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渐苏吐出嘴巴里的蓄火符,四肢依然有些僵冷。身子里的血彻底热回来后,船大概已经离京七八公里了。
总归还得再想法子回去捞浈献王,兰渐苏没想离京城太远,在七八公里的地方,背着翊王下了船。
往年在京城那段日子,兰渐苏曾帮乔治森做过几天教堂里的翻译工作,乔治森一直感念他这份恩情,今日还了这个恩情给他。
到新的地方,兰渐苏不进城镇,避免行动的轨迹被发现,只暂居在海边一所破渔房里,乔装成一个渔夫。
他每日帮翊王擦擦身体,跟翊王讲一讲话,然后到海边捕鱼捉虾,等乔治森来找他。
十日后,海上摇摇晃晃出现一艘小船,小船上站着一个穿黑色教袍,棕发青眼的男人。从他那不是很高的矮小个子,兰渐苏依稀辨得出他是乔治森。
乔治森趁着这次要去给洛州的盐商诊治疑难杂症,才有机会再出来。他带了一包袱的食物和一些换洗衣服来,不敢带太多,怕出城时被人怀疑。
兰渐苏收下那些东西,道了声谢。颇是担心地问:“皇上没怀疑到你吧?”
“皇上对我很信任,虽然发现兰大人已经离开,但是没怀疑到我头上。”比中原人薄削的嘴唇抿了两下,犹豫过后,乔治森仍是决定说,“知道兰大人离开,皇上起初两天一如常态,可到第三天,便发疯似地砸东西,砸坏四五个珐琅瓷器。对您的离开,皇上感到十分痛苦。所以今早,他又砸了三个前朝花瓶,两个前前朝砚台,五杆子藩国玉如意……”
兰渐苏耳畔仿佛听见银票被烧掉的响,听得心肉寸寸疼,要他别再说了。乔治森以为他是出于和兰崇琰的关系尴尬,不想再听,慌忙愧疚地住了嘴。
兰崇琰发疯是在兰渐苏意料之内的。兰崇琰遗传先帝的东西不少,这股疯劲就是其中之一。也可作为他们老兰家的家族特色来看待。
兰崇琰总说想和他回到从前,每每说得情真意切。
可兰渐苏不知道,兰崇琰是否只是想把话说得凄美和好听一点。因为,明明他们从前也没好到哪里去。
为化解这窘态,乔治森找话道:“你看看还需要什么,我改日托人送来给你。”
“这些已经够了,况且在海边,我时常捕些虾啊鱼啊什么的,不必再要其他的。”兰渐苏叹了一气,低头道,“我此次在京中,身边除了有除丞相以外,便是孤立无援。而丞相因与我关系不浅,也叫崇琰日夜警戒。若非有你相助,我怕是逃不出京。”
乔治森道:“兰大人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当年要不是你告诉先帝我和莫先生其实语言不通,先帝还逼我们两个用外语交流。那时候,你也帮了我不少忙。”
兰渐苏顿了顿,道:“能熬走先帝,也是辛苦你了。”
乔治森虽说成就和智商不如莫何墩,只是个天天给人传播福音的、开开西药的传教士,可忍耐力却比莫何墩强去不少。
这一点相比起来,莫何墩远不如他。莫何墩认清了先帝本质是个神经病,及早逃之夭夭,留下他那“小蛮腰”似的研究所成为一道独特风景,也不开放给人进去。理由是里头藏着的研究成果,属于国家机密。
结果这理由,又导致许多敌国间谍想潜进去偷机密,搞得皇上不得不加派人手严守那所研究所。
不得不承认,皇上身边的人手真是多。大到国家机密,小到他这个卑微小卒,都能严守到。
“浈献王,我见过。我曾去过困枭池,给浈献王诵读圣经。”乔治森忽然提到浈献王。
兰渐苏一惊:困枭池怎么人人都能去?就里头的人自己不出来?
“他当时怎么样?”
乔治森道:“他很痛苦地说‘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他……他现在心智不大好。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话虽这么说,兰渐苏心道:要是你是用法文念,听不懂的人,听来的确跟念咒一样。
乔治森道:“后来从他不清不楚的话中,我得知,原来你们身边有个女侍卫。那个女侍卫,眼睛不太好。”
“嗯。”兰渐苏说,“夜盲比较厉害。劝她多吃鱼肝,她偏偏吃海鲜过敏。奈何我也未能掌握提取鱼肝油的技术。”
乔治森手在他的挎箱里摸了摸。兰渐苏以为百宝袋似的乔治森,会摸出一瓶鱼肝油。然而,他却摸出一本圣经。
兰渐苏望着那本圣经,愣了下,道:“我信佛。”
乔治森坚持将《圣经》递过去:“兰公子先打开来看看。”
兰渐苏把书本打开。里头,密麻麻蝌蚪似的法文字。粗读两下,不是圣经,有点像个什么谱子。再读下去,兰渐苏发现,这是刀谱。
乔治森给了他一本法文刀谱?
