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柏县城不小,但毕竟只是个县城。宁铮手下的守将先前为了防夜袭,将所有的兵士都调到了城内驻扎,反倒给了宁怀瑾突袭的机会。
这次奇袭,为了尽可能藏匿踪影,他们个个轻装简行,如非遇到意料之外的情景,连信号弹联络都要避免,免得打草惊蛇,先被城内的人发现了端倪。
桐柏县县城的四面城墙各放置了两个瞭望塔,每个瞭望塔设两人,两个时辰一换岗。看得出来,这位冯姓大将对于桐柏县相当看重,虽然这些天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试图往南阳方向推进,但防守已经做得极其严密了。
——但想来宁铮也想不到,此次出征而来的,除了皇帝之外,还有皇帝身边如鬼魅般的影子。
宁怀瑾是极其相信秦六的,就算其他人混不进去,只要他们这边骚乱一起,秦六是一定能进入桐柏县的。
而陛下身边的影子一入敌穴,只会成为一把尖刀,蛰伏在暗无天日的阴影中,随时会给敌人致命一击。
宁怀瑾抬起手,他身后的兵马无声地停下。宁怀瑾眯着眼睛,借着稀疏林木的遮挡看向百米外的城楼。
他将背上的弯弓往前一甩,从箭篓里抽出一根羽箭搭在弓上,缓缓拉开了弓弦。
下一秒,羽箭裹挟着凌厉的气劲破空而出,在静谧的夜色里划出一声清脆的哨响,直直地穿透了一位瞭望兵的喉咙。
正文 “我怕你反悔,所以我就来了”
瞭望塔上的兵士还未来得及看清这冷箭是从哪里出来的,就觉得喉间一凉,再也说不出话了。
同僚惊恐的目光映在他的眼中,那兵士的喉头动了动,只听见一阵汩汩的流水声,有什么顺着他的喉头喷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
有几滴滚烫的血溅到了塔顶的稻草上,更多的则是一股脑扑在了同僚的身上。滚烫的血液在寒风中变得冰凉,散发出铁锈一样的腥味。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中箭的兵士双眼瞪大地仰面倒在瞭望塔里,脆弱的木制塔楼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木楔子连接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他幸存的同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一脑袋扑到了半人高的木墙下,伸手拽过警铃,狠狠地拉动了铜铃下的铃绳。
骚乱顿起。
连接紧密的铜铃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片刻便响成一片。
远处林子里的宁怀瑾掩回树后,将弯弓重新背回身上,冲着身后比了个“前进”的手势。
在出发之前,宁怀瑾跟谢珏已经先一步约定好了,这次奇袭不必要遵守什么战术,只弄得越乱越好,天一亮便各自撤退,四散入周遭的林中,寻机撤回营地,等着城内的消息就是。
宁怀瑾动手的时机要比谢珏早一些,谢将军以往在边城,习惯了打伏击和追击战,对攻城这类袭击很是谨慎。
城中的警铃一响,谢珏便知道是宁怀瑾那边动手了,他虽然不知道宁怀瑾是怎么在短短时间内搞得全城哗然的,但也不免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对方能干。
随着遇袭的警铃声大响,城中顿时进入了警备状态。各瞭望塔和城楼上都点起了明灯,驻扎在城内的兵士一股脑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地穿戴整齐,跟着各自的指挥使往东城墙的方向去。
宁怀瑾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箭射死了瞭望兵之后便暂时回撤,带着人马藏回了林子里。
桐柏县地貌特殊,周遭浅山丘陵众多,东城墙之外不远便是桐柏山的山口。如此地貌,实在是方便了宁怀瑾。
