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压下目光,不由得后背发凉。他瞥见了站在身侧的傅秋池,他神色瞧着也不大好,瞳孔放大,上下唇轻启。
宋凌心说,也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谁能想到。原以为昌同帝空有帝位无有实权,被傅丞相压的透不过气,此刻看来也不尽然。不论是借此机会警告傅丞相也好,还是真认为“谢陌”才学出众也罢,都和他这小鱼没关系。这样一想,宋凌定了神,反而成了全殿最冷静的,抽出空来窥了眼罗青山,好家伙,还睡着呢。
两父子一个比一个心大。
傅丞相不动声色的出列,眉眼都被定住看不出喜怒,他高举笏板沉声道:“状元已定,请陛下再点一甲其二。”
党羽都没回过神,他却像个没事人。
“丞相之子貌似朗玉,当探花郎恰合适,至于榜眼,”昌同帝自龙椅站起,扶着内侍的手步步走下玉阶。
众人不敢与天子平视,纷纷下跪。
宋凌盯着大理石地板猜测谁会是榜眼,突然手臂一紧,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耳边响起道温和的声音:“状元公英雄少年,让寡人好生瞧瞧。”
“学生不敢,”宋凌躬身行礼,心里没有丝毫受宠若惊反而警铃大作,为何如此反常?是想借他下丞相脸子?这可不是福泽,若他真是寒门贵子,今日事后有无数人等着将他踩进泥里。尽管明面上不敢如何,暗里的软钉子却少不了,现成给丞相卖好的机会,谁不想捡一捡。
宋凌被昌同帝把着臂站在身侧,从他处看出去,举子群臣黑压压跪成一片,入目皆是发冠,实在分不出谁是谁。
拉着往前走了两步,昌同帝又扶起一人,含笑道:“崔家崇应?令尊身体可安好?当年寡人去柳州时曾与令尊手谈一局,奈何未尽全功,深以为憾。”
宋凌想,皇帝真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凭发冠认人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没有。
崔崇应年过四旬,比昌同帝还大上几岁,被扶起来先行弟子礼,沉稳道:“家父身体康健,也时常念起当年初见陛下,惊为天人。”
昌同帝哈哈大笑,“今岁令尊可有入京的打算,寡人也多年未见老友。”
宋凌听着这二人推拉,暗道:崔崇应想必就是榜眼,状元榜眼都拉在身边站着,唯独探花郎还跪在地上,明摆着把傅丞相脸面往泥地理踩。方才点评时,也只提傅秋池容貌出众,绝口不提才学。话里话外都暗讽他,空有皮囊而无真材实料,啧啧。
崔崇应也会做人,知道当今最喜别人与他师生相称,一大把年纪了还能放下身段行弟子礼,人才。
当今还是三皇子时,曾去过柳州,当时崔家还有些风光残存,当家家主又哪会瞧得上原本没有继位可能的三皇子。如今却说相谈甚欢,甚是想念,惊为天人。难怪如今世家落魄,只有崔家混得比较好。除了老巢在鸟不拉屎的柳州外还有个原因,人一家子都会做人啊!
从本朝起,世家就不断被打压。特别科举制代替举孝廉,彻底断了世家的根。被打压一二百年,早不复当年风光,而自昌同年间,傅御异军突起。自襄党与世家掌控的仕林中杀出条血路,如今手握大权,与襄党关系暧昧。对世家却不吝啬刀剑,生生打压的各大世家抬不起头。
原本世家大族哪怕日落西山也自命不凡,不肯参加科举,这两年也不得不低头。今次派来参加科举的王弗阳,崔崇应,黄明坚便是低头的意思。
而傅御有意针对王弗阳,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家儿子打算。更重要的是放出信号,朝廷不接受和解,要么认输,散宗遣族融入凡流,要么就和朝廷抗争到底。
如今官员皆由科举产生,各大世家早失了超然地位。
王弗阳以策论斥骂傅丞相的举动恐怕也是长辈授意,既然朝廷不受这个好,那王家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拿捏,王家世代扎根江东郡,早把江东经营的铁桶一般。朝廷派去的郡守刺史完全插不进手,空顶着官名,没有丝毫实权。
而江东富庶,又地处礼朝腹地确实有和朝廷叫板的资格。
到如今昌同帝却当众示好崔家,是朝廷打压世家的方针变了,还是柳州崔氏暗地里倒向朝廷?
宋凌心说,该是第二种,君不见同为世家的黄明坚还端正跪在地上呢。如今世家大多不成气候,只有江东王氏仍有三船钉。昌同帝打的恐怕是拉一打一的策略,不知给了崔家什么好处,能让他们下定决心倒向朝廷。
拉拢其余世家,让王家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而王家绝不会坐以待毙,将来必生乱像。
丞相与昌同帝虽然摩擦不断,但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确出奇一致——斩尽杀绝!
