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人虽爱背后嚼人口舌,说些闲言碎语,但也都算得和善,可是他总觉得后背发毛,林间草隙似有猛兽窥视,欲要择人而噬。等他带你出谷时,却被迷雾困住,跌撞十余日才走出大雾。”
宋凌如遭雷击,他迫切的想从田氏的叙述中找到与自己记忆里相吻合的梨花巷,随着田氏柔和的嗓音不断叙述,他的心坠入谷底,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如果记忆都为假,那何为真?
“至于你生母,”田氏放缓了嗓音。宋凌眼神一亮,猛地看向田氏,五指并拢成拳,迫切道:“宋娘子她,她怎么了?”
“你生母,苏狄说她好像一直在防备些什么,以敲击茶盏为号暗示苏狄拦住宅中一老仆,最后带你入内室私下说了些话。”
“她交了什么东西给你?”
宋娘子不仅是宋凌生母,更是他苦难的根源,因此他对宋娘子的一举一动总是记得格外清楚,“她给了我一块玉佩。”他不由自主地隐瞒了宋娘子对他的诅咒。
“上面有些奇怪的图腾,背面刻了个凌字。”宋凌说着,扯开衣领子露出脖子上系着的红绳,伸手取了下来。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暴露在空气中,宋凌将玉佩递给田氏。
“是上好的独山玉,”田氏将玉佩翻来覆去的仔细查看,又对着光来回摇晃,最后摇摇头将带着体温的玉佩递还给宋凌,“应该只是做个纪念,并无特殊之处。”
“先生,我家中从未有过老仆。”宋凌攥紧玉佩,他从能记事开始一切吃穿用度全靠自己把持,何曾见过老仆?
“是没有,还是从未让你发现?”田氏叹了口气,“我得知你非是罗青山亲生后,曾亲自前往“梨花巷”查看,想将你生母接入府中。但弥盖山谷的雾气越来越重,人入其中伸手不见五指,低头不见足尖,仰首不可窥天日,再寻不到梨花巷。”
“就像……”
牛车猛的一顿,宋凌前半身惯性前倾差点被甩脱出去,到了,他撩起车帘躬身而下。
站上一方青石后极目远眺,只见不远处一座矮山被云雾环绕,不听鸟语,未有虫鸣,不似人间。
观其山形,上下头圆,中部宽长。
宋凌喃喃道:“鸟笼。”
就像鸟笼。
困于笼中之鸟,最高可见藤盖,最远可见藤栏,而可悲的鸟却认为,天之高不过三尺余,地之广不过七寸见方。
何其可笑!
于鸟笼之中翩徙腾风何其可笑,而将他缚作笼中鸟之人又何其可恨!在训鸟人眼中,他不过就是个畜牲,可以随意摆弄的物件,又何其可悲。
昌同帝,宋允礼。宋凌默念这两个名号,细细在唇齿间嚼碎,又含着血泪咽下。他对生父本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笑期待,大概因昌同帝从未做过不利于他的事,反而处处维护,关切,让他总有些幻想。
万一先生说的假设真的只是假设呢?他哪怕答应了先生前往柳州,心底也存着幻想,万一他是爱我的呢?向
如今一切开在花蕊上的妄念都向下坠落,陷进最黑最暗的泥土,化为不见天日的根须。
“独玉你干什么呢?”
罗锦年叼着草根,跃上青石与宋凌并肩而立,十分顺手的想将胳膊搭在宋凌肩膀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的一顿,别扭地把手背在身后。又自以为不起眼的与宋凌拉着一拳头的距离,最后还嫌不够,干脆跳下青石,仰着头又问了遍:“你到底干啥呢,这鬼地方毛都不长一根,赶紧回京,我请你喝花酒去!”说完又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喝我的辞别酒。
他躲了宋凌多日,眼看明日就要去苍州,按耐多日的反骨一股脑的做起妖来,吵着闹着要与宋凌说说话。罗锦年压也压不住,所幸半推半就的想,就说说话,说最后一次。不行,说话不够,还得喝酒,以后都没机会了。
因此一大早就厚着脸去寻宋凌,成全自己的最后一次放纵,没料到宋凌却要出门,他又急又恼,但反骨却怎么也不肯放过和宋凌最后相处的机会,只好觍着脸一道跟了出来。
世间喧嚷,宋凌没听清罗锦年在说什么,只有一句听得分明,
你在看什么?
