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谢珏信中所写,他前脚到了南阳,整兵了一个下午,便主动出击,奇袭了桐柏县和方城两处地方,并在次日凌晨时分拿下了地势更加平缓的方城。
只可惜桐柏县和剩下的两城易守难攻,谢珏不敢硬打,只能暂且收拢兵力就地整军,等着宁衍抵达南阳再做打算。
除此之外,谢珏还在最后附带了一句,说是玲珑的马车已经到了南阳,比宁衍他们到的还早些,已经安排进南阳府衙住下了。
宁衍看完了信,极其自然地随手递给宁怀瑾。
“咱们还有几天能到?”宁衍问。
“右军明日能到午时便能到——按这个速度,再有两天就差不多了。”宁怀瑾说:“臣今日已经吩咐下去了,备足干粮,后天天黑后不必停下扎营,再行上一个时辰,就能进南阳府。”
不知是不是人各有长处,在行军打仗这些事上,宁衍总觉得宁怀瑾比他门清多了,连舆图都背得比他熟,右军的路线竟也记得。
“抹黑赶路?”宁衍问。
“昭明已经探好了路,想必不会有事。”宁怀瑾说:“明日一早,臣回信的时候也会通知昭明进城的日期,他会提前派兵出来接应咱们。”
宁衍嗯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昭明信上说,先前派出的探子在敌军中看到了亲王车架——三哥果真也随军而来了。”
“陛下心慌吗?”宁怀瑾问。
“不慌。”宁衍苦笑一声:“朕身后站着千军万马,有什么可慌的——朕只是忽然有些不太习惯。”
宁怀瑾明白,也能理解。
虽然碍于地位之争,皇家兄弟里甚少有真心实意和睦的,但宁衍毕竟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登基了,他没争过也没抢过,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而你来我往地耍心眼是一回事,但真刀真枪地在阵前对上,是另一回事。
宁怀瑾抬手搭在宁衍肩膀上,在他肩头那块红痕上轻轻揉了揉。
“陛下。”宁怀瑾未曾安慰他,只是近乎残酷地说:“这是您长大的最后一步了。”
正文 先想再做
饶是宁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亲征还是跟他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他身份贵重,不能总往外头兵荒马乱的地方跑,一到南阳就被迎进了城,安置在了南阳府衙,活像是换了个地方批折子,六七天了都没出过门。
不过这也正常,南阳离安庆府颇近,中间只架着个信阳府,还被宁铮占了,更别提南阳周遭被宁铮占去的几座小城,地理情况实在不占优,宁怀瑾不放心他出城也是常理之中。
从谢珏入南阳到宁衍到南阳的这短短三两天时间差里,宁铮那头已经速度飞快地将桐柏县和随县两座城的守军换成了自己的。
不知道是不是真因为那句“荧惑守心”给了宁铮不必要的底气,他不但撕了宁衍送去的召见书,还把这两县的县衙剥光了官服顶戴,找了几个乞丐送到南阳府,送到了宁衍眼皮子底下。
宁铮这样猖狂,连帝王亲至都可以视而不见,朝廷倒也不必给他任何颜面了。
宁衍当夜便下了旨昭告天下,直言长乐王宁铮大逆不道,藐视圣上,至此割出宗谱,只以叛党论。
这封圣旨撕破了他兄弟二人之间的最后一张脸皮,连带着战场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但宁衍要留在南阳掌控全局,其他人却没时间清闲。
随县和桐柏一左一右,是南阳到信阳的两条必经之路,若不拿回这两城,南阳就永远在宁铮唾手可得的位置上。
但宁衍这次亲征,带出来的兵马虽多,为将者却只有那么几个,除了谢珏和郑绍辉外,再没有能独领兵马的人了。秦六虽然领着个指挥使的名头,但毕竟是影卫出身,杀人在行,却并不会带兵。
可桐柏和随县两地不能不管,随县小些倒也无妨,可桐柏县的县城也足有三分之二个南阳大,周遭村户不少,宁铮在这里投注的兵力比其余几个小城加起来都多,委实不能轻视。
