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文筝温婉一笑,只当什么都没有听出来,“父亲大可放心,我能坚持。”
宁尚书一噎,干脆自行离去。
季琛独自离去,秦胜跟着秦丞相去处理朝政,白琦很快就追过来了。
“不多聊几句?”季琛有些讶异。
他提前走,就是为了将那里彻底留给他。
白琦摇头,目光灼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泻,“他们的夸赞都不重要。”
昔日的过往再次揭开,终于有了将一切真相大白的机会,白琦固然在意,但他更在意的,是带给他机会的人,是记得他、也让他牢记在心的人。
所以他轻松将那些赞誉抛掷脑后,追随着心之所向,奔赴而来。
季琛和白琦闲聊了许久,两人之间依旧是无话不谈,季琛也不在意什么皇帝应有的尊荣,也不从在自己人面前用“朕”这样的字眼,白琦也顺水推舟,接受这一份亲近和独一无人的宽待。
心下不满,季琛在白琦面前讽刺那些大臣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嫌弃他们事多,白琦也只是替他倒茶,默默将季琛提起的名字记在心底,打算以后找机会处理。
天亮之前,季琛原本打算去补一觉,结果辛太监来了。
“陛下,皇觉寺来了人,”辛太监道:“说是有重礼献给陛下。”
“不见。”季琛一口回绝,“拒了,让他们走。”
辛太监有些为难,道:“陛下,奴才问了季培公子,他说您最好去见一见,这两年皇觉寺召集了不少工匠,寺庙里的人增多了不少。”
季琛扭头看向辛太监,“他醒了?”
白琦的关注点倒是不一样,“他们要了多少工匠?”
好歹是名义上的弟弟,又倒霉到这个程度,季琛还是打算亲自过去看一眼。
白琦也跟了上去,他想问个究竟。
由于腿病不宜移动,季培还被放置在那间屋子里。
看见季琛走进来,矮个子顿时放下了手中的汤药,退到一边。
上次见面时太过仓促,季琛也没仔细打量矮个子,如今倒是发现这人的耳垂上还有些细小的绒毛。
迅速收回眼神,季琛道:“你听他们说了吗?”
季培还格外虚弱,他无力点头,“差不多知晓了。”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母亲呢?”季培轻声问道。
季琛顿了顿,“宫里没有她的名字。”
宋皇后在位的那二十年,宫里的嫔妃死了一批又一批,大多都是病逝,只有柳嫔诞下了他,还成功将他保了下来,留在冷宫,这才留下了名字。
就连季韶的母亲,也只能追查到是一个宫女,下落不知。
气氛就此陷入沉默。
季琛看着面前瘦弱的人,暗暗叹气,一点都不像是十七岁,反倒是如今的季韶都比他看起来健康有力。
“多谢陛下救我一命,”良久,季培终于从悲伤中走出,认真道谢。
季琛道:“不必客气。”
见两人实在是无话可说,白琦干脆开始询问,“季公子,你可知道,皇觉寺召集工匠是为了什么?”
季培的脸色有些怪异,“是为了修佛像。”
白琦明显不信。
季培叹气,“你们一去便知,那佛像极为显眼。”
见季培有些困倦,季琛最后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小厮?”
季培看向矮个子,呼吸不自觉沉重,“是我的朋友,我一个小沙弥,哪来的小厮。”
季琛点头,“你好好休息。”
等到季琛出了门,矮个子比划着手势,没有出声。
季培看懂了。
那句话的意思是,他发现我是个女人,但他没有揭穿。
他们还有很大的余地周旋。
矮个子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
季培长长吐出一口气,撑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横竖皇觉寺来了人,见季琛再次问起,辛太监便干脆叫人去让人把献上的礼物给带上来。
僧人满脸笑容,呈上来的是一樽约一丈高的佛像,佛像金光灿灿,闪耀无比。
辛太监的呼吸也有些粗重,捧着佛像的手忍不住颤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一块金子!
对着佛像,季琛一时沉默。
同样的风格,让他隐约想起了初见季瀚的时候,季瀚也酷爱这份金光闪闪的打扮。
这让他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
僧人自豪道:“皇觉寺花费了两年时间,雕刻佛像一百零八座,佛像姿态各异,中央巨佛更是集结两千匠人的努力,如今听闻陛下登基,贫僧奉命前来,为陛下画像一幅,再去以陛下面容刻佛像一樽,日后供奉在佛祖身边。”
“刻什么刻!刻了之后你们再天天念经给我上香,祝朕早登西方极乐?”季琛嘲讽道。
这种鬼东西要是真的留下了,那千年之后都有后人瞻仰,嘲笑着道:“看,这就是那个又蠢又自信的越国末帝。”
一想到这里,季琛就觉得窒息。
白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这么多匠人这么多金子,拿去干什么不好?
