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从腰间抽出另一柄弯刀,脊柱拱起,上半身前倾,像即将捕食的猎豹,“若你现在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刺客突然说道。
“启能坐视弱者先我倒下”,罗锦年平静答道。说话间将左手握着的弯刀换到右手,左腿微微后撤,地面被脚尖踩出一个小坑。
四目相接,实力悬殊的战斗一触即发。
是蚍蜉撼树,是自不量力,是自寻死路,也是一腔孤勇。
罗府大少爷罗氏锦年,十二年岁,生在富贵窝养在安乐乡,擅蹴鞠,擅斗马,喜华服,好美物。最是骄奢,最是懒散,小恶不断,小善不为,好一个纨绔子弟,但到底热血难凉。
宋凌发了疯似的跑着,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多想,他深知一回头就是两人共同丧命的下场,他从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最是难偿人情债。但如今他受下的是罗锦年的一条命,倘若他侥幸活下来,那往后的日子他拿什么去偿?
路多崎岖,宋凌被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绊倒在地,膝盖手肘处皮肤被擦破大片,这一倒下他没了再爬起来的勇气,每跑一步都是背负着人命前进,实在太重了。宋凌跪在地上,怔怔看向跑来的方向,竹林已经看不见了,也不见了那如耀阳般的小少爷。
冰凉的泪珠子落下,宋凌安静惯了,连哭泣也是静静,一点声音不肯发出,就算是荒郊野外,也不肯叫花鸟虫草窥见他的狼狈。
周围树木参天,枝干生的狰狞,枝干投落下的影子将宋凌完全包围,似山间鬼魅,要择人而噬。
“凌儿!”
一道身影在远处出现,宋凌先是僵硬的抬头,紧接着低头用血迹斑斑的手擦干眼泪,又抬头,看着人影极速靠近,将山间鬼魅挡在身后,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先生!”
罗锦年重重砸在地上,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他狼狈的滚了一圈,躲过对手一波攻势,他从地上爬起,头发上衣物上粘着枯叶。爱美的罗少爷顾不上这些,他左边胳膊姿势怪异的翻在身后,显然是脱臼了。
“咔嚓。”
罗锦年面不改色的将胳膊扳正,警惕的看向四周,对手武功比他高不说,还极为谨慎,采用的打法触之即走,一击不能毙命则又消失在竹海中,寻找下一次机会。
他腹部上有道三尺来长的刀口,汨汨流着鲜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整个人像从血水中捞起来,罗锦年捏紧藏在袖中的圆球苦笑一声,圆球通体乌黑,隐泛蓝光,表绘祥云。此物名为雷震子,原是军中新研究出的杀器,受外力可爆炸,威力巨大。由于还不稳定,经常不可控的爆炸,此物还在研制阶段,并为大规模投入军中使用。
罗锦年走关系拿了几颗出来,原想着等那刺客靠近来一个同归于尽,没想到刺客竟然谨慎至此,半点机会不给。
毫无征兆的,弯刀直冲面门而来,罗锦年后仰躲过,刀身擦着鼻尖而过,冷冽之气直冲脑门,刚站直身体,还不等换口气,背后又有破空身传来,罗锦年躲闪不及,被刺中后背。
弯刀竟然还有一把!
鲜血和气力从身上的破口一并流出,冷风则乘虚而入的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冷,罗锦年软软扑倒在地,意识被拉拽着扯上高空。
“沙沙”
有人踩在竹叶上步步逼近,罗锦年费力的掀开眼皮,看见一双黑靴停在脸侧,当意识完全脱离身体时,他恍惚间竟然出现幻觉,似乎听见了他娘的声音。
昌同十六年,亥月十五,将军府一行于三斧峡遇刺。将军府五夫人白绮断一臂,大少爷罗锦年重伤,二少爷宋凌轻伤。
将军府密室。
老夫人坐首位,余下几位夫人除了二夫人杜氏悉数到齐,依次序而坐。老夫人拨弄手中佛珠,面容肃穆,冷冷道:“老三媳妇你来说。”
田婉道:“此次遇刺,狄戎人对我等出发时间,所带护卫,车内所坐何人皆了如指掌,府中恐是有人通风报信。”
“三嫂说的有道理,那狄戎人冲我而来,定是知晓我便是制药之人,可我制药一事连家中父兄都未曾告知。二嫂向来鲁莽,府中机密从未告知二嫂,知道我身份的只有几位嫂嫂。”白绮顿了顿看了眼王青黛接着说,“况前次解药泄露一事,已是疑点重重,今我敢断定,府中出了内奸。”
王青黛冷笑一声,“你看我做甚,我知你怎么想的,我王家生意做的广,连凶真和狄戎都有商队往来,确实是传解药,递消息的不二人选,可你想过没有,若我王家真做了那卖国贼,何必做这什劳子内奸活计,只需断了常胜军与西凉铁骑的资粮,外族铁蹄便可直取上京城!”
