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蔺容宸勃然变色,抬手将案上的书卷悉数扫掉,案角的笔船“咣当”一声掉在严曦脚边,“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可惜了,这么好的笔船,”严曦弯腰拾起摔裂的笔船,将它重新放回御案上,抬眸看着蔺容宸,“跟谁说话?”他自问一句,语气清淡,神色清淡,完全不似蔺容宸认识的那个严曦,“一个皇位被人抢去大半的傀儡皇帝。”
“严曦!你若想死,朕成全你!”一阵冷风擦过脖颈,严曦的肩上多了把明晃晃的利剑,蔺容宸目光凛冽,怒不可遏。
严曦并不懂得见好就收,本着不把蔺容宸气死就不罢休的目的,轻哼一声,讥诮道:“皇上这是恼羞成怒么?除了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平复心中的愤怒和不甘,你还能做什么?”
蔺容宸想砍死他!特别想!但终于还是没有动手。一段极其漫长的沉默后,他缓缓收回剑,自嘲道:“你说得对,每一个字都对,对的朕恨不得杀了你!”
严曦闭口,不再挑战他的耐心。
“你总是有办法激怒朕,让朕暴跳如雷,如笼中困兽。”蔺容宸松开剑,寒刃与地面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他怆然转身,背影落寞,“你不在朕的位置上,你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不懂,你又有何资格在这里指责朕?”
“我是什么都不懂,但我至少知道为臣者、为官者该有傲骨,该有担当,该有责任!”
这一句话铿锵掷地,蔺容宸回头,见他眼中炙热,一时有些恍惚。“太傅教你的么?”
“我虽学不了他七成,但一成还是有的。”严曦垂眸。那个时候他特别烦李行之整日在他面前念叨家国天下,生民百姓,这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想吃饱喝足,坐在院子里哼着小曲晒着太阳。
可他现在站在这里,他是云楚的臣子,他有他该做的事。“皇上,严曦既然入了仕,该做的事,该走的路,该尽的本分……都会像祖父一样,一分不少的去做!”
蔺容宸没有说话,沉着的脸有所缓和。
“微臣知道,皇上若是昏君,微臣也不会活到现在。”之后想想也觉得后怕,他当时不知仗着什么,头脑一热就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若蔺容宸真的一气之下将他斩了,那他死的也太不值!
蔺容宸冷哼,“你以为拍个马屁,朕就会饶了你?”
“只要皇上开心,想怎样惩罚微臣都行!”
蔺容宸继续冷哼,“你刚才不是铁齿铜牙,巧舌如簧吗?现在怎么又服软了?”
刚才是心里有气,发泄出来后,他也冷静下来了,“微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了。皇上要治罪,微臣也认了。”
蔺容宸没理他,将门外提心吊胆、屏气凝神的周公公传了进来。能把皇上气成那个样子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严曦是唯一的一个。周公公不由自主地朝他投去敬佩的一瞥,这一瞥悉数落在蔺容宸的眼里,他越发觉得胸闷气短,“还愣着干什么?去上酒!”
周公公想着这青天白日的,况且下午还有茶宴,皇上应当不会借酒浇愁才是,便端来一壶罗浮春。蔺容宸闻闻,将酒壶掷了,“取两坛杜康!”
“……”周公公大气不敢出,朝严曦使个眼色,端了酒壶小步退下。
蔺容宸一开始还用酒杯,后来干脆抱着酒坛。严曦倒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也不知该不该劝。正想着,却听他道:“你何时这般安静了?过来陪朕喝酒!”
