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上一次行商中,遭遇了三十余狄戎人袭击,不仅货物被劫掠一空,连与他们同行数年知根知底的舌人也死在了狄戎人刀下。他们九死一生的逃了出来,但货物是由王家提供,商队是先缴纳一半押金从王家领取货物,待从狄戎归来再付剩下的一半银钱。货物丢了,他们也欠了王家一笔天文数字的银钱。
前有巨额债务等着偿还,后有一家老小嗷嗷待哺,方同只能舍了一张脸,又向东家借了一批货物,带着商队兄弟准备再往狄戎去一趟,眼下正在角加镇挑选舌人。
“同哥,那儒生我看着不错,价格又便宜,愿意做这断头买卖的没几个了,我们这一路看下来十几个,都让你给否了,再不定下,真就没人了!”全德忠追上方同急切道。
方同走在前头头也不回的说道:“价钱是其次的,重要的是人心,这一行凶险,有奸滑之辈在侧保不齐就出了差子。那儒生眉眼猥琐,气质畏缩,不是能当重任的。”
全德忠闻言悻悻点头,蔫头巴脑的跟在方同身后,等集市都快逛完,方同还还未定下,他不由的有些急了,还不等开口方同却突然停下,顺着方同视线看去,只见集市口老槐树旁靠着一醉汉。
着藏蓝色衣袍,不知多久没洗衣衫隐隐泛黑,头发随意披散,青须未经打理似野草蔓延,腰间别酒壶,正呼呼大睡。
身前一张草纸用石块压着,上面用炭黑随意的写了几个字——
欲往烟支,黄金千两可与吾同行。
观其字,初看杂乱无章,字随心动,再看龙飞凤舞,笔走龙蛇,狂放不羁。
见方同有意往那醉汉靠去,全德忠一把扯住他急道:“同哥,那就是个酒疯子,只会胡吹大气,什么想去烟支山,那烟支山是人能去的吗,得横穿草原,不知要遇上多少狄戎凶徒。他不是醉了说疯话,就是想去找死,走不了二里地就得被野狼叼了吃去!黄金千两没有,我老爹老娘是做死人生意的,冥钱倒是能赏他的!”
狄戎分有八大部族,三大部,五小部。三大部中捏古斯凶狠好斗,全民皆兵,以劫掠周边小部落为生,与礼朝起冲突的也是这部。乞颜部落游牧而生,逐草而居,拥有最强大的骑兵军队,却甚少和周边部落国家起冲突。
最神秘的秃马坐落于烟支山上,传言他们原是一支南疆人逃难来到草原与部分不喜争斗的牧民共同生活在烟支山上,远离纷争,数百年过去逐渐融合成了新的部落——秃马部。
烟支山土肥壤沃,且周围数座高山形成天然屏障,可有效抵御外敌,是草原上的世外桃源。只要到达烟支山需要横穿新鄂里草原,少有人能做到,秃马部的一切都像是旅人的胡乱呓语,甚至连这个部落是不是真的存在都没几人清楚。
“同哥,我们走别理这疯汉”,说话间扯着方同往反方向去,“这么大个集市我不信就找不到合适的舌人!”
方同挣开全德忠的手,对他摆摆手头,往前两步走到醉汉跟前,抱拳问道:“先生可是要往烟支山去?”
醉汉靠在树上一动不动,像是醉死了过去。
“先生?”方同又试探的喊了声。
醉汉依旧没反应。
他叹了口气,再一抱拳,转身欲走。
“你可有黄金千两?”一道沙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方同猛的回头,见那醉汉眼皮半开半阖,也不看他,只觑着腰间酒壶。
“不敢蒙骗先生,只得白银百两”,方同斟酌了半晌开口。
闻言醉汉翻了个身,背对众人。
方同叹了口气,对身后众人摇摇头,准备离去,全德忠迎了上来,“同哥不用理他,臭要饭的白日做梦,就他写的那鸟字,小儿涂鸦都比他有条理,字都不会写还指着他当舌人?”
