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宫门,便有廊下能勉强避避风,小内侍将手从袖筒里抽了出来,站在廊下墙角处跺了跺脚,用哈气暖着僵硬的手指。
不远处的仁寿宫正殿中,太后正端详着手中的那方青玉香台。
正殿中大大小小燃着五个碳炉,将屋内烘得温暖如春。太后坐在上首,下首处坐了个身着品级宫装的臣妇,正借着袍袖的掩饰有一下没一下地拧着手里汗湿的帕子,时不时看看太后的表情。
“舒家的女儿,我记着的。听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生得温柔贤淑,在整个京城都有名。”过了片刻,太后终于像是想起了屋里还有这号人,于是挥退了下人,笑着拾起方才被打断的话茬:“我也常听人夸起,说是比宫中的公主也不遑多让。”
“哪里的话。”那中年女子连忙站起身,谦逊道:“小女万不敢和宫中贵人相比。”
“说起来,我总也没见过丫头,今日提起,倒更有些兴趣了。”太后摆了摆手,说:“这几年,宫中的公主一个个皆嫁了出去,哀家膝下空虚,无趣的很,今日正巧你入宫,不如哪天将她带来,陪我两日也是好的。”
那女人顿时一愣,像是没懂为什么对方忽而改变了主意,明明方才她明里暗里暗示了许久,对方都无动于衷。
但无论如何,这个改变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本身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女人家办事的方法会比男人们委婉得多,也简单得多。对于舒秋雨的母亲来说,太后肯松口让舒秋雨进宫陪她,就说明她愿意为了这孩子的姻缘出力。
这就够了。
于是女人没有再多说,只是感激地谢了恩,坐下来东拉西扯了两句,又生怕太后反悔般地连忙告退了。
等到女人被下人送走,太后身边一位年岁稍长的内侍才为她端上了暖手的手炉,不太赞同地劝道:“太后何苦答应她呢,陛下在前头刚刚撂了几位大人的脸,摆明了不想被婚事所累。恕老奴直言,太后本就不是陛下的亲娘,揽这个活,恐怕吃力不讨好。”
“小孩子的心思最难猜,却也最好猜。”太后闻言扫了他一眼,将腕上的佛珠褪了下来拿在手里,一粒粒盘过去,接着说道:“端看你看不看得出来,他到底是真的生气,还是单单不想为人摆布。”
那内侍苦笑一声,说道:“老奴愚钝,看不出来这有什么不同。”
“区别就在于前者无意,后者有意。”太后微微合上眼,慢悠悠地提点道:“你说,陛下送来这香台什么意思?”
那老内侍迟疑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敢猜。”太后轻轻笑了笑,道:“……雨打残荷,不就是秋雨吗。”
正文 输棋
宁衍的万寿节有些特殊。
他自己生在冬月十六,但好巧不巧的是,十年前先帝驾崩时正巧撞上了他的生辰之日。
为人子的,自然要以孝道为先,是以每年到了冬月,宁衍都会自觉将冬月十六让出来给先帝做忌辰,自己的万寿则向后推个十天,办在冬月十六。
先帝在时,年年生辰都要带着亲近的臣子去围场玩耍几日不说,过寿当天也要在宫中举行乐舞杂技,从内宫到外朝皆要同乐,丝竹声从晨起到深夜方才停歇。
但宁衍自己不太喜爱奢华,每年的万寿都过得差不多。他后宫空置,省去了许多麻烦,每年也只是请着百官入宫宴饮一场也就是了。
但饶是如此,宁衍毕竟是帝王,今年又正赶上他登基十年的大日子,这等大宴无论如何也马虎不得,再怎么删删减减,礼部呈上的章程也要耗去他整整一天的时间。
宁衍虽然心里觉得麻烦,但也只能同意。否则排场寒酸是小,帝王家体面难保才是让人看他的笑话。
因着先帝的忌辰和万寿节离得很近,这样两场重大事务排在一起,别说礼部,连内侍省都忙得脚不沾地。
宁衍后宫未有皇后,于是只能折个中,将一应礼仪章程和宴席事务一式两份,一份交给宁衍批阅,一份交给太后查看。
订宴席名单,采买布置这些事看似琐碎,实则也磨人得很,宫城内早前一个月便开始忙乱起来,生怕正日子时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热火朝天的准备间,好歹给这冷冰冰的冬日里添了些人气。
宁衍先前在朝堂上闹了那样一出,最近也没人来找他的麻烦,他日子过得清闲,人心情也一直不错,有一天逛园子路过雀鸟司,还从那边拎了只鹦鹉回紫宸殿,逗了好几日。
宁怀瑾也被宁衍撒娇卖乖地请回了朝堂,宁怀瑾最初还想着推拒几句,只是宁衍一卖出那副“你和老师都不在朝上,朕就须得事事躬亲,都累病了”的杀手锏,宁怀瑾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被他牵着走。
冬月初一那天,正是宫城内采买的日子。
