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殊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放。
“你那时什么都不懂,尾随献王的车驾前来,途中却遭遇了变故。”
余殊痛苦地捂住脑袋。
他就快抓住那条线索了。
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必然伴随着痛苦,一直以来林放回避向余殊提起之前的事,大多出于这样的考量。
此刻见余殊露出痛苦的神色,立马上前将他拥在怀中,哄他道:“我不说了,你别再想。”
迟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缺口,借着那道光亮从余殊脑中纷至沓来。
余殊十一岁那年,景帝御驾亲征向岭南示威,招降了越王。
回京路上,打头阵回京的献王起了反叛之心,控制住京城后杀了回来。余殊不明就里,只当叔叔是去接他父皇的,尾随献王车驾出了城。
献王发现余殊后,不愿他牵扯进来,派手下将余殊送到城郊。那两名手下会错了意,离开大部队后便要加害余殊。
幸得押送林放进京的车驾碰上了,余殊不问三七二十一躲进林放的马车里求救,不想对方是个看起来比他还文弱的小孩。
“好漂亮的哥哥。” 余殊掀开车帘,趴在马车前冲林放道。
护送林放的几名官兵认得余殊,随即和那两人打了起来。
余殊便不再担心,只逗林放:“喂,你怎么不拉我一把。”
白白净净的林放有些胆怯地朝余殊伸出手,脑袋里只回想起方才一路对他吆五喝六的侍卫对眼前人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放心道。
“你多大了?”余殊坐在他身边,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林放。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比宫里那些弟弟妹妹不知道好看了多少,肯定是天上来的。
林放:“九岁了。”
余殊闻言痴痴笑了,捏了捏林放的脸,“我十一,你该叫我一声哥哥。”
很快,随行的护卫将情况汇报给了景帝,父子二人相聚,只不多时,不远处便传开喊杀声。
景帝自知凶多吉少,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随从留给了余殊,要他先撤。
余殊不肯,固执道:“孩儿和父皇相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父皇就要赶孩儿走吗?”
余殊性子倔,怎么说都不从。
景帝看了眼余殊身旁的林放,心生一计:“世子年幼,刀枪无眼,你可愿护他周全?”
相比起逃跑,得到任务的余殊满意了许多,学着将士的模样抱拳道:“孩儿领命。”
此一别,便隔了生死。
后来,余殊和林放二人被送到了远离战火的村落,在那儿生活了一个多月。余殊每日最开心的就是逗林放玩儿,只要他一笑,仿佛就是他最有成就的一件事儿。
林放十岁生辰那日,余殊将自己的玉佩给了他。
“年前父皇赏我的,我送给你吧。”
“母后说,收了我的玉,往后你便是我的人了。等入了京,我便向父皇讨了你来。”
他那时年少,林放亦然。
只是一句无心的话,若非那场大病,想必也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等他回宫后,照旧做他的小王爷,整日招猫逗狗,快乐逍遥。
不想林放,竟然记挂了两辈子。
冒着被赐死的风险,整日戴着先王的遗物。
“这块玉,到底什么人给你的?”
余殊曾不止一次地质问道。
林放每一次回答,都掷地有声。
“至为重要之人。”
至为重要之人。
余殊眼眶一酸。
林放如此回答却得不到回应时,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
他会不会一遍又一遍地怀疑,这个答案的意义到底何在?