白绮红了眼,怒声道,“王青黛那你如何解释运送解药出关的是你王氏商队!”
“此事我一直在查,已有些眉目,白绮我劝你别”,说话间看见了白绮空荡荡的袖管,猛的一顿,暗道,罢了她也是因着孩子们遇险这才有些急了。
“五弟妹,四弟妹你们都别急,万幸孩子们都无事,听听三弟妹怎么说”,季郁金站出来打圆场。
田婉站起身,在众位夫人身上一一扫过,收回目光缓缓道:“我自是相信诸位的,大家妯娌一场,我只希望诸位能好好清理门户,莫让些蛇虫鼠蚁钻了空子。”只字不提内奸一事,紧接着她又话锋一转,“追杀孩子们的刺客,发现敌不过我之后自尽而亡,我关其骨架和身法路数,既不是狄戎人也非凶真,恐有第三方实力浑水摸鱼,眼下查出这第三方势力是谁才是重中之重。”
老太君将手中手中佛珠往地上一掷,珠子向着各个方向飞溅,噼啪乱响,“先找出浑水摸鱼的人,狄戎和凶真的事交给罗青山和田国公,倒是那对孩子们动手的幕后真凶,老身要叫他求生不得。”
田婉抓住颗飞到面前的珠子,厉声道:“求死不能”,珠子化作齑粉从掌心滑落。
这是宋凌头一回来饮酒居,足有八间大屋,四间都堆放着罗锦年的衣物,院子后头还有街通门,方便丫鬟们替少爷采买上京新出的衣裳样式。
美婢领着宋凌进了饮酒居正屋,刚一进门,宋凌就被熏了个头晕眼花,屋内桌上燃着浓郁的熏香,许是熏香点的多了,木板门窗上浸了香味。各式各样金器晃得他一时睁不开眼,屋子里放了张大床,床顶罩着顶藕荷色花帐,这大概是罗少爷屋里唯一素净些的颜色。
大床上绫罗积堆,重伤的少爷躺在锦绣堆里,还在昏迷中。
等美婢走后,宋凌站在独自站在床前,半刻钟后他对着毫无意识的罗锦年道:“罗锦年,我是最怕麻烦的人,这将军府的担子太重,不该由我一外姓人来承担。”
“偷偷摸摸的做些什么呢?”虚弱的声音从帐子中传出。
第27章 禁止撒娇
“大娘子孩子们都没事吧?”罗青山趴在榻上畏畏缩缩,不敢抬眼看田氏。
田氏坐在榻对面的圈椅上,端着碗热茶,“嗒吧”,轻声合上茶杯,淡淡扫了眼榻上的人,冷冷道:“锦年伤的重了些,他皮糙肉厚惯了,倒也不碍事。芊玉那小丫头倒是没受伤,只是吓得狠了,回来发了几天噩梦,请大夫开了两副安神的药,现下也无事了。”
“那凌儿呢?”罗青山伸长了脖子,急切的问。
“凌儿…”田氏冷笑一声,放下茶杯看向罗青山,视线交错,罗青山状似无意的垂下头避开田氏的目光。
田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自家相公一番,心里也就有了数,轻理衣袍起身,踱步道:“袭击的狼崽子里混进来只小爬虫,夫君不妨猜猜是冲谁来的。”
宋凌甫一回府,就找到田氏将那刺客之事一五一十说出,田氏私下里查探了许多时日如今已是心中有数。
此言一出,罗青山猛然抬头,喉结上下滚动,嘴唇翕动,“大娘子,我…”
“猜不出来便罢了,倒是还有桩趣事要说与夫君知晓,我顺着那刺客查上去,你猜怎么着?”,田氏伸手截断道:“居然查到玄武街那头去了。”她俯身逼近罗青山,靠在他耳侧轻声道:“凌儿自幼长在乡野间,自入上京还从未出过将军府,实在不知怎么惹上了玄武街的贵人,不知夫君可否为妾解惑?”
热气铺撒在耳边,罗青山耳廓失去知觉,冷汗顺着鬓角流下,脸色肉眼可见的由红转白,他撑着上半身费力往榻里蠕动,想和田氏拉开距离。
田氏猛然起身,后退两步厉声道:“罗青山!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罗青山沉默良久:“我非有意欺瞒夫人,只此事我曾发誓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田氏听完也不多为难罗青山,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椅门而问:“宋凌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儿子?”