“以前你们国家有一位瞎眼的刀客,听说是出身于什么,什么鬼刀宗。他被朝廷迫害,逃到了我们国家,并在那里教人们练刀。这是他当年创下的盲刀刀法。如果兰大人还能见到那个女侍卫,可以将这本刀谱送给她。”
乔治森这段话包含了两个信息,一个是他也不懂怎么提鱼肝油,静闲雪的夜盲没得治。一个是,不过不要紧,既然她不能改变先天疾病那就做后天弥补,她可以练盲刀。
“还有。”百宝袋似的乔治森又开始掏东西,这次掏了张羊皮卷,“莫先生离别前,给了我一张地图,跟我说,若他日你再回京,就把地图交给你。”
这是一张大沣南部到诸个岛屿的船行地图,上面的文字均由英文记载。其中从南部海域,再北上往东去,有一个被迷雾包围住的小岛。小岛画了一个红圈。上面用英文写了“狼鹰”的字样。
看来莫何墩小时候,便是在这个岛上见过狼鹰。
忽地,兰渐苏一震。这个岛,难道便是他师父钟道人隐居的岛?钟道人法力高强,是不是能救回翊王?
兰渐苏心底不由涌起一阵热意,不管是食物衣裳,是钱银还是武功秘籍,此时好像都没这份地图来得重要。他攥紧这幅现存的最大希望的地图,热泪盈眶:“治森,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真的……”
兰渐苏前面回应洒脱,现下突然调转情绪,走起感激涕零的路线,叫乔治森有点发懵。
兰渐苏:“不如,不如我给你唱首歌,报答你吧?”
乔治森来不及阻止。
吃了几日海盐含量过高的海鲜,兰渐苏嗓音略沙哑了。一时片刻,不知唱什么,也找不着调,清了两下嗓子,带着离奇的跑调大白嗓,他对乔治森高唱道:“喔喔~思念四一种饼~”
乔治森猛跌两下,扶着脑袋说:“……兰大人,既已容貌得天下,何必开口乱芳华?”中文造诣,愈发深了。
114 第一百一十四回 要昭雪,要沉冤
兰渐苏在海边休养生息数月,数月来除去捕鱼打虾、照顾翊王以外,便是翻译那本法文刀谱。
辗转,入了深冬,年关将至。兰渐苏上镇子买了两件大棉袄和一条大棉被。听镇子上的百晓生说,皇上和白喇公主大婚在即,三个月后便要在皇宫中行大礼。
白喇国人凡事喜欢要个“样子”,虽国土小,却总觉得自己适合最大的排场。遂要求皇上,婚娶日,让全城百姓瞻仰这位白喇皇后的容貌,让天下人知道大沣的皇后是白喇国人。
皇上竟真同意他们的要求,妥协之快叫人深觉不可思议。从而嗅出丝丝阴谋的味道。
礼部放出消息,皇上大婚那日,送白喇公主进宫的皇家礼队,会从城西绕着京城几条要道走一圈,再到神武大帝广场停留半个时辰。届时,绝大多数百姓,均会聚在神武大帝像广场,欣赏未来皇后娘娘的容貌。
还听说,到时候皇后娘娘没准会撒金叶子给城里的老百姓。听了这个传闻,镇子上许多青年为了那金叶,都准备去京城走一趟。
回到渔屋,兰渐苏给翊王换上棉袄,床褥整理平整,再给他盖上棉被。翊王这一睡,一年快睡过去了。
忙活完,兰渐苏回到桌前继续翻译那本刀谱。
只剩最后两页。他打了个呵欠,看窗外天色逐渐昏暗,点燃桌上油灯。毫笔蘸墨,翻到最新一页,默念开头两句,写下中文意思。
他忽一顿,停下笔。这些句子,拼凑出来如何读都不通顺。然而,若按照他们大沣国人读书的习惯,从右到左,竖着读下来……
“大沣武康,蓄谋已久,早在瘟疫爆发前,便……”
兰渐苏手指一颤。
最后这两页,并非刀谱。
兰渐苏立即将笔搁下,带着略紧张而又激动的心情,快速看起这两页所记载的信息。
看完之后,他一颗心重重沉下去,皱起的眉头,再也舒展不开。
他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我找不到先帝起居注里重要的那几页,却在这里知道了真相。真是……”
真是天意。
兰渐苏将这两页撕下来,紧攥手中,仿佛攥紧了与兰崇琰最后一搏的筹码。
*
兰渐苏当初从浈献王口中得知,他与静闲雪是在有很多金色竹子的地方失散的。离京城最近有金镶玉竹的地方,唯有距此十公里外的金竹林。
