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放在宁怀瑾这里,他却实在没法把这些词儿跟宁衍搭上边。
宁怀瑾试着将“喜欢”这种词儿在心里往宁衍身上套一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宁衍相处了十年之久,他虽然未曾觉得排斥,但却觉得十分别扭。
宁怀瑾又在地上走了两圈,心里反而越想越乱,他又实在不敢笃定说他对宁衍一定无意,整个人仿佛架在了空中,被左拉右扯,连自己也越想越糊涂。
“秦六。”宁怀瑾道:“你在吗。”
他话音未落,帐子后头便有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帐帘被人掀开,秦六从外头走了进来。
秦六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乍一看跟夜色融为一体,拉开帘子进门时,差点吓了宁怀瑾一跳。
“王爷。”秦六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陛下先前有令,若您有事,吩咐便可。”
“陛下——”
宁怀瑾这称呼刚一出口便顿住了,他懊恼地转过身咬了咬牙,心道自己怎么病急乱投医了。
秦六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后续,疑惑道:“王爷?”
“没什么。”宁怀瑾说:“……陛下最近怎么样?”
秦六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宁衍能怎么样,这仗还没打起来,宁衍身在大后方,当然是每天吃得好睡得香,南阳除了条件比京城差点之外,怎么看都比他们这野林子里强多了。
“大约……”秦六谨慎地说:“大约挺好的。”
宁怀瑾叹了口气,说:“本王想问,当初本王离京那些时日,陛下过得好不好。”
秦六抿了抿唇,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说。
作为影卫,他们这辈子就只有宁衍一个主子,一应都得以宁衍的利益危险,旁人的话是听也不必听的,更别说这样打探宁衍行踪和情况的问话。
但……但当初是宁衍自己吩咐,出门在外,见宁怀瑾如见他本人,一应吩咐不得怠慢,不得哄骗,更不得隐瞒。
这让秦六觉得非常为难。
于是他想了想,委婉地道:“不太好。”
若是王爷再细问,那就得说了,秦六在心里想,毕竟比起规矩来说,还是陛下的吩咐更大。
但宁怀瑾没有再问。
秦六口中的“不太好”已经给了宁怀瑾答案,他也是在京城皇城里两头转着长大的,从这三个字里,大概能猜到一些东西。
宁衍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宁怀瑾想。
然后他忽然发现,其实这个问题也在他之前思考的顾虑之中——宁衍是不是认真的;他的“喜欢”究竟有多少;少年人的喜欢做不做得数;会不会三两年之后,当他见过了更多的繁华世界之后,这样违背世俗的喜欢就会变成一种笑话。
宁怀瑾几乎是拿出了平日里应对朝政的十二分耐心,来一点一点地在自己心里“顺藤摸瓜”。
然而不摸不知道,他这样一摸才发现,原来他想过的远比他想象的更多。
换句话说,他其实在乎过的事情也比他想象得更多。
宁怀瑾缓慢地走到书案后头,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秦六不知道他怎么了,身子下意识跟着他转了半圈,还是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中邪了?秦六费解地想。
宁怀瑾心里倒没有什么太大波动,不知道是不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他脑子里现在除了茫然之外,暂且没出现什么其他过激的想法。
——我也喜欢陛下吗,宁怀瑾认真地想。
但他很快就发现他在这一点上是想不出名堂的,于是恭亲王紧接着换了个更加严密的自我拷问法。
他从来都希望宁衍一生顺遂,平安康健,哪怕坐在皇位之上,也还是能保留一点赤子之心,能在这世间的诸般苦难里,尝出属于自己的一点甜。
如果那点甜只能由我来给他呢,宁怀瑾认真地想,我愿不愿意给他。
这个问题几乎没在宁怀瑾心里停留太久,他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从未涉足过情爱的恭亲王终于在这漫长的自我梳理中找到了能够自洽逻辑的答案,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我也是喜欢宁衍的,宁怀瑾想,但顾虑太多,所以不敢承认。
“秦六。”宁怀瑾忽然问:“你们影卫之间,有联系的手段吧。”
“确实有。”秦六说:“王爷可是要给陛下带什么话?”
