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鬼赶开,推开窗户。
清凉的街道上,两个似有似无的和尚的身影。他们唱着长短调,踩着半飘半稳的步伐,朝远方缓缓行去,身影逐渐隐没在黑夜中。
浈献王已不在隔壁的房间里了,留给兰渐苏的唯有一封信:
“昨日忽忆往事,大梦初醒。这几年,我浑噩度日,有时却突然很清醒。以前我见到傻子,总羡慕他们能视一切为无物,尽管受众人嘲笑,总算活得无忧无虑。不曾想当一个傻子也不见得轻松。成为傻子,什么都记不清楚,唯独清楚地记得自己身上的罪孽。
“渐苏,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母亲,你的母国及那些无辜的亡灵。昨夜清醒后,我哭了一场。下楼便看到慧悟大师已在门口等着我。我请求大师为我剃度。
“慧悟大师说,剃度不必讲什么吉时,讲什么净地。只要悟了,即可成僧,即可成佛。发根断净,从前的浈献王,便已经死了。余生我抄经诵佛,只为给那六十几万亡灵超度。我负罪深重,但忧儿终究无辜。他待你情真意切,只请你念在这点情谊,照顾好忧儿,不要让他回浈幽,不要让他跟朝廷作对。要他余生做个凡人,从此安好。”
兰渐苏将信放回桌上。窗外的街道,已经没有那两个和尚的身影。
若能顿悟成佛,他也算重新做人。若不能重新做人,即使被骗进传销组织,也是他的命了。
从锦官要到古羌的路上,不少北来的百姓背着孩子和行囊往南逃,都说要打仗了,得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朝廷军队前几日偷摸进西平城,带走不少百姓,而后在洮夏山上放了好几百尊“大妖怪”,要让“大妖怪”去打西平。
兰渐苏一听火炮已经搬到山上,立刻快马加鞭。不到两日,便赶到古羌关。
奈何锦官近古羌地界,朝廷精锐军严防死守,五日前便不叫任何一个人进境。以古羌中的那片内海湖为界,听他们说内海湖对面的区域,已让韩起离的军队占领。省都西平如今是韩起离的军事巢穴。
城关外五里,军队竖起鹿砦。鹿砦前挤满西平城及西平城周边的百姓,求驻军放他们进去接妻女,或把他们的妻女放出来。
兰渐苏挤在这些人群中,费去许多力气才挤到鹿砦前。
他对鹿砦后的驻军道:“我是朝廷的天宣上卿,要见你们的大将军!”
喊了几遍,其中一个军官才给了他一个眼神,道:“空口无凭,你说你是朝廷命官,拿官印来,要么拿圣旨来!”
兰渐苏身上的信物早交还给朝廷,现在摸便全身也没一样可以证明他身份的。
这时,一个将军来巡视情况,眼尖地望见了兰渐苏。这位将军曾在进京述职时跟兰渐苏打过交道,印象颇深,一眼便认出:“上卿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将军,见到你真好。你快让你的部将撤走山上那些大炮,这是朝廷来的命令。圣旨还未到,我怕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特意先赶来和你说。”兰渐苏顾不上假传圣旨是什么罪名,着急地先把话说了。
陈将军低头叹出一声:“上卿大人,你来晚了。我昨日才将兵权交接给李将军。适才叛军出来巡城,李将军已经下令半个时辰后开炮。西平城及周围城池的百姓,我们能接的都接了,其余不愿走的,我们……”
挤在鹿砦外的百姓一听,哀嚎起来,齐天的叫声和哭声,惊起山上的飞鸟。
兰渐苏赶到洮夏山上时,一切已经迟了。
李将军的那声“开炮”,从山顶传到山下,荡在古羌疆场上。
兰渐苏的心脏,好像被人猛捶一拳般地震动。尖锐的耳鸣细成一条丝,刺进他的耳中。
百台大炮轰隆声齐响,巨大的火流弹,对准那些高低错落的土屋土楼,飞射过去,穿过内海湖,落进西平城,炸开一朵朵滚烟的火花。
一瞬之间,西平城变成一张淌火的千疮百孔的焦皮,澄碧的天染上乌黑的浓烟,净蓝的内海湖倒映滔天火光。兰渐苏怔在山上,远方城池滚滚火海荡在他瞳间。耳边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嚎叫声,似是从火海中来的,也似是从城外那些百姓中传来的。
他脸颊一凉。一朵雪花融在他脸上,可他却失魂般未曾留意。
天上竟坠下雪花,簌簌往下落,没在翻卷火浪的西平城中。
六月飞雪,真正的六月飞雪。
作者有话说:
最后韩起离的这条线写完,本文就走向收尾啦
117 第一百一十七回 死人国
漫天大雪下不休,全然不似六月。古羌内大大小小的江河,已浮起一层薄薄的冰。
