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数未尽,运数未尽……”孔日朝来了精神,“难道是狄戎和凶真要退兵了?”
傅御失笑:“一豺狼一虎豹,怎会退军?礼朝尚有能破局之人。”
孔日朝急急追问:“谁?”他实在不敢想,前线全面溃败,柳州苍州皆岌岌可危,如此糜烂的局势还有何人能救?莫非是天神下凡?
傅御轻笑:“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古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可听过这首诗?”①
“断无此等可能!她仅仅是一介女流,哪怕她真为天生帅才,有破万军之能,待她大破敌军,大权便又回到罗家手中。我们行天之险,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异族合谋岂不白费功夫?”孔日朝半是震惊半是不解,一不信那人能扶大厦于将倾,二不解老师为何自毁局面。
傅御眉眼压低,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了她是一介女流,战事无论输赢,她都必输无疑,救国则不能救己。”
孔日朝不解:“老师既然如此,您为何肯定她会救国?”
傅御喟叹:“罗氏上下皆愚人,唯气节二字值得称道。”
作者有话说:
①崇祯予秦良玉
第131章 红妆
“将军托小人转告郎君,让您忘了他。”高粱原上十死无生的小兵居然真的越过战火纷飞的疮痍,埋首躬身于朱雀街前。他听见对面人呼吸一重,也跟着手足无措起来,小心翼翼取下置于夹层的金铭牌,放置掌心托起,仍恐抬首。
宋凌乌法以碧青绸缎懒懒挽着,身上罩了件同色单袍,他瘦得几乎脱相,衣料像搭在木杆上,直挺挺下坠。
“哪位将军?”他负手而问。
“罗将军。”小兵语气哽咽。
“罗青山?”宋凌眸光闪烁,仍不肯去接铭牌。
“两位罗将军。”小兵不敢再说话,他深切明了,两位罗将军于他而言只是将军,于弟弟而言更是父亲与兄长。
“罗锦年?你们军中真是无人了,能让个动静粉白不离手,全仗祖宗余荫为非作歹的废物混账当上将军?”宋凌忽然失笑,拂袖卷走铭牌对光而望:“你瞧,可不是个二世祖。人人铭牌皆为铜铁,偏他用金。”
小兵脸色涨得通红,心中腾起熊熊怒火,想到关于罗府这位私生子的传言,说他有狼顾之相,为了罗府家业仗着家主偏爱行事张扬,不把正室嫡子放在眼中。如今见他作派,闻他所言,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小罗将军义勇当先,罗将军战死后是他抗起征北大军于高粱原修垒高墙,带领将士们殊死搏斗。无一人投降,无一人畏惧!他们是为了百姓,为了礼朝战死沙场!绝不是你这等贪图安逸的懦夫能指摘的!”小兵眼含热泪,声声控诉:“将军是为了我!是为了让我逃命,独引追兵入荒原……”
“怎么死的不是你?”宋凌截话,“锦年祖辈皆为你口中的礼朝,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累世功勋才换来这么一个麒麟儿,他从来想笑便笑,想闹便闹,他是礼朝最尊贵的贵人。焉能为你这等贱民而死?”
控诉声戛然而止,小兵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任由羞愧与懊悔将自己湮没。
“抬起头,”宋凌掐紧手心皮肉,“你本该以死谢罪,但如今你这条贱命是锦年用命换来的,也算半个贵人。好好活着,活出人样,方才对得住他。将来若你带着他这条命烂进泥里,我定饶不了你。”
说罢他不带丝毫留恋,沿阶而上,啪一声合上角门。
门外呼吸声渐远,宋凌手心后翻,撑着门板,气力与温热血液眨眼间流逝一空,宁折不弯的脊背也受不住锥心刺骨之痛,他弯腰大口喘息。
他不知在和谁说话:“你做事首尾总不干净,以命换命,叫他日后想来如何好受,指不定你前脚在奈何桥口饮孟婆汤,他后脚就追上了。”
说着说着又轻笑,“还说我爱出风头,你可好,拿命去出风头。不过也算成功,想来日后旁人说起你,再不会是上京游手好闲的三虎之一,而是年纪轻轻为国捐躯的小罗将军。”
宋凌喟叹:“为国捐躯…”
此四字,无上荣光,莫大悲凉。
宋凌忽然眼前一黑,喉咙底似万蚁撕咬,一股股的酸痒往上突。他用手死死捂住嘴唇,肺活似破风箱,咳得止不住。心头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宋凌茫然地想:岁安在战场上该流了多少血?
他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罗青山没了,罗锦年没了,常胜军也没了。但他宋凌还在,是谁因私心葬送了常胜军间接该死父亲与兄长,又是谁忌惮罗家导致如今惨祸,此血债唯有血偿!
