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火无情,人总是要和各个灾难做斗争。
但也正因为有人在,所以希望也在,未来也在。
春雷在头上炸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河安县洪涝的影响,今年哪怕是京都,都接收了不少的雨水,负责调查郊区收成的官员连日里上奏折,说是春种受到了影响。
秦胜面无表情写上一系列注意事项,喝下一口浓茶压下困意,然后去摸下一本奏折,意外摸了个空。
秦胜这才转头看过去,只见那叠奏折都被人挪了个位置,挪到了离他的手更远的位置。
“回去歇息吧,剩下的我批,”季琛难得良心愧疚,“两天没闭眼了,再这么折腾下去,你身体也扛不住。”
秦胜沉默片刻,道:“我睡不着。”
他担心着河安县的一切,只有坐在这里收到最新的消息,他才能勉强压下焦虑,但看着奏折里一封封不太好的消息,河安县的水位还在涨,他更加睡不着了。
“实在不行,就只能按照之前的计划,将河安县附近地势较低的渭扶县定为泄洪区,把洪水都倾泻在那里,放弃那里的所有良田和房屋。”季琛冷静道:“一个渭扶县应该不够,毕萱去了下游炸山,决定把那一块也给打通了方便泄洪。”
秦胜抓了抓头发,原本将发量养回来的他头发由开始大把大把掉,眼见着发际线又开始往上移动,他的声音变得艰涩,“渭扶县有接近二十五万人口,周围二十六个村庄,这些都要放弃?”
季琛道:“先把人保住,一切都好说,日后重建也是可以的。”
两人一时静默,秦胜原本也得意过自己的年轻有为,只是在面对如今的处境时,每下一笔他都觉得无比艰难,他不再为过去的功绩兴奋,他只为无数人的哭泣难受。
每一个举措,都可能影响到无数人的性命。
“何况,尽人事我们做到了,”季琛道:“有我们这么多人在,老天爷总该站我们一次。”
这是季琛第一次描述情况时用‘我们’,而不是‘你们’。
秦胜被季琛说服,他深吸一口气,“行,我去休息。”
等到秦胜离开了,季琛打开白琦给他寄过来的信件,再次翻阅一遍。
信件三天一次,极为有规律,鸽子充当两人间的信使,三天飞一个来回,传递两人的悄悄话,至于公事,又另外由骑兵在驿站间传递。
白琦的话并不算多,内容也不长,九日前的内容是说他遇见了一束海棠开的极美,可惜季琛欣赏不到,所以他将它画了下来,给他分享。
信件里还封存着三瓣海棠花瓣,季琛小心将其收好,藏在了自己时常翻阅的话本里。
六日前的信件是他在外面巡查的时候发现了一棵歪脖子柳树,可惜大部分枝叶都垂进了水里,树日日被水泡着,仿佛也活不成了。他又想起了当时冷宫里,季琛的宫殿附近就有一棵柳树,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末尾还不忘提醒季琛添衣,最近天气有些凉。
收到信件的当日,季琛早已不记得冷宫附近有没有柳树,他干脆抽空回冷宫,亲自走了一圈,这才在一个边缘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棵,于是他又亲自去拿桶来浇水,倒是把辛公公唬了一跳,见辛公公一脸心惊胆战望着他,季琛没办法,只能把桶又让出去,让他安排人去动手。
三日前的信件是白琦将自己的马匹也给出去叫人运东西,平日里出门就想着去骑一头驴,可惜这头驴太蠢,抽都抽不动,他便拿着胡萝卜吊在他面前,结果这驴一步窜过去把胡萝卜啃了,自个又躺下了。献出这头驴的村长颇为尴尬,说给他献上一盘驴肉火烧,气得这驴拿头供着村长,不过如今这驴倒是不那么磨叽了,勉强还算听话。
季琛一边看一边笑,悄悄叫人准备了两匹好马,叫马场的管事好好喂养,等白琦回来打算带他去马场玩一圈。
今日白琦大约会再寄一封信回来,季琛打开了窗户,等着鸽子带着信件从窗户里飞进来,等待之余,他将剩下的那一堆奏折都搬到自己面前,挨个批阅修改。