韩家军现如今虽死伤无数,但仍有残余将士。兰渐苏不敢让他们发现,屏息躲在冰冷的水底。泅过内海湖,上了岸。兰渐苏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跟冻僵了一般,避着韩家残将在岸上走了一段路,热回身子,他再从内海湖连接西平江的支流,渡向西平城。
消停不到半天,沣军又炮轰余下几座被韩家军占领的城关。浓烟像条黑色的厚被铺盖在天上,早已不清楚究竟天是暗了,还是白日被这黑烟彻底遮盖。
脑袋半浮在冰水上,兰渐苏遥遥望见西平城门。城墙已叫火炮炸烂,四处燃着火,刺鼻的焦味弥漫空中。城墙上斜插着的韩军旗帜正在被火焰吞噬。
白日还静谧的西平城,眼下满目疮痍,成了一座活立在地面上的“鬼城”。
兰渐苏踩在滚烫的焦土上,走进城内。焦肉味浓郁地聚在鼻头。
地上横陈许多韩家军的尸体,尸体烧着火。还有许多平民。有的平民临死之前,仍试图从倒塌的屋子里爬出来。
“韩起离?韩起离!”兰渐苏喊了几声。没有一个人回答,回音在荒败的城池里回旋。
未片刻,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啼哭声。
被炸毁的街道中,一位被炸到面目全非的妇人盖在一个孩童身上。孩童看起来至多只有三岁大,却已能够感受到失去母亲的悲痛。
兰渐苏跑过去,将孩子从他母亲的身体下救出来,跑回城外江边。
江面上有一条大渡船,意外地没受到炮弹波及,还能使用。他将孩子藏到船舱内,喂了些水,才又进城。
一面找着韩起离,兰渐苏一面又陆续救了几个没死的伤残人士,但凡有口气的,他都拖回船上。实在伤得很重的,简单替人处理一下伤口。重伤者和轻伤者分两层船舱安放,男人和女人小孩分两个舱房安置。约摸救了二三十个人,救到一个韩家军伤将。
伤将告诉他,火炮攻来前,韩起离在校场练兵。兰渐苏问了他校场的方向,送他上船后,立刻往校场赶去。
校场上,将士们的尸体或血肉糜烂,或缺手缺脚,一具腐肉堆着一具腐肉,放眼望去,无一活口。
“韩起离!韩起离!”兰渐苏大喊他的名字,将地上残破的尸体一具具搬开。
“呃……”男人沙哑的呻声,来自倒塌的巨鼓下。
兰渐苏立即跑过去,铆足力气将巨鼓推挪开。
巨鼓下满脸灰土,带着血伤的男人,兰渐苏忘不掉他耳后的红痣。
他把韩起离背起来,快步往城外去。
纷飞大雪覆在焦土及死尸上,荒焦的道路在眼前交杂黑与白,好像没有尽头那么长。
背上的人动了一下。吃力、虚弱地问道:“……二公子,我在做梦吗?”
兰渐苏喘出来的气,在空气中滚着雾团:“是啊,是个噩梦,等你醒了,这个噩梦就没了。”
韩起离说:“不,这不是噩梦,我见到你了,这不是噩梦。”
兰渐苏卖力往前去,顾不上说话。
韩起离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陡然,温热的液体也沾湿他的脖颈。渐渐一阵抽泣声,在兰渐苏耳旁断续压抑着响出来。
韩起离在他背上痛苦地哭泣,那哭声是被人刺穿肺腑的疼痛。
*
将韩起离带上船,兰渐苏便拉起锚,驶船向北逃去。
朝廷的军队暂时不会进来,他们得趁这个时候赶紧离开。
船离西平城越来越远,离古羌也越来越远。
确认到了安全的地方,兰渐苏松下一口气,接出船舱内的伤者,一一替他们疗伤。有的伤得太重,中途便断了气。怕尸体腐臭会感染到其他伤者,唯有丢进江内。
古羌不时还传来炮火声,每来一下,船舱内的人便大叫,孩子则大哭。可听多了几次,这些喊叫声渐次淡去,像是都习惯了。
韩起离立在甲板上,远望炮火连天的古羌。他肩膀缠着绷带,脸颊的伤口虽止住血,却还微有脓水淌下。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者的伤口,兰渐苏擦干手上血渍,来到韩起离身旁。
他们两个默默站着,之间的气氛相当沉重,好像说句话,就会加重这沉重的份量。
“韩将军,你不必……不必太过悲伤。进西平前,我见到几条船。西平被攻的时候,其他城池的将领,已经领着城中百姓乘船而逃。加上适才你放了穿云箭,想必其余韩家军亦会及时逃走,不会留在城里死战。”兰渐苏安慰道。
远处的火光在韩起离眼中曳曳摇晃。良久,他幽幽说道:“有今日这样的下场,我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代价会这么惨重。”
“将军,有一事,我想问。”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反?”