两日后,外面的雪融了,太阳暖洋洋照出来。地上不再冰滑。年关近时,京城四周找寻兰渐苏的暗卫,估计大多被召回京城,加强城周边的治安防护。
正是出这个镇子的好时候。
兰渐苏本想先把翊王留在这里,独自去找静闲雪的下落,又怕会生出意外,于是将翊王背在身上,进行一番乔装,离了镇子。
路上怕多生枝节,也不购马或搭车,徒是步行。天半亮时开始走,至下午,他便抵达那片金竹林。
金竹林除去竹子以外,一片空荡,加上时过已久,当时静闲雪和朝廷人打斗留下的痕迹,早在风吹雨打中被洗刷干净,光是在这里看,委实看不出什么线索。
巧在碰上一位来砍竹子的老者,和他说当初一拨人在这里打架时,有个姑娘拉着另一个人往东边飞去了。后来老者又在东边的村落,见过那姑娘的踪影。
因为那姑娘与被她带走的那个人,衣装过于奇特,所以老者对他二人的容貌记得相当清楚。
据老者所说,静闲雪出没在村边一处有溪流和樟树的地方。
兰渐苏找到一片樟树林,在林子里转了两圈。蓦地,斜刺里冲出一名年轻男子。
兰渐苏下意识往后退去两步,以为那名男子是哪路要偷袭他的人马。
谁知那男子并没在意他,而是神色慌张地左右张望,跌跌撞撞往前跑去。好像身后有蛇虫猛兽在追赶他。
他跑了一段路,树梢上隐有一道风略过的轻沙响。
那男子瞪大眼睛回头望,跑得愈发着急。
只见一名紫衣女子从树上飞下来,一脚踢中男子的后背。
男子往前跌趴下去,转过身来,往后边爬退边求饶道:“姐,我只是出来锻炼锻炼身体,我没想跑我真没……哎哟!”
那话没狡辩完,又被紫衣女子横踹了一脚,男子翻趴在地。
颤颤爬起身,男子饱含哭腔:“我发誓,我回去以后绝对不会泄露和你有关的任何消息,我……我改过自新,从此日行一善,放了我吧!”
紫衣女子置若罔闻,拽起他的脚,拖树桩似往回拖。
男子牢牢抱紧一棵树,垂泪道歉:“姐,我错了,我不敢跑了!我今生给你做牛做马,直到死为止!给我留块整皮吧!”
紫衣女子放下男子的腿,张手将男子像拎麻袋般拎起来,接着往回走去,走到兰渐苏面前,她呆住。手一松,那名男子又“哎哟”一声,重回土地的怀抱。
“主子。”静闲雪向兰渐苏跪下,“奴婢终于见到你了。”
“行了,起来吧。”兰渐苏应了她一声,背上的翊王快流下去了,忙往上揽了揽。
“那人谁?怎么把人打成这样?”兰渐苏瞅了瞅地上那个哼哼唧唧的男子。
“他?”静闲雪平静地说,“紫琅卫。”
兰渐苏吃一大惊。他眼里一向逼格甚高的紫琅卫,如今竟被静闲雪拖行暴打提拎?这……
忍住,不能笑。
兰渐苏憋住没笑,咳了一声:“有歇脚的地方没?我们坐下再说。”
静闲雪点点头。手指朝地上那名男子指去,往上扬。那名男子立刻听懂命令似,委屈又快速地站起来,拍掉身上的灰。
兰渐苏往静闲雪示意的方向走去,忽感背上一轻。回首望去,静闲雪将翊王轻松从他身上揽下来,挂到那名紫琅卫背上。
男子又是两声嘤嘤哼唧,背着翊王默默跟随在他们身后。
*
“她简直不是人,天天拿我当练功的木桩子,我爹我娘都没这么对过我!”走进一间民屋后,趁着静闲雪不注意,凌锋便跟兰渐苏抱怨道。
这边抱怨完,立刻眉开眼笑,提着刚泡好的茶,殷勤地走到静闲雪身前:“水来了,老大。”
静闲雪手指点点桌子,又朝旁边随意挥了挥。凌锋明白意思,“欸”了一声,放下茶水,滚到一边去。
兰渐苏百感交集。能把京城中鼻孔朝天,朝里朝外横着走的紫琅卫,磨灭人格般地打压到这个地步,她静闲雪不愧是个高手。深感有一身好本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坐到桌前,兰渐苏不跟静闲雪唠家常,也不搞什么久别重逢的温情戏码了。实在是他们两个都不是这样的人。开门见山,兰渐苏拿出那份地图和刀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