余殊眼眶湿润,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他看不清人影,只胡乱伸出手,盼望着林放能抱抱他。
一如既往的,林放的回应毫不犹豫。
他总是不会要自己等太久,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林放总会如期而至。
而此刻,与先前不一样的是。
他怀里温暖热切,盛放着以千年来衡量的忠贞。
余殊紧紧抱住林放,像是想用此后的每一刻来弥补他亏欠林放的等待与怀疑。
“我爱你。我好爱你啊。”
第79章
怀中少年身子剧烈颤抖着,脸上爬满了泪痕。
林放肩膀已湿,看到余殊这副模样眼眶一酸。
“我也爱你。”
他不住地抱着余殊,想借此安抚他此刻起伏的情绪,“别哭了,一会儿眼睛要疼的。”
触及到余殊头顶尚未长好的伤疤时,余殊身子一僵,刚止住的眼泪再度决堤。
沉重的记忆宛如深海中潜水而行的巨船,余殊登上甲板,船舱内巨大的水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前的水痕似乎承载了千年前两人相伴的十年,许多存疑的点在余殊眼前一一变得清晰。
为何林放性子高傲、不受招揽,却偏偏对他隐忍以待;
明明不待见他的纠缠和讨好,却在他熟睡时为他披上毯子怕他着凉;
他在新时代一无所有、不合时宜,却不费力气得到了林放全部的偏爱。
记忆链条勒住了余殊的呼吸,周围场景变化,压得他好累好累。
他隐约觉得自己被打横抱了起来,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像是抓住了光影的有形物,余殊没有负担地睡了过去。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梦里他成了一个年仅十一的小孩,抱着刚出生的小鸡要给林放看。
林放在一旁面露胆怯,干干净净的衣服上下摆已经沾染上了乡下的尘土。余殊坏笑着偏要把小鸡放到他手上,看林放又是害怕又是嫌脏,又不想让小鸡受伤的慌张模样。
两人在农庄里帮着村民干活,割草、喂羊、赶鸭子,林放身上总被他弄得脏兮兮的,也不恼,只与余殊对望着傻笑。
好似往后的每一日都能如此快哉随心。
睡梦外,余殊仿佛回到了那时似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发笑。
待他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房间。
身下床褥柔软,远处素色窗帘垂挂着,床头亮着一盏不刺眼的壁灯。
余殊侧过脸,身旁躺着的林放,正捏着他的手指,冰凉的指尖划过过他掌心的每个纹路。
“醒了?”
林放拨开余殊鬓角碍眼的碎发,指尖划过他面庞时,余殊身子跟着颤了下。
“要吃点东西吗?”
林放侧身倚在床上,身下只垫了个软枕,背后柔软的光打过来,照得他耳畔、侧脸、颈脖都散发出温暖的光。
他看起来寡淡且薄情的唇瓣随着清冷的声音开合,偏勾得余殊心里一阵悸动。
余殊凑过去,不由分说地吻住他。
林放嘴唇很薄,颜色极淡,在润上一层水光后呈现出嫩粉色,连带着他原本白皙的肌肤也透出粉粉的光。
余殊轻柔的吻中带了些决绝与冲动。
像是在贫瘠荒芜的黑暗沙丘上等待得久了,终于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他和林放,对彼此而言,都是兵荒马乱、山河倾覆中,光耀般的存在。
余殊双手撑开在林放身侧。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角度,眼中却藏着羞涩。
林放喉结滚了滚,抬手环住他,指间摩挲,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余殊读懂了林放的眼神,身子僵了一瞬。
以往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大多数时候是各退一步冲个冷水澡,唯一一次例外是上次余家老宅林放帮了他。
余殊对这档子事不是很热衷,况且他一直嫌脏,心里有个槛过不去。
这会儿情况有些不一样了。
他负林放忘前尘在先,胡乱生气疑他在后,是该做些补偿。
况且……
微凉的指尖抚过余殊腰际。
林放一贯清冷的眸中添了点闪烁的火光。
余殊咬了咬嘴唇,没推拒。
他心跳得好快,像是要从嘴里掉出来了。
以往这时候都是林放主导,他难得先发制人一回,不想主动权那么快被林放剥夺走。
他依旧坐着没换姿势,在光影中笑了下,解开领间的第一颗扣子。
床头微弱的灯光混合着迷蒙的月光,将余殊脸颊、颈部、领口的皮肤描摹成近乎透明的月白色,衬得泛着水光的唇更红了些。
林放眸色一沉。
余殊似乎不想那么快将主动权交出,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望着他,有条不紊地解着上衣扣子。
若不是他手一抖好几下都没解开纽扣,林放险些要被他骗过去。
“紧张了?”
趁着他失误的一瞬,林放抓住余殊手腕。
余殊虽力气大,手腕却比一般成年男性细巧得多。林放轻松环绕住他的手腕,将他朝自己拉近了些。
余殊一时没防备,被他一拽险些要摔倒,栽在林放身上。他慌忙要移开撑在林放胸膛上的手,却先一步被林放制服住了,整个人前倾着身子趴在林放身上,只能以手肘保持两人间的距离。
“你!”
