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喉咙干涩,他张张嘴想替自己辩解,却被田氏压的喘不过气,只干巴巴应了声,“是。”
又是长久的沉默,久到宋凌快把自己给憋死。
“宋凌,抬起头。”
宋凌依言抬头,田氏板起的脸突然笑了,笑声从胸腔发出,震荡着层层空气,是真正愉悦的大笑。
田氏弯下腰,“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对我胃口,本以为是个无趣的,没想到这么狠,像我!”
宋凌不知所措,“您要送我去给王府赔罪吗?”
“宋凌跟着我学武,下次要了那宋三狗命。”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陷入沉默。
许久不见宋凌说话,田氏自嘲一笑,也对谁愿意跟着一个深闺妇人学武,她本也是临时起意,宋凌不愿意她也不强求。
宋凌突然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田氏面前深深作揖,撩开衣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咚”
“咚”
“咚”
重复三次,三跪九叩之大礼,跪父,跪母,跪君,跪天,跪师。
“田先生,学生宋凌有礼。”
田氏看宋凌顺眼,本想随意传授两招让他防身,没想到多了个徒弟。
宋凌本等着审判,未曾想等到的却是田氏不动声色的维护。
这头,祠堂里如此大的动静终于惊醒了睡的死沉的罗少爷,睡眼惺忪的罗少爷看见他娘不知何时来了祠堂手上还拎着把剑,而宋凌跪在她娘脚边,此情此景他瞬间惊出一冷汗。
利索的爬起来在宋凌边上跪下,抱住他娘大腿,“娘嘞,人真是我打的,你可别想不开杀人啊。”
田氏本感动着,被自己儿子一打岔气乐了,踹开腿上那一坨,笑骂道:“你个草包。”
第15章 密谋
丞相府和将军府一头一尾坐落在朱雀街两首,傅秋池跟着样子货的罗少爷折腾了大半夜,还寻了个隐蔽地换下了自己一身一看就是打家劫舍必备的行头,到丞相府时已有几缕微光透过天边黑色的幕布。
傅秋池对自家熟门熟路,也不去叫门,找了个稍微低矮的围墙,退后几步,一个俯冲单手撑在围墙上轻巧落地。
还没等他喘口气,身后有道声音传来,“公子,老爷说他在书房等你。”
声音极近。
本就心虚的傅秋池吓了一跳,他僵硬的转过头,看见就在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厮,方脸,圆鼻,厚唇,是个没见过但让人熟悉的长相,来不及深究这小厮是谁,又为什么会在墙角下等着自己,作了通贼的傅秋池从喉咙里发出几个短暂的音节,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只想快点打发走这个小厮。
傅秋池带着惴惴不安的心和急促的步伐到了小厮说的书房门口。
书房内烛火通明,他深吸口气,脑内将自己路上想的说辞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错漏后,曲起手指刚想敲门,一道威严的男声响起。
“进来。”
语气平淡,但透过通明的烛火和厚厚的门帘,硬生生让傅秋池品出两分怒气,他喉结上下滚动,收回想敲门的手,闭上眼认命般的推开门。
傅丞相的书房呈四方格局,靠墙摆着博古架,上面按照高低次序摆放着许多奇珍。
室内的墙面呈浅浅的蓝色,手艺出众的匠人还奇思妙想的在墙面上雕刻了栩栩如生的仙鹤,或振翅欲飞,或栖树而眠,神态不一,皆活灵活现。
傅秋池进门的左手边往里走几步摆放着紫檀做的书案,上面堆叠着厚厚的公文,傅丞相穿着便服,坐在书案后,手上拿着本公文翻看着,不时用朱笔圈点两下。
他年纪在三十岁上下,长相和傅秋池足足有八分相似,若说傅秋池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那傅丞相就是最上等的玉石。
年纪轻轻,位居丞相本海锋芒毕露,但他却没有身为上位者的压迫感,气质随和。
傅秋池一进门就像被按了暂停键,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他打小就怕他爹,倒不是说他是棍棒下的孝子,傅丞相从不对他动手,但他只需一个不咸不淡眼风就能把上京人人称赞的玉公子吓的屁滚尿流。
书房里点着略刺激的薄荷熏香,这香味激的傅秋池出了一身冷汗,他在脑海里排练了一百遍彻夜不归的理由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自觉天衣无缝,可以蒙混过关。
“那宋三可见着你了?”傅丞相终于放下翻看着的公文,大发慈悲的开了口。
“爹,你怎么…”傅秋池抬头,他想的说辞一套也没用上,他爹不止知道他彻夜不归,甚至连他在哪做了什么也知道,那和谁在一起就更不用说了。
傅秋池张了张嘴,最终将辩解的话全部咽下,“没见着,儿子带了面巾。”他自诩聪明,自以为和罗锦年私下里来往的事做的天衣无缝,没想到只是自作聪明。
“你记住,今夜你没见过罗家的儿子,更没见过宋三,”傅丞相看向儿子,说道。
“可是,”傅秋池猛的抬起头,却对上一双凉薄的眼睛,剩下的话他突然一局也说不出口。