宋凌眼底寒潮几乎将人吞没,“看我被愚弄的前半生,看我的鸟笼。”
第119章 寒刀(一)
“什么鸟笼?”罗锦年摸不着头脑,但他却本能的不喜欢宋凌那幅神情,简直,简直一如当年初见,刺骨之寒。
他脑子一抽,自己设下的界限再也缚不住反骨,轻易冲破牢笼。手一展,轻而易取将宋凌从青石上捞了下来,真轻啊,像漂浮不定之柳絮。罗锦年不由得握得更紧,将人紧紧锢在怀里,口中不停胡言乱语,寻不到章法,“你要是喜欢鸟笼,我库里有套珐琅的,还有套漆彩琉璃的。你不喜欢也不打紧,还有檀木的,柳藤的。”
“你同我回去,我都给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选好鸟笼我们去买上两对雀儿回家养,珍珠白,虎玄凤,大牡丹。暹罗,吐蕃,狄戎,凶真……各地蛮夷的鸟都有,只要你喜欢。”
宋凌头一回安静靠在他怀里,不反抗,不念着礼法,像块枯木。头埋在他脖颈间,声低不可闻:“锦年,若我不是你亲弟弟,你如何看我?”
再一次将我抛弃?宋凌不信,没了血缘纽带,世上还有人能赤诚的拥抱他。
“这不正好!”罗锦年脱口而出,一想到有这个可能罗锦年都要乐疯了,恨不得脚底点个炮仗蹿上天去。若宋凌 不是他弟弟,那他何必在这扭扭捏捏做小女儿情态!只要不是他弟弟,哪怕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他也敢抢回家去。
宋凌心一沉,果然如此,罗锦年早烦了他,一听他可能与罗家没有关系,只恨不能多生出两只手,才好将他彻彻底底的推开,不让他这晦气人与罗家有半分牵扯。
宋凌自嘲地想,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问出来自取其辱。他挣开罗锦年,独身往前。
向来棒槌的罗锦年,此刻终于机变一回,他从宋凌神色中准确判断出——糟糕,这是又拧巴上了!罗锦年拉住宋凌极快速道:“这不正好能好好教训仗着娘亲庇佑不听兄长话的弟弟?而且什么叫若不是我亲弟弟,你本就不是我亲弟弟!实话告诉你我可没罗青山这畜牲爹,我是娘亲的儿子,你是罗青山的儿子,咱俩本来就没关系!”
“不知你小子给娘灌了什么迷魂汤,偏心眼子都偏到天边去了,处处护着罗青山儿子,不管自己亲生儿子!”
这是什么混账话!父亲再如何也是你生父,怎可如此不敬。况且骂父亲畜……,不也把我们都骂进去了吗!这草包!
宋凌心中阴霾被罗锦年举着木棍一阵乱捅,神奇地捅开了,惹着薄怒的日光从云层探头。
切勿与草包争论,也会变草包,宋凌告诫自己,步伐迈得更快。
罗锦年却是心头一喜,这是生气了,生气才好,怕的是宋凌不喜不怒。方喜了一会儿,罗锦年又品出不对味儿来,怎么回事!他堂堂罗府大少,身份在上京能排头一位,怎的是他在低声下气哄人!
越想越觉得丢了大少颜面,罗锦年返程,不走了,靠在青石上扯着嗓子呻吟一声,“哎哟,”见宋凌转身又放低音量蹙着眉,“腿疼,走不动了。你为何非要带我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怎么带我来的,怎么带我回去,我是一步都走不动道了!”
宋凌无奈叹气,他分不清这是多少次对罗锦年无奈。认命走回青石,微微弯腰,伸出一只白皙手掌:“岁安,别撒娇。”
乍时,天光破浓雾,偶然窥见山谷中的只鳞片爪,残垣遍地,败树残花。
景虽败,心境却大为不同。宋凌想,说得对,不过一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也配做困住麒麟之鸟笼?
至于宋娘子,分离当日她已经用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舍弃,这份母子缘早该断了,往后余生,再不念了。
察觉到宋凌出神,罗锦年哼出道气音:“宋凌,我腿疼!”
清静殿,檀香已尽,只余残味。
“御,你来看这奏折。”昌同帝穿着雪白中衣,罩着黑色外袍,跪坐榻上。身前摆着张矮几,几上数叠奏折。昌同帝手里拿着一份,递向正在清理炉灰的俊拔人影。
人影闻言转过身,赫然正是当朝丞相,与昌同帝就差明刀亮枪的一代权臣。傅御先在铜盆内净手又用干净锦布擦拭水珠,随后极其自然的接过奏折,展奏折一阅,他轻挑眉尖:“又是南疆那群逆贼?年年这陈弼都要上奏折说发现逆贼踪迹,拨下大批银钱让他清扫逆贼。银子收下来,逆贼见不着影儿,抓着土著遗民滥竽充数,这次只怕又是陈弼私库没银子使了,才又把主意打到了国库头上。”
傅御将奏折随手一掷,“陛下不必理会。”
昌同帝略有迟疑,“可这陈弼是襄党中流砥柱,张圣一代弟子,寡人若置之不理,是否会惹襄党不满?”