“德忠快快住口,先生是有大才的,”方同呵斥道。原这方同年轻时曾在柳州一家官老爷府上的公子当过小厮,跟着府上公子见过不少才子佳人,看过的名家字帖也不在少数,但竟无一人的字有那醉汉半分风骨。
只一见那字他便料定这醉汉是有大才,这才礼遇有加想聘请他当舌人,只黄金千两属实是拿不出啊。
“唔,蠢人,你说我这字不行?”那醉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这时众人才发现这醉汉居然身量极高,足有八尺余,观其气势似渊渟岳峙。
周德全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两步才小声嘀咕着:“本来就写的不行。”
忽然间醉汉从胸腔中发出道古怪的音节,喉结滚动,一连串音节接连迸发,似山间百兽齐鸣,商队众人在草原往返多次,也略略懂一些狄戎人的发音,听到熟悉的音节才认出这是捏古斯部落的语言。
醉汉接连改换七八种不同语言,不止包含狄戎三大部落,甚至连一些小部落也极为精通。
众人目瞪口呆。
吐完最后一个音节,醉汉拎着酒壶从商队旁侧身而过,往集市里去了。
“先生等等,”方同连忙跟上,他想到了醉汉有些学识,却没料到渊博至此,眼下随不能与之同行,但也不能得罪了这样一位人物。“德忠他就是个大老粗,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说话间回头狠狠瞪了眼全德忠,接着道:“观先生喜欢喝酒,我们这破落商队别的没有,各色美酒却是不缺,先生随我捡着喜欢的拿去,全当我替德忠赔罪了。”
“有酒?”醉汉突然停下脚步,眼神一亮看向方同,“有多少?”
方同:“数以千计。”
狄戎人喜喝酒,但草原上物资匮乏,狄戎也没有酿酒的技法,只能粗略发酵马奶,做成马奶酒,马奶酒口感粗糙,岂能比得上中原的各色美酒?
因此中原的美酒在狄戎只贵族才有享用,大部分都依赖王家商队运输,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
且酒水装在皮囊*中能保存时间很长,是商队的主要运输商品。
醉汉猛的拍了把方同肩膀,取下别在腰间的空酒壶扔进方同怀里,豪迈一笑,“把这酒壶灌满,酒水管饱,便许你们与我同行一遭。”说完,枕着胳膊往前走。
方同先是大喜,后略带迟疑的问:“先生,可我实在拿不出黄金千两。”
“千金难买心头好,”醉汉渐行渐远。
“还未请教先生姓名!”方同站在原地高声问道。
“无姓无名江湖一闲散汉,人送外号三不,”隐有高声传来。
三不先生,这名号倒古怪的很,不知是哪三不,方同暗自思量。
一天后,角加镇城楼门处。
数百名士兵着锃亮铠甲,铠甲前面刻着常胜军徽,背面刻一大大的罗字,手持长枪腰间别着弓箭,面容肃穆。
左右各站一排,将等着出关的行人夹在其中。
角加镇前些年新设了一道出口,将人和货物分开,商队的货物都在另一出口由王家派来的管事挨个检查。
醉汉,现在应该叫三不跟着方同排在队列中,指了指另一道门口堆积如山的货物,问道:“我有些年没来角加,现在怎的检查如此严密?”
方同道:“先生有所不知,前两年出了桩大事,听说是某个商队夹带了不该带的东西出关,自此以后对商队的检查就十分严密。”
三不看了眼隔壁连茶叶都要扭开盖子仔细翻找的王家管事,暗道,到底是带了什么东西出去,惹的这王家如此谨慎。
作者有话说:
舌人:翻译
两小孩要长大了!
第29章 惊闻
在关口足足耽搁了两个时辰商队才检查完毕得以出关,方同记录完,又绕了个弯去领取货物,待一切收拾停当,三辆牛拉板车停在城门口,还有两辆高头大马拉着的,车厢用青油纸覆盖数层,三不蹲下伸手摸了摸车底,果然做了减震处理。
这两辆马车应当就是装瓷器等易碎品,方同和守门的士兵又说了两句,凑上前来,“先生那我们出发吧。”
三不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走到一辆牛车旁翻身而上,恰巧身旁坐的就是与他起过争执的全德忠。
说这全德忠,父母是做死人的买卖家中有些余钱,便送他念了两年学堂认了几个字,因着这点子“学问”他在商队里自觉高人一等,谁也看不上,只分外敬重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的方同。
况上次走商死在狄戎人刀下的舌人正是他幼时学堂里的同窗好友,眼下对狂放不羁的新舌人自然看不顺眼,只三不确实有些学问又得方同看重,他不好明着发作。
见三不有意坐下,他伸出一只腿拦在板车上,板车上垒满货物空着的地方本就狭窄,被他这么一挡,真是半点空隙也无。谁料三不仿佛看不见他出的腿,直直坐了下来。全德忠来不及收回,被坐了个结实,痛的呲牙咧嘴。还不等他开口,只见三不似笑非笑的转过头,“兄台是怕我坐不惯这板车,特意支个腿来当靠垫,有心了。”
全德忠动了动想把三不掀翻下去,但腿上之人却像是块顽石,坐的稳如泰山,无奈之下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方才骨头酥软,原想伸腿活动活动,没料到先生坐了下来。”
身后有个汉子突然高声道:“全德忠你今天拽的哪门子文屁,往日里咋不见你说话这么斯文,对着兄弟们就一口一个老子,对着三不先生倒成了个文化人,你是不是看不起兄弟们?”