谢珏在府衙里看了两天的舆图,最后还是决定不能冒进,只能带兵前去看看情况。若情况好,便想办法打打试试,若情况不好,恐怕还得就地扎营,有得可磨。
桐柏县与南阳之间隔着很远,离信阳倒是更近,光行兵过去就得两天。战场上战机转瞬即逝,总不能遇到情况再回来求援。于是谢珏不好一个人带兵,手边总要带个副手。
可郑绍辉还得往随县去,这样一来二去的,反倒让宁衍为难起来。
后来还是宁怀瑾自己站出来说话,说愿意接下这个活,在军中当个副将什么的,前线若有什么情况,也好跟谢珏有个商量。
宁衍本不想让宁怀瑾上战场,他私心想将对方放在安稳处好好护着。可谁知恭亲王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实在不如以往那样听“旨”,宁衍说话都是挑着听的。
在宫里时尚且好些,结果出了宫更加变本加厉,在这种事上,宁衍竟说不过他了,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秦六交给他一并带走,才能稍微放心些。
于是连宁怀瑾也不能在南阳府久留,而是在抵达南阳的第二日便换了甲,与谢珏一同往桐柏县去了。
桐柏县的地势与其他几城不同,城外村落分散,且又是山地又是林场的,中间还横着一条淮河,委实难对付了一点。
谢珏没敢冒进,带着兵士在百里之外扎了营,探子派出了一批又一批,但短时间内依旧没摸清情况。
“明日便是第三天了。”谢珏伸手在面前的火堆旁烤了烤,随口道:“第二批探子还是没回来。”
“毕竟要渡河。”宁怀瑾说:“回来得慢些也正常。”
谢珏选定的营地背靠着一座不高的矮山,旁边不远处便有一条小溪。谢珏在之前就令兵士将山脚下的林子里侧伐平了,只留下最外侧一圈粗壮的树木当做遮挡,就着夜色生起火来,外头也看不见烟雾和火光。
谢珏和宁怀瑾对坐在大帐前的篝火旁,面对着一直烧得焦香四溢的野兔子,一个赛一个的面色沉重。
“宁铮比十年前聪明多了。”谢珏说。
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只是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伸手翻动了一下串着野兔的木架子。
“十年前,他还是个蠢货呢。”谢珏说:“被明远三言两语地逼去了封地,连储位的边都没摸到。”
宁怀瑾也是当年那场荒诞的“储君之争”的见证人,自然知道谢珏在说什么。
“你都说了十年,再怎么蠢材也该有长进了。”宁怀瑾说:“何况在他眼里,他这十年来也是卧薪尝胆吧。”
谢珏讽刺地笑了笑。
当年谢家虽然是因为宁煜的算计才遭了大难,但宁铮这个蠢货也在这里头当了一杆枪。谢珏虽不至于被这等陈年旧恨冲昏了头脑,但也不是圣人,做不到公私分明地给宁铮什么好脸色。
“算了,不说这个。”谢珏撕下一条野兔腿递给宁怀瑾,说:“关于宁铮身边那个大将,王爷认识吗。”
谢珏当时从南阳出发时,便先遣了探子去桐柏县探听情况。据回报的消息来看,宁铮本人不在桐柏县,大概已经撤了回去,不知道是在信阳,还是暂时扯回了安庆府。
替宁铮驻守桐柏县的是他身边一员猛将,听说是姓冯,长得五大三粗,武艺不错,最重要的是,脑子居然也很灵活,排兵布阵的能力极其强悍,谢珏之前想带着一队亲信从桐柏附近的山谷进入周遭的村落探听情况,都被他的伏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谢将军绞尽了脑汁,在整个京城寻思了一圈,连阮茵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拉出来算了算,愣是没找到个姓冯的。
“本王也没听说过谁家有这样一号人——”宁怀瑾皱着眉想了想:“但是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宁铮原先在京中的王府中,有个得力的下人姓冯。”
“下人?”谢珏有些不相信:“下人能有这样的眼界?”
