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鬼飘来同兰渐苏讲道:“我那个蹴鞠,你捡着没?”
兰渐苏猛记起那蹴鞠。
颇含不好意思的口气,兰渐苏说:“忘在我皇叔那里了,现在正去找他,过会儿带来还你。”
小孩鬼“哦”了声,跑回去跟同伴玩作一处。
下午,兰渐苏来到翊王府。听府上下人说,翊王被皇上召进宫里去。
下人要兰渐苏进去坐着等。眼皮一直在跳,兰渐苏感到胸口不一般地沉闷,想在外面透气。他摆摆手说“不进去了”,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起来。
那下人站在一旁,苦了脸说:“二爷,您这样,叫小的为难啊。”
“有什么好为难的?”兰渐苏扫扫旁边空位,“你也一起坐。”
下人拗不过他,只得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
兰渐苏拍拍脏兮兮手,拍出一道胭脂色的粉。他奇怪地:“咦,这地上,怎么会有这种粉?”
下人道:“昨日皇上来过,下人们事先拿香粉来洒了玉阶。”
“皇上来过?”兰渐苏微惊,“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单纯是跟王爷聊天。”
“哦。”兰渐苏左右环视一圈,小声问他,“聊什么了?”
下人挠挠头说:“也没谈些什么。聊了一些过去的事。奴才看皇上昨日笑得倒挺开心,有些像回到从前的样子了。俩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有说有笑。临走前,皇上喊了王爷皇叔,一直说忘不了他小时候,王爷带他出宫游玩的日子。王爷后来直说,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喊他皇叔。诸多感慨。”
*
候在翊王府门口一个时辰之久。
天上的云不觉间散开了,湛蓝青空逐步暗淡下去。
下人望望天,慌忙站起来:“哎呀,看来是要下雨了。”飞快跑进府里,要取伞。
兰渐苏看这个天,不像是要下雨。太阳还在,却被一层阴雾盖住,深深埋进天穹里。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嗅进鼻子里的空气,骤然之间,又湿又冷。
下人进府前,忘记将门带上。门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咿咿呀呀响。王府这扇门年岁已久,该找人来换了。
挂在王府门口的两个褪色灯笼,飞速旋转,破旧的纸屑转了一圈下来。
忽然,大雾弥天。浓烟似的雾从四周滚滚而袭,将兰渐苏一下子包笼住。藏在雾里的屋落,仿佛隐了身,只露出虚虚实实的屋顶、墙垣。
兰渐苏站起身,走在积起湿路的石砖道上。他一直往前,再往前。迎面而来的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雾里,那群小孩鬼啛啛喳喳,甜糯糯的嗓音掉得满地是:
“贵人来啦,贵人来啦。”
“贵人来啦,贵人来啦。”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欢乐,犹如见到扛着糖葫芦的大人。
兰渐苏加快步伐,回到那片白姜地。
这里的雾,没那么浓郁。草地上的姜花,雪白的一朵一朵,铺了满地。
兰渐苏遥遥望见,那群穿红肚兜的小孩鬼,围在一个蓝色长衫的男人旁跳跳转转。男人走得非常缓慢,他的步子有所留恋,又迷茫。几个小孩拉他的手,几个小孩在他身后推他,嚷着要他快点儿,拼命往前去。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白雾埋掉,浅蓝色的长衫轻漾,身影渐行渐远。
突如其来,胸膛好似被刀剖裂开般疼痛。泪水倏然间涌到眼眶,兰渐苏张开嘴要喊,喉咙被什么堵得发疼。他喊不出来,拼了命去喊。他知道,如果喊不出这个名字,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快步跑上去,大喊:“兰谡……兰谡!”
那个人的魂不回头。无论他如何卖力地追赶,都追不上那个人。
陡地,兰渐苏记起来。他的真名,不是兰谡。
停下脚步,兰渐苏把气喘上来,哑了的嗓子,喊道:“姜……姜谡……!姜谡!”
作者有话说:
不会死不会死
梦山河老
112 第一百一十二回 我不会再留在这
兰渐苏进宫见皇上。
领着他的宫人,是曾在先太后面前犯过错,让他救了一回的那个宫女。
他大概问了宫女一句。
宫女一五一十,与兰渐苏道:“今日翊王来见圣上,奴婢进去奉茶。听皇上对翊王道,‘皇叔,你本该好好待在滇南,不该回来’。翊王说,‘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说到底,京城才算是我的故土,回到这里也没坏处’。皇上便说,‘朕瞧得出来,你在滇南过得更好,你回来,是因为有想见的人。可你为了那个人,要枉顾大沣的声誉吗’?