他将兵士们分为三队,一队眼明手快的轻装上阵,带着弓箭和火油做出一副攻城之势,另一队则摘了马蹄上的棉布,在马尾上绑上细小的碎石块,在山林里来回奔跑。
天色将明未明,桐柏县的守军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登上城墙便听见外头有震耳欲聋的呼喝之声,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瞌睡都醒了大半。
“快!”城墙上的一个士兵长推了一把身边的年轻人,催促道:“快去府衙请冯将军定——”
他定夺二字还没说出口,只听得又一声响鸣破风而来,当当正正地钉在了他的心口上。
那士兵长被这劲风掼得倒退一步,手脚踌躇一瞬,没几息就断气了。
城墙上接二连三死了两个兵将,城楼上的人也大略回过味儿了,知道对方藏着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愣是不敢再随意冒头,皆弯腰躬身,各自找了最近的垛堞躲在后头。
宁怀瑾用的长弓是宫中带出来的好物件,这一箭足有五六十丈,在加上他箭术颇好,竟少有失手,十箭里头九箭都能一击毙命。
而另一头,东边有宁怀瑾挡着,西边的谢珏也不怎么着急。他带着一队亲卫,借着月色的遮掩摸到桐柏县西面的城墙下,以一种极其隐秘的角度往城墙上打了好几个鹰钩锁。
这种鹰钩锁是兵部为了攻城特制出来的,锁头制成了鹰钩模样,用弓弩发射出去,可以牢牢地锁死在城墙缝隙中。这种东西大多是用来辅助攻城梯的,鹰钩后缀着一环扣一环的铁环,足以支撑三五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而城墙上的守军除非是将鹰钩整个拔出来,否则就只能砍断上头连接的铁锁才行。
而谢珏手里这一批,在出征之前已经在营里做了改装。他将上头的所有铁锁都拆了下来,一概换成了用棉线缠成的粗绳。这些粗绳在火油离浸了大半天,一捞出来呛得人直咳嗽。
桐柏县易守难攻,里头又有太多百姓,谢珏今日本就没有做攻城的打算。他将鹰钩锁两头栓上锁头,一头钉在了西侧的城墙上,另一头顺着墙根底用细线串起来。远远望去,像是织成了一张粗糙的网。
而宁怀瑾先前分出去的先锋队已经就着他的掩护已经到了城墙跟前,宁怀瑾先前便吩咐过他们,杀得了多少敌不重要,闹得越大才越重要。
于是这些兵将干脆骑着马在城下洒了一圈火油,然后干脆用火折子点燃了,又将剩下的火油泼到箭筒中,在火上燎着了缠着棉布的箭,乱七八糟地将其射上了城楼。
他们离得近,又不在乎是不是真的将箭射了进去,总之是射空了箭篓便撤退,走得是干干净净潇潇洒洒,当城上的人向下泼泥浆碎石时,他们早已撤出了几百米有余,转头跟宁怀瑾汇合去了。
但宁铮的兵士也不是吃素的,城墙上只是骚乱了一会儿,很快便有新的兵将来稳住了场子。
宁怀瑾虽不知道那姓冯的将军会不会亲自出来查看情况,但也并不想留人在城墙前冒险。他们今日来本就不是来攻城的,宁怀瑾不想弄出无谓的伤亡,再加上看到桐柏县另一头硝烟顿起,便知道是谢珏那边接上了这把手,于是干脆打了声呼哨,叫了撤退。
他俩人在桐柏县连杀人带放火,却连城墙的一点破皮儿都没擦破。桐柏县的守军一左一右地疲于奔命了整整两个时辰,闭锁城门,泼泥浆救火,拉高城墙上的木墙,忙活了整整一个早晨,等到天光乍亮之后,却连个敌军的影子都没看见。
“——让人耍了。”冯源从东城楼下来,一路气势汹汹地回了县衙,咚咚咚灌了一整杯水下去,然后狠狠将被子掼在了桌面上。
“以前没听说谢家人打起仗来这么不要脸。”冯源冷笑一声:“谢珏谢将军倒是会玩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将军莫气。”他身边一个面色白皙的年轻人笑道:“还好将军应对有方,也没让对方讨到便宜。”
“他们这一趟只杀了十来个城墙守军,你以为他们是来闹着玩的吗?”冯源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扒拉开,重新迈步出了房门。
“来人——”冯源吩咐道:“下令下去,令城中的商户暂且关了铺子,各自回家。让老刘带兵进城,挨家挨户地查验,若是各处有今日进城的,都给我送去城门处严加看守!”
