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却也不嫌弃,下意识伸手将其拢紧了些,埋下头嗅了嗅。
宁怀瑾的披风上沾染了些许火油味道,闻起来有一种硝烟散去的余韵感。宁衍紧了紧抓着披风的手指,忽而打心底里涌上一股倦意。
那股倦意似乎是随着安心一起出现的,宁衍从接到信开始连夜赶路,一直到见到宁怀瑾之前,心里都还是七上八下地稳不下来。他迫切地想从宁怀瑾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想,又害怕这一切不过是他想得太多,这样贸贸然赶来,反倒显得十分自作多情。
但就在刚刚这一刻,宁衍忽然觉得,好像答案也没有那么重要。
就算宁怀瑾现在告诉他,他其实并未打算回应宁衍的感情,那封口信不过仅仅代表着他肯开始“动摇一二”,宁衍也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落的。
就在刚刚宁怀瑾将披风搭在宁衍身上的那一瞬间,宁衍忽然久违地回忆起了当初对宁怀瑾动心时的模样。
这几年来,他时常能记得那个令他勘破自己心意的诡奇梦境,但他到底是为什么喜欢上宁怀瑾的,却仿佛模糊了起来。
若是要仔仔细细地分辨起来,宁衍坐在皇位上,心底自有一道底线,任谁都无法叩响,这么多年来也只对宁怀瑾一个人敞开过。最初是相依为命,是无理由地信任,后来宁衍一天天长大,那种信任便在宁怀瑾毫无底线的帮扶和细心中一点点地变了味道,露出底下的真实面目来。
宁衍曾经以为,他对宁怀瑾的喜欢是细水长流,藏在日常的细微之处,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
——可现在看来却不是。
他心里忽然突兀地浮现出一块块碎片式的回忆,这些回忆斑驳杂乱,出现得毫无规律,但大多稀松平常——要么是宁怀瑾跟着药碗一起放在他面前的蜜饯,要么是宁怀瑾找到他藏起的折子时又无奈又纵容的笑意。
宁衍发现,他曾经无数次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对这些细小的琐事心动,而他对宁怀瑾近乎执念一样的喜欢,则是这些心动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积攒到藏无可藏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么多年来,宁衍正是被这种近乎纯粹的心动驱动着,一点一点去探听宁怀瑾的心意。
他早就做好了要长期奋战的准备,所以无论宁怀瑾是否愿意回应他,他都早已经决定好了自己要走的路。
“确实。”宁衍眨了眨眼睛,说:“……皇叔从来言出必行,从不出尔反尔。”
宁怀瑾本能地觉得宁衍这话有一点微妙的言外之意,但他仔细想了想,也没想出有什么地方值得宁衍说反话,于是说道:“外面天冷,进去吧。”
“再等等。”宁衍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宁怀瑾,像是许久不见他,要将他刻在脑子里一般。
“皇叔不知道。”宁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我现在心跳得好快。”
在此之前,宁衍一直觉得,“喜欢”是一种延绵不绝的心情,就如一坛美酒,只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愈加香醇。但“心动”却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就像烟花一般,转瞬即逝,无法捕捉,哪怕之后还能再燃新的,那一瞬间的绚烂也并非旧时感。
可就在方才,宁衍从营帐里走出来,看着得胜归来的宁怀瑾朝他走来,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因为他对宁怀瑾的心动从来未停,且一如当初。
正如覆上他肩头的这缕暖意一般,一路延伸回去,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串成一条连绵不绝的线。
——史书上帝王千千万,宁衍想,我比他们都要幸运。
宁怀瑾几乎是在伸手覆上宁衍心口的瞬间,就感受到了里面明显而杂乱的心跳。
就像宁衍所说,他心跳得很快。宁怀瑾甚至有种错觉,仿佛那样鲜活而热情的生命像是要透过单薄的布料,蹦到他手上来。
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宁怀瑾就怀疑自己被宁衍同化了,一缕极其细微的热度从他的掌心一路向上,攀着他的手臂混入骨血之中,酥酥麻麻的,将他的心跳与对方拉扯到同样的频率。
“我也听到皇叔的心跳声了。”宁衍突然说:“变得比我还快。”
宁怀瑾下意识抽回了手,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
宁衍也没太硬气,顺势放开了他。
