子。”
“什么?”江凌问。
“他没去江南。”宁衍说:“他去安庆府了。”
正文 布局
京城近郊,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从官道上一骑绝尘,踏碎了满地落花。
靠后的那匹白马的背上挂着水囊和干粮袋,一看便知是要赶急路的人。
官道上的商队被身后传来的急促马蹄惊了片刻,下意识往旁边退避了些,给后头的来人让开了路。
马背上的人去势未减,扬声道了声谢,便马鞭一甩,与商队擦肩而过。
“王爷。”卫霁催马赶上他,在风中艰难地开口道:“我们这样临时出京,贸然去亲王封地,若是被有心人知道,恐怕在朝上不太好说。”
“没事。”宁怀瑾说道:“你我小心些,不叫人发现就是了。而且平江府尹与明远素有交情,他替我打过招呼,若真到了必要时,也可以请他遮掩一二。”
卫霁本来还想说,最近几个月宁衍就跟宁衍之间的关系僵了不少,赶在这样的关口去个成年亲王的封地,若是让陛下知道,难免会起别的疑心。
可现下见他主意拿得这样死,便知道劝是劝不通的。于是只能叹了口气,退而求其次道:“那要不要先给平江府尹传个信,去平江落脚两天,再转去安庆府,也妥帖一点。”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宁怀瑾沉默了片刻,也点头答应了。
决定去安庆府,算是他临时起意,却不能算是一时冲动。
江晓寒的话或多或少让宁怀瑾审视了一下自己对宁衍的看法,只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到底不好在三言两句间就彻底逆转。宁怀瑾虽然尝试着将“替宁衍操心”的习惯剥离开来,从更加客观的角度去看琢磨这件事,但还是一时半会儿摸不清那个路数,想来想去只想得更乱了。
于是他干脆听了江晓寒的建议,暂且不去想除掉蒋璇的事儿了。
只是他虽然心里决定暂时放下蒋璇,将其交给宁衍自己处理,但却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思来想去,便决定干脆去安庆府一探究竟,查查宁铮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江晓寒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还好心地告诉了他些别的事情。
“……明远说什么?”宁怀瑾震惊地问:“陛下曾让你暗查安庆府?”
“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陛下查的不深,点到为止而已。”江大人挽着袖子,亲自替恭亲王磨着墨,随口笑道:“原本也是应说给王爷听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王爷深居简出,不怎么得见。”
江晓寒说着放下手里的墨块,走到旁边的书柜前,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转头递给宁怀瑾。
“这是当初在安庆府查侵地案时,留下的农户证词,和一些琐碎的记录。”江晓寒说:“这点东西陛下暂时用不着,拿给王爷看看也无妨。”
宁怀瑾从江晓寒说起这件事开始,便眉头紧锁,他接过册子,随便从中间翻了两页。
这封册子出自江晓寒的手,条理分明,层次清楚,一笔一划的帐都记在上面,包括安庆府与其他地方的商船往来,和一些农户口述的卖地账目。
宁怀瑾这些年也过手过不少朝事,一双眼睛已经练出了名堂,只看了两页,就觉得这不是一件单纯的侵地案。
侵地这种事,大多都是官商勾结,可安庆府是宁铮的封地,宁衍这一查查到头,直接有将事儿往宁铮身上扯的苗头,宁怀瑾不能不多想。
“陛下这是想干什么。”宁怀瑾声音微冷:“若是要查粮价和侵地,何必将安庆与其他几府的往来也一并查了。”
江晓寒笑了笑,重新拾起砚台旁的墨块,反问道:“王爷觉得陛下想做什么。”
“安庆府是人家眼皮子底下,再怎么暗查,也总会有蛛丝马迹,一层层报上去,宁铮不知道就出鬼了。”宁怀瑾气得口不择言:“只是碍于没抓着证据才不能发难,若非如此,他想必早就一纸折子递上来,说你插手封地事务,其心可诛了。”
宁怀瑾气得厉害,他倒并不是气宁衍对安庆府了什么心思,只是气他处事不稳,不晓得将心意藏起来徐徐图之,反倒打草惊蛇,给了宁铮反应的时间。