“……”
蔺容宸将另一坛杜康推给严曦。
严曦哭笑不得,他当这是水呢?“皇上,喝酒伤身。您想罚微臣,不如两坛都赐给微臣,别伤了龙体。”
“罚你?”蔺容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以为朕真那么小气么?朕只是心中烦闷,无法纾解罢了。”
半坛酒下肚,严曦已不知今夕何夕。
蔺容宸虽不怎么饮酒,但酒量极好,他望着已东倒西歪的严曦,自语道:“你当朕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李御史的死么?朕恨,恨不得将符卓碎尸万段,但朕却不能没有他。就算朕现在大权在握,也不能杀他……钦天监说边境会有大乱,若杀了他……严曦,这偌大的云楚,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守得住疆土……没有人……”他说没有人那三个字时,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无助。
“朕付出了那么多才能坐在这个位置上,才成了九五之尊,绝不允许任何人觊觎它!你不知道为了这个皇位,朕都做过什么……你说的没错,朕不是十七岁那年,是十岁那年就想要做皇帝了,甚至动了弑兄之心……朕杀了他三任王妃,只为斩他的羽翼……赐给他的静王府里现在还藏着一座兵器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若哪天他反了,朕会借此发难……
“严曦,朕并不喜欢女人,可为了除掉李相,朕接近胡青青,利用符卓……她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跟她翻云覆雨的人是谁……朕不能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朕没办法让妃嫔生出子嗣……这条路上,还会死很多人……但不知道为何今日却饶过了你……严曦,你说为什么?”他深深叹了口气,将脸埋在手心里,“有时候朕也怀念小时候跟着皇兄读书的日子,不用想着去争权夺利,谋算人心……”
严曦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醉眼朦胧地拉着蔺容宸的手,一个劲儿地叫“王爷”。
蔺容宸失笑,他还当是在姑苏么?“你为何不怕朕?每个人都怕朕,独独你例外,不仅例外,还处处冲撞朕,若非……”若非什么?他一次次容忍严曦真的只是因为他是李行之的孙儿吗?真的没有一点别的原因吗?他明明知道早就不是了,早就有了别的原因,却从来都不敢去细想。
可能喝了酒的缘故,严曦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依旧笑的那么坦荡,无所畏惧,“为何要怕你?你又不会杀我。”
蔺容宸讶然,“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直觉。”平日里从来不曾深想的问题,答案竟如雨后春笋,那么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就是觉得皇上或许……舍不得。”
言者无心,听着有意。
蔺容宸原本微醺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他神色古怪地看着严曦,“你说朕舍不得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严曦也知道了?
“别管那么多……来,继续喝!”严曦拉着他,继续劝酒。
蔺容宸哪还有心思喝酒?当即夺了严曦的酒坛。“你说朕舍不得是何意思?”
严曦醉醺醺道:“以前王爷……额,刚去苏州时,是不是特别讨厌我,看我哪里都不顺眼,觉得……觉得我一无是处。如今我中状元了,你就觉得我……这也好,那也好……对不对?你……你惜才,舍不得杀了状元……”
蔺容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真的如此认为?”
“不然呢?”他再次触及蔺容宸那根敏感的神经,“难道……皇上舍不得的……不是状元?”
蔺容宸愕然抬眸,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严曦支着下巴望着蔺容宸笑。脸上的淡红已褪白,翠微春山眉,寒烟秋水眸。
他怎么能长成这个样子?令他每每见了,总想起那年姑苏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凭栏处的一汪碧池映轻红,更甚至是飘入酒樽的一瓣胭脂红……
“吴王采香径,失路入烟村。是否……朕那年去姑苏的时辰不对?”
若等杏花尽,芳菲歇,春事了,又会是另一番光景吧!可若那时,没有了画桥上顾盼生辉的少年,没有眼前醉眼迷蒙的人,此生会不会太过遗憾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文,谢谢大家追到这里!
第32章
鸿鹄之志
信寄出不久, 梁砚文就进京了。
严曦拉开大门,硬是愣了好半晌,才凭着身形将人认出来, “兄长?”
梁砚文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兄弟俩进了屋, 指手画脚地寒暄起来, “兄长如何来了?提前派人捎封信,我好去接你!”