兰渐苏默认。
韩起离道:“那年在西北关,你临走前给我的那封信,我看了。我将你信中所说利弊,细细揣摩,最终打消了要与朝廷作对的念头。然而有一日,我带兵清除疆外偷进界的匪寇,却在回营途中误与手下走散。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兰渐苏打断他:“等等,怎么突然背起《桃花源记》?”被初中语文课本支配的恐惧,剧烈地袭向兰渐苏,令他瞳孔震动。
韩起离淡淡道:“一时想不出合适描述,只得这般形容。反正,差不多是这样地方。
“那是一处世外桃源,塞上江南。”韩起离道,“当时我正好受伤,一个老医师替我包扎好伤口,留我吃晚饭。屋外头耕完田的村民,路过了便也来一同吃饭,互相有说有笑,其乐融融。那时候我就想,我是该听你的话。待有一日解甲归田,或者……也能与你一起过那样的日子。
“之后我离开那里,回到军营,将这件事与营里一个有年纪的老将说了。我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世外桃源,只盼没有任何人能去打扰他们。那老将跟我道‘将军,你今天走失的地方是楼桑国以前的村落,早在当年就被朝廷的军队屠村了,哪还有什么人’?我大惊,不信。那老将又道‘将军你想想,在西北关这个地方,怎么可能会有桃林,会有江南山水?那地方啊,是个死人村’。我后脊发凉,还是不大愿信。
“第二日,我又去了一趟那个地方。果真,再寻不到那个村落。只见满地血红的泥沙,有几棵枯树我倒极有印象,正是老医师家旁种的泡桐。我听人说过,楼桑人的血不会变黑,那些沙土便是当年沣军屠村时给染红的。而我伤口上的草药痕迹也不见了,怪的是伤口却痊愈得很快很好。可见遇见那个老医师的事情,并非我的幻觉。我想他们让我进去了,是有事情要和我说。可我当时却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我派人在那里寻了大概四五日,去十五人,只活着回来五人,其他人进村没多久便莫名其妙死了。活着回来的人,说他们在那里掘出了千人墓。每个墓碑上有一个人头骨。那些墓排列成一个阵型,他们将阵型画了下来。我请西北关擅玄法的人来分析,那个人说这个阵是个‘恶咒盘’。大沣是染血的恶朝,永世都会被这个恶咒盘诅咒,大沣所有无辜的人,都在这个恶咒盘中。楼桑国这些死去的亡灵,用极深的戾气和怨念在诅咒大沣。起初可能不痛不痒,但未来这些怨念在恶咒盘上越聚越多,大沣将天灾不断,而死的均会是无辜人,恶人永存。于是我问他,可有化解之法?’那人道,‘改朝’。我又问,‘除此之外呢’?那人道,‘取三千个大沣人的人头,祭村’。
“倘若要改朝就得打仗,打起仗来死的绝对不止三千个大沣人。可先不说要滥杀三千人我下不了手,我心中早对大沣害死我父亲一事有恨,加上不齿朝廷之前所为。京中又传来噩耗,我娘思念父亲过度,于家中病逝了。未曾见到我娘最后一面,心内悲恨交加。因而最终决定,要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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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第一百一十八回 撩性不改韩将军
“决定以后,我和我的部将们说,你们如果不愿跟随我,便可取我的脑袋向朝廷领功,要么就随我南下,做一番大事。”韩起离道,“我的部将无一人有异议,大家喝过酒,摔碗为誓,便决定同生同死,一起推翻沣朝。”
造反不是儿戏,自然不可能像韩起离轻描淡写的这几个理由那么简单。和他们在西北多年被朝廷打压,以及军心所向也有关。这些理由,不过凑巧是个导火索。
“我们留了一部分驻军守住西北关,劝降西北境都护府,随后南下古羌,攻破了那几座城关。每个日夜,我们都在猜测朝廷军队来袭时会采用什么方法攻城,商讨该如何抵御。只是想不到……”韩起离声音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