这二人的态度代表了朝廷。
宋凌起了兴致,幸灾乐祸的猜测,昌同帝让状元榜眼都站着,偏生探花郎跪着。是拉拢崔家表明态度多一些,还是恶心傅丞相多一些。
待回神,殿试早已结束。
宋凌被太监领着往朝阳殿换上状元公的行头,红袍大马,上京游街,无上荣光。宫女翻来覆去帮他换袍子时宋凌还在想,到底是哪边多一点。
太监等在殿外带他出宫,宋凌换身锦毛鼠毛织就得状元袍,长身玉立,好一翩翩少年郎。太监不错眼的打量新鲜出炉的状元公,心里有些可惜:就是脸平庸了些,配不上,总觉得这状元公该生得更俊些。
送至正午门前,太监一扬拂尘嘱咐道:“谢郎,状元仪仗在宫外等着你自去就是,可惜你父母亲族皆已亡故,无缘见状元郎得登云梯啊。”
宋凌与他寒暄一阵,告辞往宫外去。这时太监像是想到什么,又急急叫住他,“谢郎,等等,等等,”他用拂尘把手敲了敲脑门,“瞧我这记性,陛下有话托我转达你呢!”说完往下招了招手,示意宋凌靠近些。
什么话?宋凌摸不着头脑的低头,“陛下说,是为了看丞相笑话多些。”宋凌瞳孔猛的一缩,这在别人看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正是方才他狭促半晌的答案。
读心术?
“爷,快些起来!别瘫着了!外头有天大的热闹看!”鹏举风风火火的从外奔进来,鞋子一只长在脚底,一只飞在天上。
兴奋劲儿一路烧进内室。
罗锦年被点了眉毛,从锦被里冒出个发顶,声音闷着听不真切,“脑袋遭门挤了,啥金贵热闹值得我屈尊去看,再嚎你这月月钱别要了!”
鹏举果然不敢在说话,地上有炭火样在屋内踱步不停。
罗锦年朦胧的睡意被彻底作没了,他一记鲤鱼打挺从床上越起,狠踹在鹏举腿上,乜着他威胁,“说说什么热闹,要不够大,今儿全府都得看你的现成热闹。”
“状元公,状元公游街快到咱们府门口啦!爷我们快些去吧,再晚门口都没位置了!”鹏举怕再挨踹,抱着腿单脚跳到屏风后露出一只眼睛期盼地望着罗锦年。
状元公?罗锦年仿佛被点穴定在原地,三年前他曾见过一次状元公,那年状元都快七十了,老得像块拉不直的破抹布,整个人挂在马上腿上还绑着布条子固定在马腹上,生怕马儿蹄子一快把状元公摔个稀巴烂。
就这样,那状元公还被吓得漏了尿。
罗锦年当时就在想,状元二字只有宋凌合适。
今次宋凌不能参加春闱本就让他心头恼火,此时听到状元二字更是火上浇油,成燎原之势。
状元该是宋凌的,其他人是偷的,是抢的。
好啊,游街还敢到我家门口。罗锦年狞笑着蹬上靴子,心想,我倒要看看这“状元”配不配!
鹏举是个缺心眼的,瞧见有热闹看欢呼一声巴巴的跟在罗锦年身后往门口跑。
刚出门,罗锦年又突然停下,鹏举一个不留神撞在钢筋铁骨上,眼冒金星。他捂着通红鼻尖问:“爷,怎么停了?”
罗锦年又没好气的踹了他一脚,踹完了腿也不放下就停在鹏举胸口。
鹏举看得心惊肉跳,心想莫非是腿踹疼了,他刚想转身让少爷踹肥硕的屁股,一扫眼却看见罗锦年阴沉的脸色。再看看仍停在他胸口的腿,鹏举悟了,他让金贵的少爷自己动手穿了靴子,该死啊!