直到房间里点起了灯,季琛按了按略微僵硬的脖子,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
夜晚来临,天幕变成黑色,鸽子还没有回来。
按照常理,这个时候它该已经到了。
辛公公见季琛在看外面,刹那间就明白了,小心安慰着,“陛下,或许鸽子是在外面飞累了歇歇脚,这才来迟了些,或许明日便到了。”
“嗯,我知道,你安排人在这里守着吧,”季琛还算冷静,“明日将河安县的奏折拿给我瞧也是一样的。”
河安县那边的奏折是一日一递送,驿站到底不如鸽子速度迅猛,但策马一路狂奔,送过来也恰好是两日半。如今河安县遇见这么重大的消息,驿站上的人送信都极为利索,差不多也该有信件过来了。
第二日,河安县的奏折也停了。
秦胜脸色难看,按压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驿站那边说没收到消息,应该不是路上丢了。”
是信息中断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
两边无法正常联络,所有的应对都成了未知数。
秦胜又开始翻阅之前的奏折,一点点堪对信息,寻找自己漏了的关键,然后又派出人手往那边打听,等待着最新的消息,整个人格外暴躁。
季琛有条不紊发布了各项指令,调整了计划,面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朝臣也瞧不出季琛是否难过伤怀,只能应对的时候更小心了一些,唯恐哪一句话不对,就触怒了帝王。
只有在当晚,忙碌之后,季琛看向外面的星空,再一次确认鸽子没有飞回来后,问向辛公公,“今天是清明吗?”
辛公公愣了愣,点头。
季琛道:“备一辆马车,再准备些东西,我要去白府。”
今天也该替他去祭祀一番白家的祖先。
他素来不信鬼神,对这些尊重多过于信仰,但如今,倘若这些人地下有知,希望他们能保佑白琦平安归来,保佑河安县平安无事。
*
作者有话要说:
来迟了,我以为零点前能写完,高估自己了
第81章、溃堤 人员的撤退
宁源指着地图, 给季琛圈出早已选好的几个地点,“我和几位老臣讨论了许久,采取的是堤坝防水、分洪疏水、上游拦截、下游放水的策略, 根据以往的地点选择了三个分洪区, 都是发展没有那么重要的地方, 实在不行也只能放弃。除此之外,由于河安县附近河道过于蜿蜒, 水路不畅通, 周围的地区压力也很大,它们附近的水位也在一路涨,各个地区都传来了紧急信息。”
季琛看着地图上圈起来的几个点, 河安县背后就是一大块平原地区,再往里一点就是越国的重要粮仓, 春耕在即。
宁源叹气,“而且由于这些年, 堤坝都没能怎么加固,全靠郡县自己行动, 如今堤坝到底牢不牢固也不好说……前些年也有一些小型洪涝,只是危害不大,这些县城就自己制造河曲,拦截一部分洪水,如今这些河曲也没有疏通,又和今年的降水相遇, 形成了更大的洪水。”
宁源越盘算越头痛, 只觉哪哪都是问题, 根本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先把其他工作都停一停, 河安县周边三个郡县务必全力配合, 再外侧的十二个郡县也无比尽力支持。”季琛批过一份奏折,只见上面的物资清单数目越来越多,测算出来的损失也越来越大,他看到最后,都忍不住想,这是不是上天要在他亡国之前,先把国库给霍霍干净。
好歹季琛也有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如今一大笔钱撒出去,也不算是特别心疼,他只希望能看见成效,把洪水就控制在那一块范围,真要变成了蔓延整个越国的特大洪水,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季琛敲了敲桌面的地图,手指轻点三个分洪区,抬头看向宁源,“如果这三个分洪区还是不够用呢?”