“无碍, 你在信里留有地址, 不难找。”梁砚文比了比手势, “为兄是为两浙盐田和矿场的事来的。”
“如何?”严曦取了纸笔递给他。
梁砚文写道:“原苏州知府曹景仁一个月前因私下收购盐田被皇上撤了职, 后在符卓的庇护下, 转当了盐运使。那些盐田并非曹景仁出面收购的,而是兵部尚书向嘉彦嫁祸为之。盐田的利润是不小,但远远不足以支撑军队的开销,符卓的生财之道在开矿。西北有一半的金矿、银矿都在他手中,这些地方被围得密不透风,一般人是去不了的。”
“皇上不知道?”严曦咂舌。
“天高皇帝远, 他隔绝了所有的消息传递,皇上如何知道?”
“那兄长又是如何得知的?”严曦疑惑道。
梁砚文显然被问住了, 楞了一下, 写道:“我那日恰巧听曹景仁说的。”
严曦蹙眉, “若能知道这些矿场的位置就好了。”
梁砚文写道:“此事急不来,需从长计议。为兄回去了再打听打听。”
“有劳兄长了。”严曦想起顾庭芝的事,问道, “兄长可有跟顾庭芝说,让他多加防备?”
也不知道为什么,严曦觉得有一瞬间,梁砚文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放心,已通知他了。”
如此,他就放心了。
其实梁砚文说得对,这事急不来。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他假意屈从符卓,取得其信任。无论是得到矿场分布图还是符卓私下的兵力布控图,这场仗就算是赢了一半。更何况官员调动统归吏部掌管,朝堂党派之争虽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但某些重要职位的人事任命还是极为隐秘的。莫说向嘉彦,就是皇上都未必知道他的身边有没有符卓安插的眼线。
严曦不清楚这件事蔺容宸知道了多少,也不知道蔺容宸是否信任他。思前想后,觉得事关重大,还是得上达天听,方为妥当。他几次请求面圣,都被周公公以皇上近日很忙,没空见他为由拒绝了。
上次见蔺容宸是为了李远的事,他还打肿脸充了回胖子,指责蔺容宸是个傀儡皇帝,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惹得他勃然大怒,拔剑相向。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按下了火气,与他喝起酒来。至于喝了酒又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时至今日,蔺容宸已经半个月没召见他了,这简直前所未有。
严曦愈想愈忐忑难安,他果真说了比迫使蔺容宸拔剑还严重的话?
今日正好初一,下了朝,严曦跑的比谁都快,绕道明德殿后去截蔺容宸。
“皇上!”
蔺容宸充耳不闻,疾走如飞。
严曦抄近路拦在他前面,“皇上为何不见微臣?”
蔺容宸止步,淡淡望着他,那眼神……十分的陌生,比第一次见到严曦时还要陌生和冰冷,“朕不见你,你不也来了吗?”
严曦没工夫去管君臣之礼,至于蔺容宸突变的态度,只以为是他上次酒醉后说了什么,将人惹恼了:“可是上次微臣说了什么话,惹怒了皇上?”
“不是!”蔺容宸矢口否认。“朕最近很忙,没时间听你讲读经史。”
“微臣有很重要的事情禀报!”他又不是只会讲读。“关于太师的。”
“源正!”蔺容宸不想听。
周公公无奈上前,“严大人,皇上若闲暇了,自会召见你的!不若你先回去?”
严曦急道:“皇上,事关重大。无论微臣之前说过什么,皇上都不应此时与微臣置气,耽误大事。”
蔺容宸驻足,“朕听你说。”
严曦压低声音,“太师私下开矿,遍布西北……”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蔺容宸连让他将话说完的机会都没给。
“皇上!”这么大的事,他的反应也太平淡了,就这么不当回事么?
“严曦,这些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也不是你该管的。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蔺容宸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可身体却僵硬的仿佛不听使唤。他是不要命了吗?竟暗中调查符卓!再说了,这些事若需他来告知,他这个皇帝真的也不必当了。
走出很远,蔺容宸顿步,“他走了么?”
周公公回头望去,严曦还站在原地,“尚未。皇上连着半月未召见严大人,他定然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本来就是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