“过来我看看你最近功课有没有落下,”傅丞相收回目光。
傅秋池还没从他爹早知道他和政敌的儿子来往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一面还要盘算着怎么给罗锦年透个风声,另一面还要应付傅丞相的考校,可怜好好一颗心被分成了三份,自然是什么也做不好。
仿佛察觉到儿子的心不在焉,傅丞相问的问题越来越刁钻,直到问的傅秋池鬓角被冷汗打湿才停下来,他看了眼傅秋池,也没说满意或不满意,只长长叹了口气,一挥手,意思是让他退下。
傅秋池却被这一声叹给打蔫了,他不怕他爹骂他,只怕他爹什么也不说。
他行礼告退,到门口时,傅丞相突然开口,“秋池,凡事得有个度。”声音低哑带着藏不住的疲惫。
傅秋池又闻到了提神的薄荷味熏香,回首,是通明的烛火和傅丞相重新翻看公文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眼角发酸,傅丞相和罗将军互为政敌明眼人都看得出,傅秋池自然也心知肚明,而他瞒着父亲和政敌的儿子私下里来往,还暗自得意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眼下看来只是仗着父亲的宠爱为所欲为。
“凡事得有个度。”傅秋池默念着这句话回了自己院里。
在屋里转了几个来回,最终一咬牙拿出张宣纸,提笔写了行字,装进竹筒用火漆封口,半刻钟后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从丞相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飞出。
“笃笃笃。”
“进。”
傅丞相头也不抬的问:“传消息出去了?”
书房里站着刚传话的小厮,他左手逮着只鸽子,反剪着鸽子翅膀,右手拿着火漆竹筒,闻言他两步上前,将竹筒恭敬的递上。
傅丞相单手接过打开取出宣纸,展开,轻笑,念出声,“傅丞相要借着今日宋三之事做文章,目的或是枢密院领事之职,务必注意。”
“这孩子,连爹都不叫。”傅丞相笑着说。
“他是个聪明的。”
“来福,备车,去安乐王府。”
一辆牛车趁着夜色驶出丞相府。
安乐王府,待客厅。
安乐王睡眼惺忪的坐在主位,面上硬生生挤出两分笑意,换了谁一大清早的被人从美妾的肚皮上拽起,来应付个老狐狸都不大高兴的起来。
“傅相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想起小王来,小王府上新进了批上好的龙井茶,久闻傅相喜茶,莫不是得了消息特意来讨杯茶喝?”安乐王笑着说。
傅丞相坐在下手,闻言端起茶杯轻嗅,笑道:“王爷这茶真是人间难见,今日算是有口福了。”
放下茶杯随意说道:“听说王爷府上三公子被不明歹人袭击如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
安乐王心里冷嗤一声,哪门子的歹人,全上京都知道宋三是被谁给打了。这老狐狸突然提起这个怕是目的不简单,打的恐怕是是拉他下水和罗青山那莽夫斗上一斗的道理。
谁都知道如今朝堂上他两个派系掐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他一个没实权的闲散王爷哪里敢掺和这事,别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子被打了,就算换了是他家的世子,他安乐王也真不敢怎么样。
安乐王打着哈哈,“几个不长眼的小蟊贼,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傅丞相也不强求顺着他的意思转了话头,两人从他国形势谈到名胜古迹俨然一副至交好友的样子。
安乐王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侃侃而谈的傅丞相,他有些摸不准这个老狐狸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了,言辞越来越谨慎,绝不把话头子往朝堂上靠。
傅丞相续了第二杯茶,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叹一声,“王爷真真见多识广博闻强识,可惜今儿待的太久了。”
安乐王松了口气,真情实感的笑了,“哈哈,小王也是意犹未尽,有心想留丞相秉烛夜谈,可丞相公事繁重小王不敢强留啊。”
傅丞相起身微微阖首,拱手道:“叨扰王爷了,御先告退了。”
安乐王连忙起身回礼,“傅丞相能光临寒舍才是蓬荜生辉,”他冲后身候着的小厮吩咐道:“将府里进的龙井都给包上送到丞相府上去。”
安乐王一路亲自将这位贵客送到王府大门口,门口的小厮已将牛车帘子撩起,傅丞相忽然说了句:“ 当今似是有意选几个嗣子。”
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完,傅丞相坐上牛车,仆从放下帘子,天色尚早玄武街上门可罗雀,牛车晃悠悠的远去,稍冷的秋风卷起残叶,被车轱辘碾的粉碎。
安乐王手上的玉扳指咔吧一声落了地,骨碌碌滚远了,身边的仆从见状忙追了上去捡起玉扳指用里衣擦拭干净,双手奉上。
“小三那边大夫怎么说?”