过了午时,出外探亲和和采买回来的内侍宫女都该陆陆续续地回城了,偏门一时堵得水泄不通,木制的拦路障子搁在宫门前十几步远的地方,守门的禁军正一左一右地比对着各宫的腰牌。
在采买的木车队列里,一辆低调的棉布马车很是显眼。
那马车并非宫中之物,上面没有任何皇家的标识,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守门设卡的禁军往哪头看了好几眼,也觉得实在眼生,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宫门进出的什么人都有,保不齐就是哪位不想漏了踪迹的达官贵人,禁军不敢放那辆马车在一群宫女内侍中排着队等着进门,于是连忙上前去,询问了其来由。
马夫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穿了一身棉布衣裳,一看就是外来的,他勒停了马,从车上跳了下来,连忙从内袋里翻出了一张帖子递给对方,没有细说。
禁军翻开看了看,发现那人拿的竟是仁寿宫的帖子,不免心下大为庆幸,连忙还了帖子,放行了。
紫宸殿里的宁衍收到这一出消息时,正窝在暖阁里跟宁怀瑾下着棋。
他单手揣在毛绒绒的袖筒里,右手捻着一粒白子,正忙着对着一处陷阱暗自思索。听了这消息也没怎么在意,只是随口问道:“现在人呢?”
“已经在二宫门换了软轿。”何文庭说:“看方向,是径直去太后宫中了。”
宁衍嗯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便挥了挥手,示意何文庭先退下,同时头也不抬地落了子。
相比起宁衍,宁怀瑾显然对这件事的兴趣更大,他闻言叫住了何文庭,奇怪地问道:“是什么人?”
不等何文庭回话,宁衍先一步接过了话头,说道:“是舒家的长女舒秋雨,母后听说她美名在外,想要见见这位姑娘,于是请进宫来住两天,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随意,仿佛太后请进来的不是他名义上的大婚对象,而是普通的什么阿猫阿狗一样。
宁衍年纪尚小,还未经过男女之事,宁怀瑾一时也不太清楚他到底是真的不清楚太后此举何意,还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连太后都夸赞的女儿,想必不错。”宁怀瑾委婉地问:“按理说,外女入宫,也得向陛下请安,那陛下可要先传她来见见?”
“什么见不见的,太后膝下寂寞,找个女孩来陪陪,我去凑什么热闹。”宁衍好笑地看着宁怀瑾,玩笑道:“怎么,皇叔一听那姑娘来了,连棋都不好好下了,反倒对旁人很有兴趣的样子,莫不是着急给朕找嫂嫂了?”
不等宁怀瑾说话,宁衍又冲他挤了挤眼睛,揶揄道:“也是,皇叔今年都临近而立了,还未有婚娶的意思,是该着急相看了。”
宁衍年轻,皮相也好,一双眼睛酷似他生母,生得尤其好看。笑着说起这样的话来也不让人生厌,反而看起来有种少年的活泼模样。
宁怀瑾无端被宁衍倒打一耙,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又不想为这点小事生气,只能坐直了身体,顺着方才宁衍落子的势头又落一子,硬邦邦地说:“臣未有娶妻的念头。”
宁怀瑾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过于刚硬,于是微微软了些声音,接着找补道:“何况舒家姑娘是先帝为陛下定下的,哪怕现下还未曾进宫,到底也要尊敬着些。”
“好,好好好。”宁衍压根没听他后半句,只是笑得更加开怀,探身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服软道:“是我玩笑话说得过了,皇叔别生气。”
宁怀瑾哪能真跟他一般见识,下意识望了一眼屋子角落站着的起居官,将宁衍的手好好地从袖子上摘了下去。
“陛下——”
“知道。”宁怀瑾刚开了个头,宁衍便笑眯眯地抽回了手,转而端起桌上的茶盏,假模假样地抿了一口,接着说:“端庄。”
宁怀瑾拿他实在没办法,见状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前一阵朝堂上请陛下选秀的风气刚歇,太后就传了舒家女儿入宫,想必二者之间有些关联。”宁怀瑾一边与他下棋,一边说道:“恕臣多嘴说一句,若陛下对舒家女儿有意,便也早些定下来,省得之后朝臣们觉得陛下反复无常。”
“不过芝麻大点的小事,也值当皇叔这样上心。”宁衍见他实在操心,也知道这件事说不完怕是没法好好下棋,于是干脆扔下棋子,笑着说:“皇叔宽心吧,我不会娶舒家女儿的。”
宁怀瑾一时未反应过来,愣了愣,问道:“陛下是不喜欢舒家女儿吗?”