他忙不迭半跪在地,让爷尊贵的脚踩在支起的腿上,褪下靴子重新穿上。
罗锦年这一阵造作,外头仪仗已经到了。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他迈着长腿,足下一蹬一点跃上房梁。
视线穿透厚重人群准确落在中间骑着白马的人身上,黑色乌纱帽下压着对半启不启清冷目,汇天下之灵气。
可惜整张脸只有这对眼睛出彩,其余都平庸。
罗锦年肩膀震颤不停,一股麻痒之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心想,他最配,我的状元郎。
第117章 佩霜刃(三)
散养的白玉狮子猫一蹬后腿踹倒了案台上插风信子的花瓶。瓶口在案上滚了滚,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碎了个尸骨无存。
田氏近来精神头不大好,心里头总是沉甸甸的压着,要确切的说出有什么烦心事,也说不上,只是坐立难安。方小憩片刻又被惊醒,她拧着眉起身,只觉心悸。
“这小畜生,养不熟了!”紫苏端着提壶走到窗边,作势要打。狮子猫头也不回“喵”一声从窗口跃进小花园去了。、
紫苏放下窗屉,给田氏倒了杯安神茶,“娘子,二少爷等在院外说有事想见你。”
白氏轻呷一口茶,白濛濛的水汽升腾浇透了她眉眼,好半晌心悸方才抚平。她侧身看了眼外头天色,窗屉外天已经黑透,“这么晚了?”田氏一挑眉,放下茶碗,“带他进来。”
紫苏刚走两步又被喊住。
“算了,先带他去换身衣裳,早春寒重……”紫苏熟练的截话,“再添碗姜茶,我都知道,娘子你再眯一会儿吧。”
宋凌脚没点在实地,他虽自问没做错什么,只是去取了自己该取的,事情首尾也都处理干净,但还是莫来由惴惴不安,同时又有些期待先生听说他得了状元的反应。他本无意瞒着先生私下行事,但当时时不我待,又忧心田氏不同意他参加科举,所以才来了一招先斩后奏。
等田氏让紫苏退下,宋凌一撩袍角双膝跪地,“先生,凌有罪。”
田氏一口安神茶呛进肺力,咳了好一阵,才不敢置信的看向跪得端正的宋凌,她几生荒诞之感,跪着的是宋凌还是罗锦年?
“哦,又惹了什么事?”她条件反射地问,又反应过来底下跪着的不是混世魔王——一天不惹事准是憋着坏屁的大儿子,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端方知理的二儿子,她换了问法:”你又拿了什么大主意?”
宋凌额头抵在手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凌去参加了春闱。”
田氏沉默许久,幽幽道:“谢陌?”
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宋凌心却越提越高,有无数小人在心里敲锣打鼓,干着嗓,“是,请先生责罚。”
又是长久沉默,宋凌听到阵呼啸的风,紧接着肩头传来剧烈的疼痛,双膝不受控制的往后移了三寸。他愣住了,这是田氏第一次对他动手。
他总看见罗锦年受棍棒教育,却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一天。他不知道先生动怒的点在哪里,气他私自行事?可先生并非专横之人,不讲师为天那一套,她总说男儿就该自有决断,自顶乾坤。
无论好事坏事,要敢去做,敢去为,只要能自己承受后果,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她最看不上的就是养在脂粉堆里,动静粉白不离手的“贵公子”。一句娘亲,一句爹,全无主见生生被养废了去。
他这次看似是来请罪,嘴上说着凌有罪,实际上很有两分夸耀心。如同在学堂里得了甲等的幼童,装得宠辱不惊,回家去却想要不动声色地让母亲父亲夸奖一番。
“说说,怎么弄到身份瞒过验身官的?”
田氏幽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宋凌重新跪端正,将自己如何查到大皇子是当年行刺之真凶,又如何与大皇子谈判大略说了一遍。
“宋凌,你觉得瞒天过海混入春闱之事如今有几人知晓?”田氏语气不起波澜,似乎丝毫也不意外当年刺杀宋凌之人是大皇子。
“应当只有三人,”宋凌原本笃定此事只有他,大皇子,还有先生知道,但先生一问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应当,”田氏玩味一笑,“站起来,”她退后两步重新坐会圈椅上,端起凉透了的安神茶,方才的失态仿佛从未有过。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保守估计有四人。你,我,宋承熙,昌同帝。”
宋凌愕然道:“这不可能!”如果昌同帝知晓他冒用身份参加春闱,为何隐而不发,这可是欺君之罪!宋凌又转念一想,如今朝堂之上傅丞相一系一家独大。而礼朝有连坐之法,只要罗府二子欺君罔上被揭开,整个罗府都逃不了罪责,傅丞相绝不会放过铲除罗府的机会。
难道昌同帝是怕连累了将军府,让相权进一步膨胀?
可又不对了,若真是如此,那昌同帝只需要当他不存在便是,为何要得罪丞相点他做状元?
宋凌正苦想着,只听一声。
“昌同帝是你生父。”
单个单个字的意思宋凌都懂,可连成一句话却不知晓是什么意思了?谁是谁的父亲?昌同帝是我的?可我不是罗家的私生子吗?寻常人家父主在外与没过法理的女人生的孩子,就叫私生子。是最卑贱,最肮脏,因为私生子破坏了人伦之理。哪怕是寒门之子从身份上也远远比公候家的私生子来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