傅御冷声道:“陛下不必多说,襄党若想来,让他们来寻我,”傅御眉一压,“只要他们别怕,有命来没命回。”
“至于南疆,神医谷覆灭多年,当年他们胆大包天,谋逆犯上,以蛊虫之毒谋害天子,本就罪无可赦。其残党占不了大义,完全不成气候,不过一群蛇虫鼠蚁,陛下为何对南疆神医谷残党之事如此上心?”傅御话锋一转,:“莫非当年神医谷内,陛下还有事瞒着我?”
傅御此人如出鞘之利刃,威势极胜,哪怕对着当朝天子,虽尊称陛下,却不谦称臣子,仍然以我自称,可见其心性。
昌同帝按住傅御垂放的手腕,引他在软榻坐下,轻笑道:“怎会瞒御?”
傅御看着昌同帝眼睛,似乎是信了,不再提此事,转而又问:“草原上连月大雪,陛下可知?”
“自是知晓,我清楚你在担心什么,放心吧,草原上并无异动。”
“如此便好。”傅御又深深看了眼昌同帝,一抬手狠狠掐在他下颚,“陛下可还记得曾应我之事?”
昌同帝神色不变,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目光迷离回到多年前,随后神智一清,冷冷命令道:“跪下。”
傅御松开被掐红的下颚,起身撩开袍子单膝跪地。
昌同帝垂下眼皮凝视跪在龙榻下的丞相,“自不敢忘,君为我之利刃,剑斩魑魅魍魉,天子下龙台,栖于君侧。”
“陛下可千万记得,否则……”
昌同帝矮身,半款衣衫,薄唇缓缓覆上,话语湮没在唇齿间:“否则如何?”
作者有话说:
糟糕,忘了定时六点。
第120章 寒刀(二)
傅御走后,昌同帝轻拢衣衫,轻击榻边钟磬。
福官得了这一声响,扬手招呼早备好热水的宫女鱼贯而入,他则监工一般盯着,哪位宫女有抬眉的迹象,必定狠狠吃一拂尘。热水,檀香,衣物都放到指定位置,宫女们怎样游进大门的又依葫芦画瓢的游出去,来往数次,独有地砖上的暗纹看得最清楚。
准备妥当,福官绕过层层叠叠的纱幔步入内室,浓郁的麝香味扑鼻而来,福官见怪不怪的行礼,“陛下,沐浴吧。”
“嗯,”昌同帝懒散地应一声,任由福官抱起洒了一榻的长发,眼里酿着混沌的云,像没睡醒,倏尔云气一散,昌同帝问道:“崔家走到哪儿了?”
福官略有迟疑,“陛下,您忘了这才过了一日,想必樊将军还没收到消息呢。”
忽然磬声再响,昌同帝偏头看了眼榻边小磬,喃喃道:“有人来了,福官去请人进来。”谁料话音刚落,殿外人竟一刻也等不急,大逆不道的直闯清静殿。
福官愕然不已,一句“拿下逆贼”卡在嗓子眼儿,闯入者单膝跪地先没头没尾的来了句:“出城了。”
昌同帝豁然起身,肃然道:“带回来。”他这动作来得突然,福官没跟上节奏,抱着的一头长发绷得像块直木头,福官吓得三魂七魄散了一半,也不敢看昌同帝哆哆嗦嗦地来了个五体投地,“请陛下责罚!”
天边滚了声闷雷,耀目白蛇打在昌同帝脸上,一时神色难辨。
春雨细密如丝线,天地都勾连在一处,哪怕是偌大皇庭也显得渺小无比,沧海一粟。
孔日朝打着油纸伞等在皇宫西角门,这处是宫人月初采买所用,如今已经月中少有人过。等傅御一出现,他撑着伞迎了上去,伞往傅御那头倾斜,他急得嘴里起了一片燎泡,“老师,如何了?陛下为何连夜召您如宫,可是……”
年前狄戎连绵的大雪,神女峰都肉眼可见的拔了个儿。往年狄戎早来礼朝边境打秋风,今年却没有反应。静,静得可怕,让人如何能安心?上京的有见识大人们都隐隐有风雪欲来的预感,而孔日朝担心的却不是这桩……
傅御拍了拍他肩膀,“先上车。”
孔日朝攥紧伞柄,一步赶着一步到了牛车边上,先撩开帘子让傅御先上,自己在车外抖干净油纸伞上雨珠,跟着入内。
“老师……”
“只是寻常问话。”傅御答道。
心里石头落了地,孔日朝长出一口气,外头染上的雨珠顺着他鼻梁滑下,他出神的往向窗外濛濛雨雾眼神失焦,喃喃道:“万幸,万幸……”
傅御失笑:“万幸什么?怕陛下察觉人头落地?他早被金笼养得失了格局,纵有谋也是小谋,一切以自身之利益出发。这天下之万民,甚至比不上他的一根头发丝。早已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帝,深宫墙苑消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