全德忠一时脸色涨的通红,发了狠劲儿抽回腿,跳下牛车,往另一头去了。说话的汉子凑上来,露出一口黄牙笑道:“兄弟,你别和全德忠那小犊子一般见识,他人不坏,就是心眼子小了些。”
三不笑着摇头,“我和他计较些什么。”
汉子一拍大腿道:“兄弟是个爽快人,我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俺这有些烈酒给你偿偿。”说话间,解开腰间挂着的酒囊仍进三不怀里。
行商人哪来那许多讲究,往往是数个人共用一只酒囊,三不拧开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果然是烈酒,味蕾似被烈火烧灼,火舌一路烧进肺腑,三不吐出一口酒气,朗声笑道:“真是好烈的酒。”
全德忠跛着腿一路走到方同身侧,回头看了眼和汉子们打成一片谈笑风生的三不,忿忿道:“同哥你为何对那人如此敬重,他说的那些鸟语到底是不是狄戎语我们也不清楚,我可不信真有人能掌握狄戎八部的所有语言,指不定在糊弄我们呢。”
方同最是了解他这兄弟,知他是见先生一来抢了他第二得力人的位置,心中不服,难免说些酸话,方同跳下马车拍了拍全德忠肩膀,“你可知道十二年前的新科状元?”
十二年前方同跟着少爷进京赶考,有幸遇见了年仅十七岁的新科状元打马游街,家家户户系红绸,酒楼茶社挤满了人,皆想一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风姿。
状元少年得志,带乌纱帽,着大红罗袍,骑高头大马,足蹬乌靴,于紫宸殿上见帝王,太一宫中拜五福,惹无数官家小姐,青楼名妓共倾心。
方同侍奉的少爷和万千举子一样名落孙山,两人站在街边,看着状元骑马绕了上京城一圈又一圈,少爷提起这位状元,语气总是佩服,称他是提笔写尽天下惊澜。
“这谁不知道啊,最年轻的状元公,我记得像是姓石?”全德忠还在学堂念书时,教书的老夫子总是说起这位状元。
“姓石名修远。”方同补充道,“若我看的不差,这位三不先生就是当年那位状元公。”
“什么?”全德忠不敢置信的回头,却见那胡子拉碴的醉汉正毫无形象的褪下靴子挠脚底板。
商队行了一天终于在天色擦黑的时候到了草原边上。
草原上的狼群总是夜里出没,且水草下多泥沼,有的地方看起来平整,人一踩上去就会深陷泥潭,白天赶路都得谨慎万分,夜里自然是不敢随意乱动的。
一行人准备在草原边上安营扎寨,等第二天再出发。
汉子们起了篝火,石修远正蹲在地面上温酒,方同拿了件羊皮制模样古怪的袍子凑过来,将袍子递给石修远道:“先生,这草原上白日里还成,入夜了直冻人脸皮子,你身上这件怕是不成。”
石修远一手拿酒温着,一手接过袍子笑道:“劳当家的费心。”
方同一撩衣摆坐下,迟疑道:“先生可认识昌同四年的状元,石状元?”当年上京城不过惊鸿一瞥,但状元公摄人的风采,过去十二年任然历历在目,经过一天仔细观察,尽管心中已经确认,但他仍不敢相信状元公会落魄成如今这副模样。
“我如今名为三不,只是坊间一闲散汉。”石修远将温好的酒递给方同,笑道:“观当家的面善,可是当年那书童?”
方同听前言知石修远不想提过往之事,听后言,颤抖着接过酒瓶站起身,深深作揖,“劳恩公记挂,十二年终于再得见恩公,请受我一拜。”
原这方同之所以能认出和之前判若两人的状元郎,却是因为当年上京城街边一书童被看状元郎的人群推搡着挤到街中,正要被马蹄踩踏时,状元郎飞身而下,救下了这书童,书童正是随少爷进京赶考的方同。
石修远起身把住方同胳膊,笑道:“世上早没了石修远,我看当家的有缘,可愿共饮一杯?”
方同对着恩公感激和敬仰夹杂,言辞间免不得拘谨,但石修远走南闯北多年,见过翱翔于天最神骏的鹰,看过万丈雪山上最刺骨的雪,吹过大漠最酷烈的风沙。心胸眼界远迈常人,三言两语间就让方同放下拘谨。方同在草原上闯荡数年,狄戎人的风俗习惯也略略了解,两人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