“进帐子吧。”宁怀瑾干咳了一声,说:“夜里风大。”
宁衍这次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说了声好。
不知道是宁衍这次出门没有带随从,还是影卫已经自己找了别的地方安置,宁怀瑾帐中并没有其他人,除了床榻上多出了一个小包袱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宁怀瑾先走到帐子角落,就着一盆冷水洗了手和脸,才觉得刚才那股莫名的热意消退了许多。
宁衍会追到这里来,是宁怀瑾之前没想到的。但既然宁衍追来了,宁怀瑾便知道他也是被那封信弄得心中难安。
恭亲王向来是个守礼知进退的人,虽然有的事一时间看不清楚,但绝对不是个敢做不敢当的人。
他着秦六送出那条口信时,心里便大略盘算好了这件事,想着要尽早了解桐柏县这场乱子,回去跟宁衍说个清楚。
但既然宁衍现在来了,有些话早一日说晚一日说,都是一样的。
宁怀瑾心里打定了主意,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了身。
宁衍已经裹着披风坐在了榻边,帐子里没有火盆,对他来说还是冷了一些。
宁怀瑾用布巾擦干了手,走过去坐在了宁衍身边。
这么多年,宁衍对他已经相当熟悉了,一看到宁怀瑾的表情就知道他是已经打好了腹稿,留了满肚子的话要说。
于是宁衍先发制人,说道:“皇叔说,我觉得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这话当真吗。”
宁怀瑾抿了抿唇,他稍微用了些力气,唇瓣有些微微发白。
宁怀瑾像是要确认什么一般,又问道:“那陛下是认真的吗。”
“天地可鉴,日月皆明。”宁衍说。
“其实——”宁怀瑾刚开了个头就卡了壳,他顿了顿,缓慢地说:“臣之前想过许多次,是不是陛下错观了感情,将相依为命的君臣之情看成了别的什么。”
“我想过很多遍了,皇叔。”宁衍低叹一声:“说来也不怕你觉得我不坚定,若是……若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可能,我也更想跟皇叔当叔侄。”
宁怀瑾沉默了片刻。
他相信宁衍说得是实话,因为哪怕是从宁衍自己的角度来看,做一对毫无血缘的君臣叔侄,也都要远远比做爱人更安全,也更长远。
“臣相信。”宁怀瑾说。
“先前江大人曾经劝过臣,若是真对陛下无意,则应该快刀斩乱麻,把该说的话跟陛下说清楚,省得陛下心中总留有希望,到头来伤得更狠。”宁怀瑾说:“当时我深知他说的是实情,也是合情合理的大实话,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每次提笔写信时,都说不出那样的话。”
宁衍没想到之前还有这样一出,心念一动,忙问道:“为什么?”
“君子不可妄语。”宁怀瑾转过头,看着宁衍:“说出那样的话,臣于心有愧。”
正文 约法三章
宁衍一时间噎住了。
他那么能言善辩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简单地被宁怀瑾轻飘飘几个字说愣了。
虽然宁衍一直觉得宁怀瑾不可能对他完全无意,但他实在没想到,宁怀瑾能把“于心有愧”四个字这样坦荡地说出口。
不过也是,宁衍想,宁怀瑾本就是这样坦荡的人。
要么他会掩藏心意不让人知,若是要说出来,就不会藏着掖着地哄骗他。
“皇叔这么说——”宁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想必是已经明晰自己的心意了。”
宁怀瑾也不清楚自己是否“明晰”了个彻底,但他自认为已经想明白了其中最关键的那一窍,其他的就算暂时有不解之处,也不会影响他的决定和判断。
于是他想了想,主动拉过了宁衍的手。
宁衍的体温比常人更低,现在不过是秋天,他的手摸起来就冰凉一片。宁怀瑾叹了口气,将他的两只手交叠起来,攥在了自己掌心里。
“臣一向不忍心陛下自苦。”宁怀瑾说。
宁衍刚想说什么,就觉得宁怀瑾攥着他的手紧了紧。
“但是有许多话,臣要先跟陛下说清楚。”宁怀瑾说。
宁衍侧头看着宁怀瑾,他面色严肃,眼神紧紧地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肩背绷紧成了一条笔直的线,瞧着倒像是比宁衍还紧张。
宁衍被他这情绪感染,也正色起来。
“皇叔说吧。”宁衍说。
宁衍明白,虽然宁怀瑾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开了窍,开始肯正视这段感情。但他心中的顾虑却从未减弱,甚至于随着心意渐明,之前那些顾虑反而会愈演愈烈,从暗地里的隐患变成明面上的阻碍。
“陛下是想……”宁怀瑾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为情,也似乎是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措辞。他沉默了一会儿,换了个直观的问法:“是希望你我之间,能像昭明和程大夫他们那样吗?”