僧人顿时跪下磕头,“陛下,皇觉寺念经,自然是为您消灾祈福——”
辛太监不耐烦听了,指挥着两个小太监将僧人堵嘴,直接拖下去。
“走,一起去皇觉寺一趟,”季琛扶额叹气,“亲自去看看那一百零八樽佛像。”
辛太监迅速安排好马车,载着季琛和白琦等朝着皇觉寺奔去,汤潜等人听命跟随。
只是在马车上揭开帘子瞧了一眼,季琛就彻底沉默了。
难怪季培说他们看一眼便知晓了。
皇觉寺大门敞开,中央伫立着巨大佛像,两旁也各自摆放着小臂高或者一人高的佛像。
辛太监看着这一幕,实在是惊叹不已,“这么多金子……”
以季琛的目光来评判,这座巨佛至少有五米高,两米粗,全都是黄金制造。
门口的僧人大腹便便坐着,他没能察觉出辛太监等人的身份,还在那里洋洋得意,对着路人大肆宣告,“皇觉寺承接陛下旨意,取用国库金银,铸造佛像为江山社稷祈福。此为一百零八座佛像中最大的佛像,耗费无数金熔铸而成,两千匠人日夜不停开工,雕刻巨佛面容和姿态,三千高僧为其念经开光,可谓是举世无双的建筑。”
众人目瞪口呆。
一个路人愤怒朝着地面吐了口唾沫,“我呸!老子交的税银,就用来搞这玩意?”
僧人冷笑一声,“这位施主,你如此心恶,出言无状,当心死后堕入阿鼻地狱。”
汤潜看着这一幕,不由握紧了拳,得亏同袍拉了他一把,他才没当场冲上去。
僧人继而扬声道:“此佛像好好供奉,定可保存千年,流芳百世。”
路人愤懑不已,“我看是遗臭万年。”
周围的人路人隐隐聚过来,看着这一场热闹。
僧人冷着脸,身后两个打手迅速上前一步,“你再说一句试试?”
路人顿时不敢多言,忿忿然躲入人群中。
看完这样的闹剧,白琦的脸色不大好看,“我也不知,寺庙的局势竟然成了这样。”
挖国库金银,修五米高巨佛。
两年前,那定然是先帝的旨意。
季琛忽然觉得,难怪主角要造反。
第25章、刺杀 他在心疼我
“再说一句要如何?”季琛忽然问出声, 语气中有几分漫不经心,“你们打算怎样?”
四周沉寂,无人敢发言, 即使声音是从马车上传出来, 季琛的话语也格外响亮。
“大胆!”僧人一拍桌子, 感觉自己的颜面有损,顿时愤怒不已, “何人竟敢在我皇觉寺门前放肆。”
不用他多说, 两个打手主动上前,走近了马车,更多的打手鱼贯而出, 各自举着棍棒长|枪,三十余人将季琛一行人团团围住。
汤潜迅速握紧刀柄, 眼神发狠,示意周围的侍卫靠近些, 排列好队形,随时准备迎敌。
原本还想着看戏的路人们见这些人要动手, 哗啦啦往后撤退,又舍不得跑远,便躲在街道的尽头悄悄望着这里,或者从屋子里的缝隙里偷看。
“你才大胆!”白琦一把掀开帘子,率先下车,语气格外冰冷, “兵戈指向陛下, 我看你们才是放肆, 难不成是想着造反!”
陛下?僧人瞪大了眼, 心里有些恐慌, 但皇帝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皇觉寺了,而且哪一次过来不是前后跟着能堆满两条街的仪仗队。他看了眼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顿时放下了心,“胆敢借着陛下的名头招摇撞骗,我看你们才是活腻了!来人,给我把他们拿下!”
汤潜毫不犹豫拔刀,从王府和皇宫挑选出来的精锐瞬间冲散了皇觉寺的打手,砍杀声四起。
打手们平日里都是被好好供养着,偶尔吓唬一下百姓欺负几个平民,哪里抵得过正规训练出来的侍卫?他们迅速溃散,僧人见机不妙,迅速朝着皇觉寺内逃去,大声呼喊着,“来人,快来人!方丈,方丈,救命啊!”
季琛从马车上下来,扫视一眼四周。
鸽子也飞了过来,歇在了季琛的肩膀上。
方丈穿着一身袈裟,怒气冲冲往外走,见到被众人守在中央的季琛时险些腿软,顿时双手合十,跪倒在地,“陛,陛下!贫僧参见陛下!”
陛下?这人是真的?