林放拽住他不放,开玩笑道:“是微臣考虑不周,让殿下心急了,叫殿下投怀送抱,实属臣之过。”
低笑的眼眸渐渐深沉下去。
许是看出余殊神色紧张,林放伸手关了床头的灯。
触手可及的光源消失,整个房间短暂的沉寂在一片黑暗中。
唯有窗边隐隐约约的月光,以及起伏交错的呼吸声。
余殊眼尾泛红,白皙的面庞衬着,像是终年不动的雪山上盛开了一朵红莲。
“别咬。”
林放掰过余殊的下巴,勒令他将被咬住的手指放开,“也别忍着。”
修长的五指按在被子上,平整的被套被余殊揪得满是折痕。
休战时,天边已经隐隐有了亮光。
余殊身上黏唧唧的,推开林放想抱住他的手,自个儿缩在被子里偷笑。
被子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来的手臂上隐隐现着红痕,他一动,身上就疼的厉害,此刻确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
“过来,让我抱会儿。”
林放直直地看着他,眼中是不加修饰的坦然爱意。
余殊往他那边挪了挪,林放顺手从身后将他抱住,下巴搭在他肩窝里,像是要将余殊身上的气味全部吸走。
余殊举起林放的手,五指上有着深浅不一的牙印。
拍卖会上林放捂住他嘴时,他便咬了林放的手指;方才实在疼得厉害,林放不让他咬自己,把他自个儿的手送上门来。
余殊忆起方才,握住林放的手。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清透饱满。余殊一时心动,不自觉吻了吻他的指尖。
林放趁机掰过他的脸:“再说一次。”
“我爱你。”
余殊直直地望着他,坦然的目光有一丝有恃无恐。
林放拉过余殊的手,放到唇边。
余殊内心咆哮,抽出手来告饶道:“适可而止!”
闻言,林放眉头舒展开来,一副败给他的模样低低笑着。
危机解除,余殊舒了口气。
房间里熄了灯,林放身上那小鱼刺青恰好被投射进屋内的自然光照着。
余殊抬手摸了下,“什么时候纹的?”
“不记得了。”
余殊疑惑地问:“不是最近纹的吗?”
上次看到的时候,余殊只以为是林放为了向他和解,特意去纹了一个鱼的图案。
后来仔细想想,伤口颜色不对,时间应该更久一些,可能是林放发现他就是前世余殊时心血来潮纹的。
如今一看,似乎两者都不是正确答案。
“好久了,早忘了具体什么时候。”
林放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像是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碎事。他将余殊的名字印刻在身上似乎是不值一提、理所当然的。
洗去刺青,往往比纹上去时要痛苦得多。林放究竟有什么样的勇气确定能够在这个世界找到他,早早就纹了他的名字在这具身躯上。
还是说,无论他是否会出现,对此举而言都没影响吗?
反正林放终此一生的时间,只能耗费在他身上。
余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手撑着脑袋,调整了几次势必要比林放高些,一副大佬的模样看着他,“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林放不说话,余殊凑过去推他,“说说嘛。”
“京郊四季镇,你爬到我马车上的时候,”林放指尖点了点余殊的脸颊,沿着他面庞的轮廓扫了一圈,“那时就想,这小乞丐长得真好看。”
上扬的尾音,差点没把余殊怦怦乱跳的心脏勾出来。
余殊咽了下口水。
他只是随口一问,以为林放要说是他教训那帮欺负人的纨绔时特别帅特别有男友力,或者是为他奏乐、唱曲时风度翩翩深情款款什么的,不想他说出的答案竟是这样早。
余殊脸颊发烫,埋头进被子里,“你骗我的吧。”
余殊越往被子里躲,林放偏要揪他出来,一边探进被子里找余殊一边说道。
“第一眼瞧你,就觉得好看。”
“再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从岭南北上,一路看尽脸色,只有你与他们不一般。”
“那时就想,这小傻子要是属于我的就好了。”
隔着被子,余殊看不见林放的表情,只觉得他每一句话带给他的冲击力都极大。
林放却一别往日的体贴宽容,怎么都不肯善罢甘休似的,一股脑儿的说些叫他难为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