高粱原打得惨烈,往年战事还能寻到遗骸送游子归乡,这年残肢断骸白茫茫连成森然骨海。分不清这是哪个的胳膊,这又是哪个的腿儿。总不能捡了别家孩子尸骨送回乡,叫老父老母一腔悲痛错寄。
何况只有胜者有资格收敛尸骸,礼朝全军覆灭,尸骸无人去收。好一些的家人能见到提前留下的贴身之物与铭牌,运气差些的生养一场的儿子竟只剩了个名姓。
岁月啊,那可是一柄快刀,待时岁渐远刻在纸上单薄的名姓也烟消云散,只剩下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战役,战死万数,十万数人。
罗锦年的遗物是铭牌,罗青山的是寒铁玄甲。前日里便送了回来,说起也好笑,宋凌往城外迎忠魂,预备好的棺材都没能用上。回来的是一方木箧,里面装着征战多年的玄甲。
一道来的还有罗锦年失踪的消息。
原本宋凌抱着可笑妄念,现如今妄念已断。
他不知何时没了意识,再醒来夜色已深,饺子正守在高脚床边,脑袋啄米样点个不停。他呼吸一重,饺子猛地惊醒,喜道:“凌儿。”说着勾了引枕来让他枕着,手上不肯闲下,又起身去小厨房端来提前煨好的小米粥递给他,监督着一口一口吃完,才算消停。
饺子盯着空碗,泪珠子似断了线啪嗒啪嗒直往下掉,说话也语无伦次:“你幼时身子弱,受不得风,吃不了寒。初来上京,冬日里冻得受不了,也不肯说,手指脚趾耳上生满冻疮,一碰就流血。老婆子们欺你身份,仗你无人可告,夜里把滚烫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你身上都是一块连一块的烫伤。”
“老夫人让我来跟着你,初见你我就忍不住眼泪。这样瘦弱,可怜的一个孩子,又害了病,怎样养才能养好。”
“夜里我睡在隔间,夜不能寐,生怕一个不注意交到我手里的小少爷就没了。”
“凌儿,我千小心,万小心。一生的心力都用你身上,才看着你从小小一团长成芝兰玉树,你哪怕再难,也念着老夫人,夫人,念着我些。”
宋凌单手撑床,接过空碗在饺子面前晃了晃,笑道:“莫哭,眼泪都快把碗装满就了,姊姊你怎这样爱哭?”
自宋凌年岁渐长,再未唤过姊姊,他一日比一日冷冽,端方,断不肯如此亲昵。
听见久违称呼,饺子更是泪如雨下:“凌儿你莫强撑,老爷大少爷都是顶好的人。是如今的世道留不住他们,这世道太坏,他们定是去太平盛世享福了。你心里有什么总和我们说说,一屋子的娘们谁也猜不出你到底是个什么主意,就怕你……”
宋凌侧脸蒙上层阴翳,指尖一圈又一圈沿着瓷碗边沿滑动,他别过头望向漫长冷寂的夜,声音轻得似天边云雾:“他家书说,让日后过继个儿子到他名下,名字都取好了。这次又让人带口信回来,让忘了他。哪有这样好事,桩桩件件都让他占了。”
“死字最是简单,有各种法。人死如灯灭,人世间的纷扰扰不到阴曹去,他倒清静,扔下偌大烂摊子给我。”
“姊姊,我不会念他,也不如会他所愿忘了他,我实在恨他。”
“恨他独得父母偏爱,恨他虽顽劣但本性纯真,恨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
声声恨,句句怨,冷刀样生生饺子心窝里捅,她猛地起身抱住宋凌,杌子“碰”一声被勾倒。
“凌儿,老爷也留了家书给你,夫人对你才是偏爱,你怎会存此痴念。”
宋凌不想与她争辩,仍是望着窗外出神,夜幕似华盖将上京城倒扣在内,不辨东西,不明公理。他想到了罗青山,他的父亲。日前外出迎魂时,对斯人已逝未有明确认知,始终觉得罗大人只是和往常一样公干,或者背着先生私下约着去酒楼喝酒。
此刻,才品出何谓死别。
罗府上下弥漫着死气,人人皆悲戚。唯独落霞院独立州畔,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寒铁玄甲仍好端端放在箱箧中,田婉身穿雪白里衣,对镜贴花。细细描摹眉眼,南海的烟罗黛在眉间勾勒,眉形似剑,欲平山断海。她合上脂粉奁,起身走向内堂。
指尖在装玄甲的箱箧边沿摩挲,站定,轻挑,箱箧缓缓弹起,露出其中沉睡的战甲。一道冷白色的光从甲上射出,照亮田婉半边眉目。
轻点玄甲,追忆道:“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田婉。
“铛!”玄甲发出脆响,田婉单手展开玄甲,秀臂大张,极快速的将玄甲穿戴齐整,神色肃然,推门往祠堂去。
甲重极,一步一印。
祠堂大门洞开,风压得灯烛忽明忽灭,老夫人面向灵位而跪,她虎口上挂了串念珠,双目轻阖,口中念念有词。
田婉入祠堂,一眼便看见了多出来的两块牌位,一曰青山,二曰锦年。她呼吸一窒,挺直脊背双膝跪地,叩首道:“母亲,儿媳来辞行。”
随着她一跪,地面隐隐颤抖。
老夫人久久不言,半晌重重叹了口气,拨动念珠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你与青山成婚多年,我从未给过你好脸色?”