原本还得意跟在方丈身后的大腹僧人心神一慌,两眼一翻,顿时晕了过去。
还在角落里探头探脑的百姓顿时也惊了,一个个瑟缩着脑袋,跪在原地,不敢再看。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早在季琛入宫的当天,描绘着季琛面容的小像便偷偷在达官贵人手中传达,但凡想好好过日子的人都默默将这张脸记在了心里,争取自己在见到季琛的时候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哪怕没办法讨好,也切记不可得罪。
更有甚者,还将季琛身边的几个重要的心腹、朋友信息,全都一一搜集,合并贩卖,以此牟利。
方丈也不例外,花费五百两黄金买了一张,小心翼翼收好,至于那些心腹的信息,他只是大致扫了一眼。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副记在心底的画像会用在这里。
没想到方丈居然能把他认出来,季琛扫了一眼周围零零散散跪着的打手和散开的武器,语气中透着些无聊,“皇觉寺说有重礼献上,这就是方丈的献礼?想要刺杀朕,那人手少了点,下次不妨带上一支军队来。”
方丈想死的心都有了,拼命为自己辩解,“陛下,这都是守门的僧人有眼不识泰山。皇觉寺上下并无反叛之心,从来都是认真诵经、一心为国啊陛下!”
一边哭嚎,方丈拽来了晕倒在地上的僧人,一巴掌扇了过去,“蠢货!你还不快起来认罪。”
“先帝交给你们多少黄金?”季琛忽然问道。
方丈的手顿时一抖,不敢看向季琛,“这,这要查账本……”
既然得不出结论,季琛不再看他,“叫人去请秦胜来皇觉寺对账!但凡少一两黄金,你们就一起去西天给佛祖念经!”
方丈顿时瘫软在地,双目无神。
说罢,季琛便朝着街道尽头走去,白琦自然跟上。
汤潜对着方丈咧嘴一笑,一张黑脸上写满不怀好意,他叫了自己的人马将皇觉寺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出入,道:“方丈,秦大人从宫里赶过来可只需要一个时辰,对账也用不了多久,你可得抓紧,若是迟了——”
汤潜的话还没说完,方丈顿时从地上爬起来,拼命朝着皇觉寺内、库房的位置跑去。
季琛一眼扫过去,从人群中将之前的路人点了出来,然后让其他百姓起来。
路人满头冷汗,口齿不清,“小人,小人姓李,陛下唤小人李大就可。”
要死了,早知道大胆一次仗义执言就会撞上皇帝,李大保证这辈子他都会小心谨慎,绝不轻易开口说话。
悄悄瞧了一眼季琛身后的带刀侍卫,李大额头上的汗更多了,刚刚他还说了他们这一代要遗臭万年来着,皇帝会不会让人杀了他?
季琛自然看出了他们的不安,干脆让人搬来了板凳,让李大坐下,“其实你说得对,还挺有道理。”
啊?
李大傻了。
“发现了问题,便要说出来,”季琛温和的表情格外容易获得他人信任,“像皇觉寺那般不能解决问题,还反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才是问题深重,需要反思。”
想想倒霉的末帝,哪怕到最后也没完全搞清楚,到底他是怎么亡国的,为什么百姓对他如此痛恨。
季琛如今不介意主角谋反,也不介意改朝换代,但怎么输,输给谁,这才是问题。
国库败在皇觉寺那样的地方,实在是太过丢人。
李大忍不住点头,想开口又将自己的话憋了回去,就怕哪一句话不对,然后掉了脑袋。
白琦解释道:“其实先帝这一月逝世,太子也是近日去世,陛下昨日才登基,对外面这些事情不太了解,这些皇觉寺的东西也和陛下无关。”
李大恍然,暗暗放松几分。
“那不如,你给我们随便讲一讲?”季琛问道。
李大发觉,面前的皇帝似乎极有耐心,就连他身侧的那只鸽子,都敢大胆蹭一蹭皇帝的掌心,皇帝也时不时安抚摸它一把。
李大感觉皇帝似乎也没那么恐怖,犹豫着开口,“那,那我随便说几句?”
季琛微笑,示意他继续。
散去的百姓又悄悄聚拢了过来,偷偷打量季琛。
见那两个侍卫不阻拦,一群人不知不觉靠近,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好年轻的皇帝!皇帝还和李大在说话,居然没有叫人砍了他。”
“皇帝好像也没那么坏,哇,居然还给了李大赏赐。”
“不过皇帝长得还挺好看的,那身衣服估计也很贵。”
“他身边那个青衣的也好看。”
“这两人站在一起,看着还挺般配。”
白琦的嘴角微微一翘。
嘈嘈杂杂的交流瞬间停息,离得最近的那人悄悄看了一眼侍卫,见他没过来,这才用力扬手,给了最后开口的人后脑勺一巴掌,“瞎说些什么呢,还不快收声,你这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