宁衍是皇帝,而宁怀瑾是先帝所封的恭亲王。他俩人之间虽无血缘牵绊,但明面上到底差了一辈儿,所以无论宁衍再怎么说“心悦”也好,“爱慕”也罢,他俩人之间都注定无法像天下男女那样名正言顺地行嫁娶之事。
所以就算宁怀瑾已经决定有所“回应”,这些事他总要问问宁衍的看法。
敢回应帝王这样混不吝的心意,宁怀瑾本就算是已经违背了“恭顺行事,如履薄冰”的家训,其他的不敢不谨慎一二。
宁衍略微愣了愣,随即干脆道:“是。”
“我希望与皇叔长相厮守,就像这全天下的所有有情人一样。”宁衍像是犹嫌不足,补充道:“一起用膳,一起游湖看花,白天各自时常相见,夜里抵足而眠——日升月落,我想要长长久久地跟你看同一片景色。”
宁衍说着,反手握住宁怀瑾的手,追问道:“皇叔呢,会觉得我这样的心意太过露骨吗。”
宁怀瑾任他握着,他想了想,苦笑了一声,说:“除了夜里抵足而眠之外……这么多年,好像本就是这么过的。”
“不够。”宁衍说。
似乎只有在说起这样的话题时,宁衍才会有些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模样。
执拗、顽固、寸步不让。
“我想与皇叔更亲近,就像皇叔说的,想谢将军与程大夫一样,像江大人对颜先生一样。”宁衍说:“我要皇叔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对你的好,不把我看做君王,而把我看做最亲近的那个人。”
宁怀瑾一时没说话。
要说别的,宁怀瑾自认做得到,但宁衍将这些一条一条地列出来时,他又觉得没什么实质感。他跟宁衍之间做了这么多年的君臣,自认为没什么不能为宁衍做的。包括心意也一样,若是宁衍实在改不了忘不掉,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为了这点事困守在原地。
但宁衍现在丝毫不提想要什么,却口口声声让他“接受”,宁怀瑾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宁衍看出了宁怀瑾的迟疑,倒也不逼迫他。他的拇指在宁怀瑾右手的虎口处摩挲了一下,低下头在手背上轻轻亲了亲。
“皇叔也不排斥我的亲近。”宁衍说:“对吧。”
这个吻一触及分,轻柔得像是初春的风,宁怀瑾还没来得及感觉到什么,就已经结束了。
于是他只能嗯了一声。
连这样敷衍的答案都能让宁衍开怀不已,他放开宁怀瑾的手,笑眯眯地又将身上的披风拢紧了,眉梢眼角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满足感。
“我知道皇叔不会对我无意。”宁衍笑着说:“否则怎么会年近而立也未曾成家。”
宁怀瑾一愣。
他从没想过宁衍是将不成家这件事看做了对他有意的佐证——当初宁怀瑾被先帝选为辅政皇亲的时候,宁衍还实在太小。宁宗源怕他成家之后会有二心,所以死前留有密旨,名言不许他三十岁之前成家立业,否则可令禁军将他暗中正法。
这圣旨一份留在江晓寒手里,另一份就在宁怀瑾家中的祠堂上端端正正地供着呢,只是宁衍不知道而已。
宁怀瑾本来下意识地想跟宁衍说出实情,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当初是为什么不成家的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是没有那封圣旨,宁怀瑾也没有什么成家立业的想法。何况宁衍现在看起来这样高兴,何必要拿出来惹他多想。
于是他眨了眨眼,含糊地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皇叔之前要跟我说什么。”宁衍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兴致颇好,笑着说:“我瞧皇叔还没说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