现在看来,蒋璇入宫,也必定是因此事而起。
朝堂中事,大多都是君臣之间互相退让的心照不宣,宁衍贸贸然打破这点面上的平静,将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平衡拨得开始动荡,人家哪有不反击的道理。
可既然宁铮已经有往宁衍身边伸手的意思,宁怀瑾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毕竟不管宁衍是不是长歪了,他总是会帮他的。
江大人的内阁首辅当得很是贴心,还顺便给他指了条明路,提了提蒋璇的来历。
但是对于宁怀瑾来说,他其实并没有怎么将蒋璇看在眼里。对他来说,蒋璇不过是阮茵和宁铮的一枚棋子,如浮萍般飘在后宫,只凭着一根丝线行动。
而这根丝线背后的人,才是真正值得宁怀瑾正眼看的人。
至于蒋璇,只要阮茵和宁铮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这根丝线断了,她自然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到时候……宁怀瑾犹豫地想,如果宁衍真的喜欢她,那留在后宫也未尝不可。
“卫霁。”宁怀瑾顿了顿,道:“一会儿到了下个客栈,你记得给安庆府怀玉当铺的掌柜的传信……就说我要查账。”
卫霁忙应道:“是。”
宁怀瑾在朝十年,看似除了皇命之外人脉不沾身,实则也并不是手中空无一物,毫无底子。
这十年来,怀玉当铺如雨后春笋般在大楚各地开了二十几家,各个开在商路往来的重城,像是守着商路的关口。
宁衍对这家当铺早有耳闻,也猜到了或许是宁怀瑾的产业,只是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暗地里开了不少便利。
安庆府那家当铺开了有六年,已经在当地开得风风火火,是宁怀瑾最早扎下去的一波钉子之一。
宁怀瑾自己也是皇家子弟,也深知顶着皇姓的人皮下藏着的是什么心。
归根结底,这么多年以来,在宁衍的事儿上,他从来没有对宁铮放过心。
而另一头,替恭亲王跑了一趟腿的江二小姐到底也没吃上锅子。
宁衍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完那封信之后,整个人就不太对劲起来。看着仿佛是高兴,却又不太像。仿佛怀着满腔信息,却又顾忌着什么,瞧着有点不知所措的模样,捧着薄薄的一张纸,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
江凌生怕他中邪了,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抻长了脖子往信纸上看,想瞧瞧上面写了什么。
可惜宁衍少见地小气了一次,愣是将信纸收了起来,没让她看。
“好小妹,锅子今天不吃了,改天补给你。”宁衍转过身来,临时改了主意,摸了摸江凌的脑袋,好说好商量地道:“你今天得哥哥一个忙。”
江凌不知道这叔侄俩这几天在打什么哑谜,一个个都要她帮忙,于是疑惑地问道:“什么忙?”
“朕听说,前几天你被礼亲王家请去赴宴了,是不是。”宁衍问。
“对啊。”江凌苦着脸点点头:“他家王妃非要我去,帖子送了两遍,我本来不想去,可父亲说,见见世面也好,就非把我推去了。结果他们家的宴席简直不怀好意,凑了一堆适嫁的姑娘,也不——”
“好了。”宁衍听得头大,连忙打断她,温声说:“那正好,你刚回京,又正当妙龄,家世也好,春日里各家宴席都多,免不了会多请你去几次。”
江凌见他面色严肃,也渐渐歇了说笑的心,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衍哥哥,你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便是。”
“朕后宫里新添了一位昭仪娘娘。”宁衍轻声细语地道:“你不认识,是太后娘娘送来给我的。”
“她为什么送女人给你?”江凌奇怪地问:“你不是还没大婚吗。”
“因为她长得跟朕的心上人很像。”宁衍直言道:“太后娘娘想用她扯住朕……后宫阴私,历来都爱用这种手段。”
江凌咬了咬唇,问道:“……她是要害你吗?”