听这一问田婉忽的想起两年当年结亲往事,起先二人婚事并不得家中同意,因田罗二家分镇二州,为表心诚,两家从未有过交集。
唯恐朝廷猜疑他们有不臣之心,但两家小辈却暗生情愫,田国公心疼女儿表面上将女儿逐出田家,田婉自此与苍州田氏再无牵扯,罗老将军也溺爱儿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意他们成婚。
二人婚事操办简单,田婉独身一人带着满腔孤勇与爱意,跨山越海来到柳州。以山河为聘,日月为媒。
田婉猜测,婆母最初不喜她恐怕是因为她身份,后来因她张扬性子愈加不喜。即将远行,也没了顾忌,直言道:“因儿媳是国公之女,因儿媳并不驯良。”
“因我初见你便知道,你这样的女子,绝不该留在内宅。留不住的人,我为何要给好脸色?”老夫人起身,走到田婉身侧想将她扶起。
田婉忙制止:“母亲,这甲太重。”单手撑地起身,她没料到居然是这个原因。
老夫人退后两步,将她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又上前温柔抚摸她的鬓发,指尖停在她眉骨上,这位丧夫丧子丧孙,一无所有的老妇人,一瞬间竟比雪上苍松更独绝。
“青山出征时,是你相送。锦年走时,是凌儿相送。如今便让我送一送罢。”
老夫人行军礼,道:“将军凯旋。”
田婉趁夜入皇庭,与昌同帝密谈,天刚蒙蒙亮,昌同帝召集诸位大臣上朝,其言如石破天惊。
圣言:寡人欲令镇国将军之发妻,田氏婉娘为帅,领兵出征。
从未开过如此先河!一时如冷水入沸油,霹雳乱炸。从古至今,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至如今,女子为阴,男子为阳是天地法理,更是礼朝国祚根基。
以女子为帅无异于指着全天下男子鼻子骂,连个小女子都比不上!
况且军营重地,一女子懂什么?由她领兵岂不是送死,礼朝本就风雨飘摇,存亡一念间,陛下与田婉这般行事,岂不是自掘坟墓?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一说田婉妖女误国,二说皇帝昏庸无道。
死谏撞柱者不枚胜举,直到昌同帝不堪其扰,放言谁再阻拦此事便代替田将军出征前线。群臣齐齐做了缩头乌龟,有机灵的想找襄党,世家,丞相当个领头羊。
谁料这平日里不带消停的巨头,一时间竟都有挂碍,有人外出求道归期不定,有的缠绵病榻,生死难料。竟一齐当了观里木胎泥像,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昌同帝作为。
最终,田婉获封破虏将军,即刻点兵出征。
罗府上主心骨没了,一下就乱了起来。宋凌身为男子,也不好插手女眷之事,他本也不耐庶务。眼见乱得不行,老夫人老将出山,接过中馈大权,府上这才算安定。
宋凌并不意外田先生出征,他早料到这一天,在他初次真正认识田先生的祠堂,就知晓眼前人绝非雀鸟。他从未因女子身份狭隘看待田先生,她生有大才,只等龙入潜渊。
离愁别绪也尽数收敛,先生去实现此生夙愿,该喜。
反而有桩事让他在意,四婶王氏向来精明,理家治事为一把好手。此次府中无人,为何不见她出来主持,反而劳烦祖母?
还没等他想明白,王氏反而先找上了他,彼时宋凌他正在替父亲与兄长守灵,因前线危急。礼部发了通知,战事一日未结束,民间只许婚嫁娶,丧不可办。唯恐白事一冲,将礼朝仅存的国运也冲散了。
所幸罗家两位男丁都寻不回尸骨,只立了衣冠冢,倒也不妨事。季氏身份与死因都不怎么光彩,对外说是抱病而亡,尸骨草草烧了了事,装了三寸见方的一只小盒子,由罗芊芊领走了。
而罗芊芊对狄戎之事倒是一概不知,季氏恨毒了罗家,从小便对罗芊芊这罗氏之女不待见。罗芊芊大后对生母感情也浅薄,接到消息回府取骨灰,象征性的哭了两声,便再无下文。甚至没问一句,生母害了何病,为何骨灰要让她这出嫁女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