仆从很诧异,王爷怎么的忽然想起自己这个不受重视的庶子,如实说:“听大夫说三公子日后恐面上有碍,但性命无忧。”
毁容了,死不了。
“可我瞧着像是不大好,我可怜的三儿,才这么大点年岁。”安乐王幽幽开口。
“王爷,大夫说是修养个半月三公子就能恢复,您不用多…”
话说到一半,仆从像是忘记了尊卑一般猛的抬头看向安乐王,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跳跃着让人胆寒的火焰。
仆从刹那间明白了,他重新低下头,举着玉扳指的双手微不可查的颤抖着,“王爷节哀,三公子怕是不大好了。”
安乐王点点头,也不拿回玉扳指长嘘短叹的走了。
手上举着重若千钧的玉扳指,直到王爷的背影看不见,仆从才收回酸麻的手臂将玉扳指拢进袖中。
袖子里还放了块品质上佳的玉佩,二者相碰发出声轻响,仆从想起了昨晚三公子生母带着这块玉佩来寻他,希望他在王爷面前提上几句,好让王爷记得他还有个受伤的儿子。
仆从将玉佩从衣袖里拿出查看,发现不知何时上面多了几道裂缝,自语道:“碎了也好,碎了也好,拿着烫手啊。”
第16章 尊师与重道
宋家的皇帝历来就是子孙缘浅薄的,到了昌同帝这代更加惨淡,膝下只得个病怏怏的大皇子,大皇子生下来就体弱多病,这些年更甚平,常年在皇子府闭门修养,民间都快忘了还有位大皇子,朝臣们都怕说不准哪天这大皇子转脸就去了。
自然太子也是没有的,总不能立个活的可能还没皇帝久的太子吧,国不可无太子,太子是关乎社稷的大事。
曾有几个不怕死的言官曾提议让昌同帝在宋氏一族过继几个嗣子,昌同帝勃然大怒,将几个言官各打了三十大板,将官职一撸到底,永不录用。
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何要过继别人家的,虽说都是姓宋,但这差别太可大了。
朝堂上一直存在过继嗣子的声音,但昌同帝态度强硬。
难道陛下这是要松口了吗?
安乐王在自己院子里来回踱步,说到当嗣子没人比安乐王更有话语权,他爹就是靠当嗣子发家的。
绕了两个来回,他急切的对小厮说:“去寻计先生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算了,你回来,本王亲自去。”
计先生原是江湖上有名的神算子,有一步算百步的美称,前几年被安乐王聘回王府做谋士,安乐王深知自己要文没文要武没武,能在上京混了场滔天富贵,全靠投了个好胎,因此凡有大事都必先寻计先生商议。
这计先生也真是个有本事的,数次安乐王都靠着他化险为夷。
“计先生,依照那傅御所说,陛下要在宗族里选嗣子的事,你如何看?”
计先生年岁在五十上下,蓄着把凌乱的山羊胡垂到胸口,道冠,道袍,作道人打扮。
闻言计先生摸着胡子答道:“傅丞相没有把握绝不会将这事说出口,依贫道看来十有八九为真。”
安乐王大喜,宋氏一族历来子嗣单薄,兴许是宋太祖当初杀伐太重,族内每家府上多的三四个孩子少的只有可怜一根独苗。
偏安乐王天赋异禀,特别能生,膝下儿子足有二十余,若真要选嗣子,人数优势再加上傅丞相在文官中的地位,那么嗣子人选很有可能就会出在安乐王府,若不是自己年纪太大了,那安乐王也不介意去给昌同帝当一把老儿子。
安乐王越想越激动,他已经看见自己儿子将来呼风唤雨的样子了。
“王爷,那傅丞相可有说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