宁衍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朕暂时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所以只能把她放在身边静观其变。但朕想了想,后宫的手段不外乎就那几种,都是不痛不痒的。”
江凌明白了,宁衍这是想引蛇出洞。
小姑娘一点就通,正色道:“衍哥哥是要我出去散布消息吗,就说你很宠爱这个娘娘?”
“不。”宁衍摇了摇头,说:“恰恰相反,小妹,你要找几个手帕交,告诉她们,我很厌恶蒋璇,与她见面时总让她白纱覆面,甚至从不许她踏出宫门半步。”
“这说不通,衍哥哥。”江凌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她,大可以不收她,不见她就行了。这话说出去,想必没人会信。”
“这会是事实。”宁衍说:“后宫的事,很难完全避过太后,所以她不会听外界的任何传言,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况,我是否喜欢蒋璇并不重要。”宁衍耐心地说:“而我厌恶她,却又不能拒绝她——这才重要。”
正文 试探
江二小姐年纪虽小,胆色却过人,短短几天时间里,俨然已经成了宁衍麾下的又一员大将——这小丫头简直跟她父亲一样能干,短短七天的功夫,几乎大半个京城的权贵人家都知道陛下跟新进宫的蒋昭仪性子不和,一天到晚相看两厌的事了。
到最后这话从外头传了一大圈,又传回景湛耳朵里,被来国师府忙里偷闲的宁衍也听个正着。
“天赋异禀。”年轻的帝王剥着瓜子赞赏道:“这绝对是天赋异禀。”
景湛气得差点把他面前的两碟点心全端走,到最后好歹理智还记得宁衍的身份,勉强给他留了半碟糖炒栗子。
“好好一个姑娘,一天到晚在外头传瞎话。”景湛忧心忡忡地说:“以后更嫁不出去了。”
“少冤枉小妹了,人家可是靠智谋的——”宁衍幸灾乐祸道:“听小妹说,她先是在赏花宴上将这事儿传给了瑞平大长公主家的小孙女儿,然后转头又被小郡主告诉了悦郡王家的二女儿。偏偏悦郡王家的小丫头是个藏不住事儿了,转头就告诉了自己表哥。”
这关系乱七八糟的,景湛越听越头疼,连忙道:“我的天,陛下,可收了神通吧。”
“再说了。”宁衍靠在软榻上,满不在意地道:“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怎么,你养不起她啊?”
景湛:“……”
国师大人终于忍无可忍,气得把那半碟炒栗子也端走了。
好在宁衍身手敏捷,眼疾手快地从盘子里捞了一把,好悬留下了几个“漏网之鱼”。
“你今天怎么这么闲。”景湛端着瓷碟,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赶人道:“不在上书房处理政事,也不去见蒋璇了?”
宁衍这些日子点卯一样地去落云宫,从最初去坐坐就走,渐渐地也能在落云宫留上一阵,待个两三个时辰,偶尔留下用顿膳。
外头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的,可宁衍却仿佛跟蒋璇的关系日渐融洽,已经不像最初那样剑拔弩张了。
不过直到今日,他还是没有在落云宫过过夜,每次都是待天色擦黑便离开,从不留宿。
“今天不急。”宁衍剥开手里的栗子,热气腾腾的甜腻香味从栗壳中散出来。他袖中的小貂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从袖口里探出个小脑袋,抻长了脖子要去叼食儿吃,宁衍笑着敲了敲它的脑袋,随口说:“还不到时候。”
“您去见您自己的嫔妃,还需要挑时候?”景湛看了看天色,说道:“何况这离天黑可没多久了。”
宁衍将栗子丢进嘴里,笑而不语地摇了摇头。
景湛懒得猜他在打什么哑谜,外人不知道,他哪能不清楚。如果宁衍真的能轻而易举被赝品勾走,那他这些年也不至于像苦行僧一样,不肯大婚,也不肯收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