“本王也觉得不太可能。”宁怀瑾摇了摇头:“那人是宁铮的一个管家,比他年岁还大上许多,想来不太可能是桐柏县的守将。”
这事儿至此便架住了,宁怀瑾和谢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于是决定干脆不再纠结这件事,毕竟宁铮已经离京十年了,从哪里网罗个人才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若是能乔装打扮地混进桐柏县,倒比我们在外头使劲要有用得多。”宁怀瑾说:“而且就算我们在外面将情况摸透了,为了里头的百姓着想,还是最好不要强攻,能智取总归是好一些。”
“但是很难。”谢珏摇了摇头,说:“桐柏县现在已经设立了战时岗哨,连周遭的农户都很难进城,更别提我们这种面生的外来人。”
宁怀瑾刚想说不行就让秦六去试试,就见谢珏背后的帐子帘动了动,然后程沅端着个小小的托盘,用肩膀拱着帐帘从里头走了出来。
程沅毕竟不是朝廷中人,影卫之事不好明说,于是宁怀瑾便暂且住了口,将话题引到旁的地方去了。
程大夫对带兵之事不通,也不怎么听他讲话,只走到谢珏身边,先礼貌冲着宁怀瑾打了招呼。然后把手里托盘往地上一放,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谢珏的小腿,冲着谢大将军扬了扬下巴,居高临下地说:“脱。”
谢珏:“……”
宁怀瑾:“……”
“……这太有歧义了,小沅,不好这么直接。”谢大将军一边委婉地说着,一边迟疑地伸手扒开衣襟,露出左边手臂:“没事,就擦了一下。”
谢珏左臂上横着一道血痕,看起来并不严重,只是擦伤了一点。程沅就着火光凑过去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从托盘上拾起一瓶药膏,给他抹在了伤口上。
“确实。”程沅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战事又不吃紧,如果真疼着你了,你才不会闷声不吭地安静一下午。”
谢珏:“……”
宁怀瑾扑哧一乐。
“两位感情甚笃。”宁怀瑾笑道:“真是令人艳羡。”
“都是过日子罢了。”程沅擦干净手,将药瓶顺手塞进谢珏怀里,冲着宁怀瑾也笑了笑,说:“王爷日后也会遇见交心之人的。”
谢珏下意识想起了还觊觎着宁怀瑾的宁衍,顿时呛了一下,压着咳嗽翻动了一下火上的野兔。
好在宁怀瑾未曾注意到他的不自在,恭亲王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什么,攥着条野兔腿犹豫了下,竟然还真的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这世上可交心之人何其多,可能长长久久厮守的却少之又少。”宁怀瑾说:“程大夫是慧眼如炬,才挑对了人。”
“王爷本末倒置了。”程沅说。
宁怀瑾一愣,不解地请教道:“什么?”
“抱歉,我忘了王爷是皇亲。”程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王爷不知道,这世上虽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娶妻要三书六礼,聘妾要拿出实打实的银子,寻常山野村夫可没有这个条件——这世上大部分人还是一夫一妻,认定了一个人便要走到头的,难不成这些人都是慧眼如炬吗。”
宁怀瑾心念一动,追问道:“程大夫的意思是?”
“很多事情是先想再做——有了念头,才会为此努力。而不是要先确定这样做了之后的结果是好是坏,再决定自己敢不敢想。”程沅说:“我先确定了谢珏就是对的人,之后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和他长相厮守。这样想来,就自然能与他白头到老。”
正文 动心
宁怀瑾没想到程沅能把“白头到老”这件事说得这么坦荡,意外了一瞬,随即由衷的夸赞道:“程大夫虽然不通武艺,但论起心性勇气,倒不亚于这营中兵将。”
“不能说不亚于,比大多数人强多了。”谢珏笑着补充道:“……起码比我是强多了。”
程沅有些不好意思,用脚尖轻轻踢了踢谢珏的靴子,似乎是想让他别说了。
谢珏笑着往旁边挪了挪,给程沅让了个位置出来。程沅原本没想掺和他俩人的谈话,但拗不过谢珏硬是把他拽到了干草垫子上,只能坐下了。
“其实王爷想问什么,或者想弄明白什么,我也知道。”谢珏说:“说句实在话,我本以为王爷对陛下也一点意思都没有,但现在看看,好像不然。”
宁怀瑾乍一下被谢珏说破心事,当即心虚得紧,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野兔腿,连反驳都没顾得上。
“我——”
宁怀瑾张了张口,连“本王”也忘了,他犹豫了再犹豫,似乎口中有千言万语,可惜最后哪句也没说出来,统统化作了一声叹息。
“我也不清楚。”宁怀瑾说:“按理说,陛下这念头荒唐又莫名,我没有劝阻陛下也就罢了,怎么还——”
“怎么还总想着这件事,是吧。”谢珏笑道:“甚至于一想起陛下会因此神伤心碎,便自己先觉得难受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