“王爷愣了一下。皇上接着道,‘当初朕要你回滇南,是你身世之故……朕保留你翊王的封号,然而朝中、朝外屡屡议论抗议。皇叔,朕没办法。朕这么做,是为了大沣’。
“这般说着,小祥子便端上一杯酒,到翊王面前。翊王此时明白皇上的用意了,道, ‘崇琰,你何须装得这般大义?你因为我与渐苏走得近,所以想要我死。’皇上没有否认,‘难道皇叔待在他身边,内心真的丝毫愧疚也没有’?
“翊王听不明白,问他,‘你什么意思’?皇上道,‘当年,淑蕙娘娘的死,是皇叔你一手造成的’。翊王道,‘你说什么’?皇上说,‘那时候,父皇要你摘些美人果给他,你可还记得’?翊王说,‘美人果?那美人果,我亲自尝过,分明没有任何问题’。皇上道,‘是,美人果本身没任何问题。但若经由你园中的萤火虫啃咬过、下过卵,那么那些虫卵,便是致命的毒物。你当时尝试,想必不是连虫卵一起吃下去的’。翊王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皇上道,‘父皇要你园中的美人果,你亲手摘给他。父皇拿美人果和萤虫卵做成糕点,给淑蕙妃送去。淑蕙妃吃下后便有了那样的下场。仔细论起来,淑蕙娘娘仍是你间接害死的,杀死渐苏的母妃的仇人,有你一个。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待在他身边’?
“翊王不敢相信地瞪着大眼睛,一直往后退。皇上道,‘你让渐苏失去母妃,害他披上毒害母亲的罪名,令他受万人辱骂、被逐出皇室。淑蕙娘娘死得好惨,数年前父皇萌生要除掉你的念头,若非淑蕙娘娘为你求情,你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可她换来什么?换来你和父皇对她的毒害’。翊王喃喃说,‘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皇上道,‘皇叔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所谓不知者无罪,皇叔大可这么跟渐苏解释。抑或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一辈子,永远不说出去。不过皇叔真的能够心安吗?一个后妃和臣子不伦所生的孽种……在大沣当着王爷,享受本不该属于你的荣华富贵,还害死了大沣的贵妃,害得大沣曾经的皇子沦落至此……’
“翊王眼泪一直往下掉,近乎求饶地说道,‘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小祥子又迈近几步,把毒酒端到翊王面前。奴婢也跟着翊王掉泪,但是奴婢不敢让皇上看见,只得把头紧紧低下去。奴婢心里说,王爷不要喝,千万不要喝。可没过一会儿,奴婢看见那酒杯摔在地上,空了。翊王慢慢走出大殿,奴婢看见他嘴角在流血。随后,他便从阶梯上,摔倒了下去。”
*
宣策殿内,兰崇琰方打开最后一份奏折。太监便来报,兰渐苏求见。兰崇琰复将奏折又合上,他似乎有叹气,但那口气细得像缕轻风掉在地上,不容易叫人听清。他让太监宣兰渐苏进殿。
兰渐苏没穿官服,头发稍有些凌乱,想来是奔跑过。
兰崇琰将奏折放在一旁:“兰大人深夜入宫,有什么要事要禀么?”
兰渐苏沉默,一步步朝兰崇琰走去。尚未临近阶前,皇上身后的带刀侍卫已警觉地半举起佩刀,护在兰崇琰身边。
兰渐苏一挥袖子,“嗖”地一声,一张人形小纸飞到侍卫额上,侍卫搐了一下,像块木头僵定在原地。飞快地,几乎没看清兰渐苏的动作,侍卫手上的刀已被兰渐苏抽出。
银光映着烛火乍现,抽刃声落地时,那柄刀的刀尖,已经对准兰崇琰。
与手上的动作不符,兰渐苏的神态反倒异常平淡。
兰崇琰默不作声,看了兰渐苏一会儿,忽展唇笑起来:“怎么了?朕赐皇叔毒酒,你很生气吗?”他口气柔和,就如同在说“你的玩具是我拿走的”那样简单。
兰渐苏未言,刀刃只是向兰崇琰的胸膛逼得更近。
“是不是这一刀刺向朕,你就会解恨?”兰崇琰握住刀刃,笑意浅浅,“是的话,你刺过来好了。”
兰渐苏出声时,嗓子半透着哑:“兰崇琰,你现在就像个疯子。”
兰崇琰眼皮颤动了下,那抹温和的笑意,飞速退去。他嘴唇抿紧,有一会儿过去,道:“是,朕就是个疯子。朕赐死自己的皇叔,那又怎么样?”深吸一口气,兰崇琰说,“朕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父皇临终前拉着朕的手的时候,其实并未断气,那个时候,是朕,亲手掐断了他的心脉。朕连自己的父皇都可以杀,何况区区一个兰谡。”
兰渐苏眉头愈皱愈紧,刀尖正在发颤,被什么情绪给影响地颤动。
兰崇琰道:“父皇是屠你全族的仇人,兰谡是杀你养母的仇人。还有田冯,田冯也害过你。渐苏,朕替你杀了这么多仇人,你该感谢朕。”
兰渐苏冷笑出了声。
他这一刻,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天机室里的秘密,想起淑蕙妃,想起玉清笙,想起他的长兄烈煦。想起为了他,特意回到京城这个大刑场的翊王。
每一个人都是那样好,每一个人下场都是那样惨。
冷笑过后,兰渐苏面容苦起来。他好似是在对兰崇琰说的,又似乎是带着原主的心境在自言自语:“我国破家亡,亲眼看着至亲死去而无能为力,甚至在他生时都未能与他相认。即便我前世真做了什么错事,这些报应都还不够吗?老天到底为什么还要让我遇上你?”