桐柏县内一时间风声鹤唳,城外的宁怀瑾倒放心的很。
按照之前他们的部署,若是那几个兵士未曾混进城中,便会乔装打扮原路返回营地。而就宁怀瑾对于秦六的了解,若是此事不成,他应该先回自己身边复命,他白日里从在桐柏县的林子外头从天亮重新等到天色擦黑,也没见着秦六的影子,便知道此事八成是成了一半。
为了避免白日里那位冯姓将军派人出来搜寻敌军,宁怀瑾耐心地带着兵士们在山中藏了一天,又重新等到天色擦黑,才像来时那样用棉布裹着马蹄,小心地绕路回了营地。
谢珏走的是更远的西路,回来时还要渡过淮水,宁怀瑾回营时在门口没见着他的马,便知道谢珏的脚程比他慢上一些。
宁怀瑾在营地门口下了马,将缰绳交给门口值守的兵士,又就地嘱咐前一夜跟他出征的各个将士们都回去歇着。
他打点了一圈,跟着校尉将人数清点干净,弓箭损耗马匹之类的损耗都清点清楚后,才放下心来,准备回自己的营帐去歇息一会儿。
然而宁怀瑾穿过营地,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营中似乎太过安静了些。
他与谢珏带走的兵士人数虽多,但加起来也不过总数的一半。虽说谢家军军纪整肃,但平日里也或多或少有些说话声,不会像今日一样安静。
宁怀瑾心里泛着嘀咕,脚步也放缓了许多。
这些倒也罢了,宁怀瑾一路从营地中心穿过去,临近了自己的大营时,他却忽然发现,他的营帐里灯火通明,显然是有人在。
宁怀瑾脚步一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他此时离自己的大帐也不过二三十步远的距离,脚步声显然被里头的人捕捉到了。大帐里的烛火晃动了几瞬,帐帘微微扇动了一下,一只手从里头伸出来,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宁怀瑾顿时愣住了。
“陛下?”宁怀瑾问。
“皇叔可算回来了。”宁衍站在营帐门口,眼神不加掩饰地在他脸上和身上一寸寸滑过:“我等了你好久了。”
宁怀瑾显然也蒙了,他实在没想到本应在南阳的宁衍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出现在这个犄角旮旯的营地里的,他下意识眨了眨眼,似乎是想确定面前的人不是自己的错觉。
“陛下不是在南阳吗?”宁怀瑾问。
“我收到了皇叔的信。”宁衍向前一步,低声说:“坐立不安,左右为难,一颗心犹如在烈火滚油里烹煮,任我自己怎么安抚也无济于事。”
宁衍舔了舔唇,又向前迈了一步,说:“所以想来找皇叔问个清楚,问问——皇叔是什么意思?”
宁衍说话的功夫,宁怀瑾面上的惊愕已经褪去了,他就站在原地,看着宁衍向他逼近两步,却也并未退后。
他一边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宁衍,一边后知后觉地从方才一瞬间的惊愕中品味出来一点微妙的惊喜来。
宁怀瑾从来不是个矫情的人,他既然写了那封信,心里就对许多事情有了计较,也有了准备。
于是他干脆冲着宁衍笑了笑,大方地道:“陛下觉得臣是什么意思,臣就是什么意思。”
宁衍见状,也跟着轻轻笑了一声,说:“几天不见,皇叔变得狡猾了。”
“那陛下为什么来?”宁怀瑾反问道。
“我怕你反悔。”宁衍说:“所以我就来了。”
正文 “……我现在心跳得好快。”
宁怀瑾不着痕迹地深深吸了口气。
他看得出来,宁衍出来得很匆忙。先不说他前天晚上才遣秦六往外送了信,单凭宁衍身上的衣饰,都看得出来他出发时多么急迫。
小陛下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哪怕是亲征出来都是体体面面的,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从来都是妥妥当当,没有出错的时候。
可现在他路远迢迢地跑到军营中来,身上却只穿着一件柔软轻薄的水色外衫。一般来说,只有待在室内不见客的时候,宁衍才会为了图舒服这么穿,若是要出门或者见客,总要换一件面料更挺括的深色外衫才是,更别提他现在怕冷得厉害,出门赶路怎么会连件披风都不带。
宁怀瑾的视线略微下移,发现他腰上只随身挂了个装着药草的香囊,连他平日里出门会佩的玉都没戴在身上。
宁怀瑾的眼神只是扫了这样一圈,就几乎能想象到宁衍收到传信时的模样——他甚至连回后堂换身衣服的时间都等不及,就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而且谢珏扎营的地方选的偏僻,这整整一天他和谢珏都不在营中,也不知道宁衍是不是走了弯路,又是怎么找过来的。
宁衍除了最初那两步之后就没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背后的烛光被厚重的帐帘挡住了大半,只有一些细微的光晕铺在他身上,将他勾勒得有些单薄。
宁怀瑾默不作声地伸手解下了身上的披风,自己往前迎了几步,将披风披在了宁衍身上,顺手将他裹了起来。
“臣答应陛下的事情,不会反悔。”宁怀瑾认真地说:“既然以前不会,以后当然也不会。”
宁怀瑾这一整天除了杀人就是放火,又在林子里来回奔忙了大半天,披风上沾了些灰土,宁怀瑾帮宁衍系上披风的系带,又极其自然地将兜帽上的一片枯叶摘走了,顺手拂了拂肩上的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