“嗯——”宁怀瑾抿了抿唇,他似乎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情,看得出来有些犹豫。
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你问问陛下。”宁怀瑾说:“等桐柏县打下来,本王亲自回去请陛下喝酒的话,他愿不愿意破个例。”
正文 奇袭
宁衍举着手里的信件,一脸狐疑地看了看信,又抬头看了看十里,最后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玲珑。
玲珑:“……”
第三遍了,玲珑默默地想。
信纸上总共不超过二十个字,连个生僻的偏旁部首都没有,可从小饱读诗书的年轻陛下像是忽然变得不认字了,愣是就着烛火将这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了三遍,像是硬生生想从里头看出点什么“言外之意”一样。
“弄错了吧。”宁衍把信纸放书案上一放,向后靠回椅背里,狐疑地说:“秦六是这么传的话?”
十里:“……”
十里不像秦六一样总是明里暗里地围着宁衍转,这么多年来,他在宁衍身边伺候的时候不多,对他算不上太了解,被这么一问也差点问蒙,下意识看了玲珑一眼。
“……回主子,没传错。”十里谨慎地说:“六哥就是这么说的。”
宁衍皱了皱眉,又捻起了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第四遍,像是要把上头的每个字都刻在脑子里一样。
玲珑从来没见过宁衍有这样患得患失的表情,她看着宁衍摩挲着那张信纸,脑子里突然突兀地蹦出了“近乡情怯”四个大字来。
秦六不会传些模棱两可的消息,宁衍也相信十里没有译错,他只是没明白宁怀瑾为什么突然提起“喝酒”这种事儿。
几乎是在看到这个字眼的同时,宁衍就会想起他梦中那坛闯了大祸的梅花酒。那是一切事端的起源,也是他心意藏无可藏的罪魁祸首。
宁衍不相信宁怀瑾已经忘了这一茬,甚至凭宁怀瑾的性格,只会比他记得更清楚,哪怕走在大街上看见酒坛子,都能想起这一出乌龙来。
那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要喝酒,宁衍想。
他心里隐隐有了一种猜测,但又生怕是自己会错了意,所以连想都不敢想,只觉得不可置信。
毕竟这个邀请无论是对宁衍还是宁怀瑾来说,都显得太过于敏感,甚至于比什么赏花游船之类更显得意味深长。
再加上这是宁怀瑾的邀请,如果抛开宁衍那个“胆大包天”的猜测,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了。
宁衍深深吸了口气,豁然从书案后站起了身。
十里和玲珑猝不及防,还以为他想要做什么,也都下意识迈步向前,想要跟着他往外走。
可宁衍只是原地转了一圈,转而用手扶着桌案,好像自己也没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玲珑跟十里对视了一眼,试探道:“陛下,怎么了?”
宁衍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因为他正在被一股狂喜笼罩着,还没挤出说话的力气来。
哪怕宁衍心里再怎么疯狂地想着“可能是会错意了”“可能是个误会”来试图让自己冷静,免得之后失望,可那种名为“得偿所愿”的欣喜还是违背意愿地席卷了他。
他完全对抗不了这种由宁怀瑾带给他的欢喜情绪,仿佛不管宁怀瑾到底是不是对他有了超脱与君臣之间的感情,就只单单冲着他传话的这一瞬间的动摇上,就足以让宁衍欣喜若狂一样。
但这股欣喜来的太快太猛,迅速得让宁衍来不及反应,他面上的表情空白一片,眼神茫然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上,按在桌案上的左手有些微微发抖。
“十里。”宁衍从情怯和喜悦两种情绪的拉扯中勉强挤出了一丝力气,沉声说:“叫南阳府尹进来。”
“南阳府尹今日不在南阳。”十里回话道:“,他今日去慰问先前城外遭受损失的农户了——可是要去叫他回来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宁衍捏了捏眉心,强硬地逼迫着自己从浪潮一般的情绪洗刷中找回理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就不必麻烦了。”宁衍说:“留个口信给他就行了。”