宁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没说话。
宁怀瑾见他如此,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善解人意地劝道:“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总归先帝没有明旨,都是些口头约定,陛下实在不喜欢就算了。只是陛下若是对那姑娘无意,便多避忌着一些,等到之后再寻陛下中意的皇后人选也更加方便。”
宁怀瑾说这话时,眼神还落在棋盘上。这盘棋已经下了半个时辰,正厮杀到激烈之处,宁怀瑾须得时时集中,才能免得落入宁衍那一环套一环的陷阱里。
宁衍仗着他想得入神,大大方方地看他。
他二人坐在榻上下棋,中间只隔了一方棋盘大小的小几,离得颇近,近到宁衍坐在宁怀瑾对面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从梅园中沾染的清新香气。
宁怀瑾长得与宁衍一脉不近相似,无论是宁衍还是宁宗源,长相皆偏向棱角分明的精致相,笑时还好,不笑时自带一股锐利不说,瞧着就让人摸不透心思。
可宁怀瑾的长相就更侧重于正派的英俊气,加上多年为臣养成的气度,与宁衍在一起时又一向迁就,哪怕表情总是淡淡的,但宁衍总能看出他的温和来。
宁衍的眼神顺着他不自觉紧蹙的眉心一路下滑,滑过他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宁怀瑾刚刚才跟他一块用了点心,唇瓣内侧沾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糖粉,他自己大约也没发现。
宁衍目光一顿,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
这些年下来,宁怀瑾已经习惯了事事替宁衍想得周全,宁衍捻起几粒棋子,搁在手心里把玩了片刻,没有反驳。
宁衍确实心悦宁怀瑾,但他从没打算现在就将这件事说与对方知道。
宁衍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从他“自暴自弃”一般地接受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没打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只是现下外有朝臣,内有长辈,宁衍自认这并不是个好时机。
世事万物,必得要徐徐图之才能稳妥,宁衍在几年前就深知这个道理了。
“知道。”宁衍说:“都听皇叔的。”
既然宁衍都这样说了,宁怀瑾自然也不能说更多,到底宁衍不是以前几岁的孩子了,大婚这种事他有自己心里的盘算,宁怀瑾也不愿意太挡着他。
他俩人自觉打住了这个话题,谁也没再提那悄悄被太后召进宫来的舒秋雨,像是默契地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宁衍将一粒棋子落在了先前看出的那一处陷阱中,然后顿了顿,笑着将手中剩下的棋子丢回棋盒中,半真半假地抱怨道:“哎哟,光顾着说话,也没留神……输给皇叔了。”
正文 “陛下对我无意”
舒秋雨在宫里一呆就是十天。
这些年来,舒家一直将舒秋雨当做未来国母培养,才情不说,也养了舒秋雨一身的好眼界和傲气。
她以陪伴太后的名义入宫,便也真的不琢磨其他事,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仁寿宫里,很少出门。除了偶尔陪着太后抄抄经,做做礼佛的功课外,她就像是个透明人,太后若不传召她,她便不会乱走,更妄论去给宁衍请安。
舒清辉对她此次入宫倒很是看重,还为她带了一小袋金瓜子让她用来打赏宫中的下人,只是舒秋雨自从入了宫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沉甸甸的一小袋子金瓜子一次都没用出去过。
只是她尚且沉得住气,身边却有人比她更急。
这几日,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常常出宫,一走就是一个多时辰,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