“非为亲生,亦当亲子。”
此言一出田氏对宋凌身份心里顿时有了八九分计较,天底下还有谁能让罗青山甘愿背负骂名也要将宋凌认作亲子呢。
非为亲生,亦当亲子,她田婉又何尝不是一样,宋凌既然入了罗府大门,做了她的学生,那不管是何身份,她定要护学生周全,田氏暗下决心。
“夫人可有查出究竟是玄武街上何人所为?”田氏即将出门时,罗青山突然高声问道。
“想知道自己查去。”
那日她救下罗锦年,刺客眼看不敌便咬破牙槽间藏好的毒囊自尽身亡,根本不给人审讯的机会,后检查刺客尸首发现他左脚腕处有道纹身,拾壹,其余竟一无所得。
只能初步判定是哪家从小豢养的死士,后她派遣人手明查暗访多天,动用了田罗王三家在京中的大量人脉,但在外力阻挠下,最终只查到了玄武街。
田氏轻捏掌心,暗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后头搞些鬼蜮伎俩。
饮酒居。
“独玉我嗓子有些干,”罗锦年穿着纯白色的里衣靠在黄金蟒大引枕上,杵着下巴颐指气使的嚷嚷着。
宋凌从桌上拿起个饱满圆润的蜜柑,低垂眼睫,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蜜橘上说不出的好看。罗锦年看的入迷,不自觉从引枕滑下,蹭到了腰间伤口,闷哼一声,宋凌循声抬头看向他。
本没多疼,但罗锦年注意到宋凌视线,眼珠子一转,“哎哟,独玉我擦着伤口了,好疼,好疼,哎哟,我这怕是好不了了,哥哥万一熬不过去了,你可要好好奉养父母,替兄长偿一偿孝道!”
宋凌仿佛没注意到罗锦年以他兄长自居,听见罗锦年痛呼,眉宇间笼上三分轻愁,放下蜜橘,急切道:“你先别乱动,我去请大夫进来。”
“唉,你等等,你等等!”罗锦年见宋凌果真往外走,忙喊住他,随口胡诌:“我是想起你网日里对我的种种不好,郁结在心,这才伤口疼,你找大夫来没用,这是心病。只要你日后听我的话,少顶撞兄长,自然就不药而愈了。”
宋凌愣在原地,他自然知道罗锦年是借着伤发难,可救命之恩大于天,他欠罗锦年的怎么还也还不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咳咳,我嗓子干。”
宋凌叹了口气重新坐下,从果盘里拿出个新的蜜柑。
等将蜜柑剥去外衣,去除丝瓤,金灿灿的果肉放在雪玉盘上,再放上小巧的银叉子,宋凌端着盘子起身走到罗锦年榻边递给他。
罗锦年浑身皆是懒骨,此时仗着受了伤宋凌对他有求必应更是作上了天,娇弱的哼一声,费力的抬起胳膊,又皱着眉头无力垂下,从鼻腔里发出气声,“我胳膊使不上劲儿,你喂我吃吧。”
他一头墨发披散着,在引枕上蜿蜒流淌,发尾垂在榻沿,乌黑的发,金色的枕,透红的唇。埋在发间的小脸因失血过多泛出冷白色,浓烈艳丽的眉眼平添三分愁思,艳与淡合。
宋凌端着玉盘打量了罗锦年半晌,终于想起了他这副模样到底像什么,可不就和四婶送他的那只喜欢撒娇的波斯猫一模一样吗?
“罗锦年,别撒娇。”宋凌又重重叹了口气。
第28章 三不先生
新鄂里草原北起烟支山南至角加镇,绵延万里方圆,从天上俯瞰,雪山拔地起,山势奇峻终年覆雪,通体生白,似森森白骨,而最边缘的烟支山又是鸟语花香四季如春,一番天地两副光景。有零星碧色宝石点缀草原之上,鸟兽依水而生,到水草丰茂时,风吹原海,似翠海点波,望之心旷神怡。
角加镇再往前八十余里便是狄戎国界,身后柳州便是常胜军驻扎地,拥兵三十万,小镇也是通往新鄂里草原的最后一道关卡,占地规模极其宏大,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城池。土石垒成的高墙混着草木灰牢不可破,城墙上布着铁网,三步一哨,五步一重弩,守卫森严。
“同哥,这个看起来怎么样?”
一行身利落短打的高壮汉子正在集市里挑选舌人,说话之人个子略矮,塌鼻,厚唇,眼神憨厚,此时他正抬手指着一名儒生打扮席地而坐的中年文士。
被称作头儿的汉子名为方同,他身高足有八尺,方脸剑眉,长髯及胸威武不凡。儒生面前放置了一块木板,上面刻着几排小字,精通秃马语,十两银钱,亦可用上等皮毛。
方同皱眉思索良久,最终摇了摇头提步往前走去,其余人赶忙跟上。
他们一行人状似武夫,实际上是一支王家名下的商队,将礼朝的茶叶瓷器锦缎卖给狄戎贵族,换取上好的野兽皮帽或者金银,但狄戎人生性好斗,且与礼朝有世仇,即便是行商的商队也经常面对小股狄戎人的骚扰,没点功夫傍身还真不敢做这要命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