兰崇琰面容凄苦,仿佛眼下比兰渐苏还要难过:“渐苏,你想恨我吗?那你恨我好了,既然我们不能回到从前,那你就这样恨我好了。你怎么不明白?我只想让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你为什么不明白?”
兰渐苏胸膛翻着痛苦与怒火,恨意,自然是有的。这一刀,他真想便这样刺下去。
“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了。”兰渐苏慢慢放下刀,仰了仰头,道,“你囚不住我。”
兰崇琰道:“……什么?”
兰渐苏把刀扔在地上,转过身,朝殿外走去。
茫然片刻,兰崇琰终于明白兰渐苏的意思。他想走,想离开皇宫,离开京城。
刹那着急后,兰崇琰又笃定地对他沉重的背影说道:“你跑不掉,整个京城都是朕的人。京城里的紫琅卫,日日夜夜都会盯着你。”
兰渐苏的身影,甚至没有一瞬的顿滞,毅然地往前行去。
“你忘了,浈献王还在我手上,你不要他活命了?”慌张陡地在兰崇琰胸间漫开来。他开始害怕。陌生的害怕。这辈子,像是头一回有这么急切地,想挽回一件珍品的感觉。他大喊:“兰渐苏!”
殿外风凉,大地空旷。兰崇琰的喊声荡到外面,便随萧萧风声四散了。
余光凝望黢黑的天,兰渐苏没有停下步子,更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翊王不会死。男主都狗带多少次了,不还是活回来了。
小皇帝他,拿的就是反派剧本。他与兰渐苏会以一种并不会到be那样惨的结局的另一种方式结局,但又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化解矛盾的he,该设计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我目前还十分纠结(作者开始胡言乱语)
113 第一百一十三回 何必开口乱芳华
花了五千两银子,几乎全部身家,兰渐苏才将翊王的“遗体”,无声无息地换了出来。
翊王没死,那缕魂,所幸被兰渐苏叫对名字,叫了回去。
虽然魂魄回到翊王体内,可人仍未醒来。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活死人。
以兰渐苏的法术,只能吊住他一口气,还没让他起死回生的本事。
要离京这事儿比较麻烦,尤其是还要带着翊王的“遗体”离京。正巧那两日,宫里传教士乔治森的一个助手得疟疾死了,乔治森向皇上申请,送这位助手的遗体回祖国。
第二日,乔治森将助手的遗体放在一个宽高的冰棺里,棺底铺满白色玫瑰,再底下隔开一个大空间。兰渐苏和翊王躲在棺底下。
兰崇琰下令要紫琅卫严密地盯紧兰渐苏,出城的队伍都要经过他们几番严查,才能出去。
但乔治森身份不同,他是传教士。先帝生前为促进文化交流,给这些传教士都开了特权。等到新帝登基后,也没将这些特权废除,大家便都默认他们还有特权。
紫琅卫对乔治森没查得太严,可棺材还是得打开看一下。
一掀那个冰棺,掀棺的紫琅卫感觉手被冰得要麻上好半天。棺材里躺着乔治森的助手的尸体,尸体底下全是冰蔫了的白色玫瑰花。紫琅卫拿刀鞘扫了那些白玫瑰几下,寒气顺着刀直蔓手心。
他们心想,是个活人,在里面都待不了半盏茶功夫。要是兰二爷能躺得进去,也是佩服他了。
便至多只扫了那两下玫瑰,就放乔治森出城。
出城以后,怕有暗卫跟踪,直到被送上前往异国的大船,兰渐苏才被乔治森安排好的另一个助手,从冰棺底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