玲珑听他这个话茬就觉得有些不妙,忙问道:“陛下是要出门吗。”
“是。”宁衍说着匆匆将那张信纸收起来折好放进怀中,外头天色已晚,他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及,步履匆匆地从书案后头绕出来,迈步就要往外走。
“对了——”宁衍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暂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玲珑。
“你就不必去了。”宁衍说:“明日一早,找个大夫过来给你诊脉。”
玲珑乖顺地应了声是。
宁衍的目光从玲珑的脸上移开,落在了她的小腹上,他微微拧了拧眉,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你已经有两——哦不是,三个月的身孕了,明白吗。”
玲珑的神情变也没变,仿佛宁衍吩咐的不是身孕这样的大事,而是一顿再普通不过的晚膳一样。
“是。”玲珑道。
距南阳府几百里外的谢家军营地里,各处已经熄了明火和蜡烛,马蹄上包裹了厚实的棉布,整个营地都沉在了黑暗之中。
谢珏和宁怀瑾身上的轻甲已经提前用煤灰涂黑了,他俩人牵着手中的马,居高临下地站在半山腰的高处,远远望着桐柏县的方向。
“秦六回来说,桐柏县那边并非完全不许人进出。”宁怀瑾说:“每隔三天,城门会开启一次,外头的农户以村为单位,每村的村长会带上几个青壮年,过卡进城送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唯一能混进城里的方法。”
“但是带去的青壮年都是守卫脸熟的,若是混入了生面孔,哪怕是手里拿着过关的腰牌,守卫也不会放人进城。”谢珏说:“王爷这招未免有点险。”
前一天,秦六奉宁怀瑾之命去探了桐柏县的情况。那姓冯的守将为人多疑又谨慎,早防着会有人浑水摸鱼地进城,早早设立了一套城门进出的规矩——若遇到生面孔,都是一味先投入大牢里,然后城内外通报,若那人家中有亲人的,便在亲族中挑选三个人,由当地的乡长带着户籍籍贯去作保,才能把人领出来。
所以若想浑水摸鱼进去,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但秦六回来的日子也巧,第二日早上便是城门开启的日子,城门会从寅时初开到申时末,只开最东侧的大门,一应进城的外来户都要在门口接受检查。
谢珏原本想放弃从内击破的办法,但还是宁怀瑾想了个主意,说不然就使个声东击西的法子,挑着寅时末的时候偷袭桐柏城,趁着天色将明未明时,先把这水搅混了,再看看能否有机会混进城去。
谢珏虽然觉得这法子有些冒险,但细想想,却也不是没有可行之处,权衡之下便答应了。
按他和宁怀瑾先前的部署,他二人会将大部分兵士留在营中按兵不动,只各带五千起兵,分别从西北两侧偷袭新阳城。打不打下来另说,总之动静闹大些就好。
而秦六则带着他们挑出的五六个精锐埋伏在东门侧,若有机会,便浑水摸鱼地跟着送菜的车队混进城去。
“王爷在京中时,处事总是要思虑好几遍,确保个万无一失才行。”离出发的时间还有小一刻钟,谢珏笑了笑,随口闲聊道:“出兵打仗时,倒是善用这种风险大的奇谋。”
“若一味地按兵不动,空耗粮饷,对战势也无益,还不如试试看。打个奇袭而已,不成也没什么风险,但若成了,便能帮我军个大忙。”宁怀瑾顿了顿,说:“何况本王忽然想早些回南阳。”
“怎么?”谢珏说:“王爷在军中待得不习惯?”
“也不是。”只当着谢珏的面,宁怀瑾觉得没什么不好说的,坦然道:“本王想早些回去见见陛下。”
谢珏:“……”
他默默地转过头,看着山脚下兵士们黑压压的影子,没敢继续接这个话。
宁怀瑾也不太在意,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先一步拉过了缰绳,说道:“时辰到了。”
谢珏神色一凌,正色道:“王爷千万小心,战场之上不比平常,万一敌方有守城之术,一定要及时撤退,你我此番只为制造混乱,千万要自保为上。”
宁怀瑾略略颔首,牵着马下山去了。
寅时二刻时,宁怀瑾和谢珏带队悄无声息地从密林里离去,一左一右地兵分两路,一路渡水,一路翻山,绕了半个大圈,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桐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