宁源沉声道:“那就真的到了局势最坏的时候。”
与此同时,白琦看向众人,“我们不能让局势发展到最坏的时候。”
他看向面前的众人,“除了堤坝,分洪区那边我们也要最快时间完成,那一片地区的百姓全部撤出来,以后由官府出面将他们安顿下来。”
一旁的老者双眼浑浊,喃喃道:“官府真的会?”
也别怪他们怀疑,毕竟以前官府出现最多的时间便是秋收收税之际,其余的时候,大老爷们在城里过自己的日子,和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然会,”白琦顶着尴尬和羞意,说道:“陛下和我说过,等到我回京之日,提出什么要求都可以。”
其实这句话季琛没说过,但是白琦也发现了,也不知道前面几任皇帝给他们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官员的身份在这里未必够好使,相反,他和陛下那一段情更加让人侧目,更让人信服陛下并未放弃他们。
果然,老人恍然点头,信了白琦的话,对着白琦满是敬佩,“那就辛苦大人了,大人不仅处理公务要辛苦,还得伺候陛下。”
白琦咳嗽几声,险些被呛住,一抬头,正对上宁文筝戏谑的目光。
白琦匆匆掠过这个话题,“再撑个一日,兵部的那些人就可以布置好分洪区的情况,河安这边的危险便可以大大缓解。”
中年男子连连叹气,格外怀疑,“真的只需要一日?”
这些日子,他们连夜防守,已经抗过了十来天,有无数人已经好几夜没有闭眼休息过,但洪水依旧在眼前翻涌,随时都能将河安县淹没。而十日前,白琦也曾说过,防守到一定的时候,上下游一起配合,总能将洪水抗住,到时候河安县的洪水会渐渐退去。
“自然。”白琦斩钉截铁道。
等安抚完众人,白琦深出一口气,瘫倒在椅子上。
宁文筝从河道地形图上抽出精气神,“我不知道一日够不够,一开始测算是一日,但如果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或者是中间哪个数据出现一点错误,你今日说的这些话,不怕百姓们日后找你算账?”
天灾的威力就在于此,洪涝说涨就涨,大雨说下就下,他们测算再好,也得靠老天爷赏脸。
“我若是现在不坚定一点,他们怕是现在就要迟疑退却了,”白琦按了按眉心,他轻轻招手,示意旁边的鸽子过来。
鸽子从点心中抬头,见是白琦,一蹦一跳靠近两步,又不肯和他距离太近,绿豆眼中有几分警惕。
呵,就是他,三言两语让季琛裁掉了它所有的点心。
白琦哑然失笑,“等我回京了,给你赔罪行不行?”
鸽子矜持抬头,不说话。
白琦试探着谈判,“外加两盘点心?”
鸽子唤道:“咕咕咕。”
白琦认真道:“三盘,不能再多了。”
成交!鸽子点了点头,任由白琦在它腿上绑上竹筒,里面装着信件。
白琦最后时刻还不忘叮嘱,嘴角上扬,似乎想起了什么甜蜜的事情,“别把信丢了,回去后替我瞧瞧他怎么样,不必急着过来。”
宁文筝难得放松一把,见着这一人一鸽互相交流,倒是有几分好笑,“你和它以前没少闹翻,如今倒是感情一天天变好。”
白琦刚想回一句话,就见一个中年男子拼命跑进来,“大人,大人!外面又开始下暴雨了,水开始继续涨了,离目标线越来越近了!”
白琦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他手抖了一下,还没绑好的竹筒不慎滑落,滚到了地上。
上次离目标线就只剩下不到两尺的距离,再往上涨,就要溃堤了。
宁文筝豁然起身,拿着河道的地形图就冲了出去,她要去现场加固一下堤坝。
最后一天的时间,他们的布局就要完成了,如今时间还来得及吗?
捡起竹筒再次绑好,白琦最后交待一句“注意安全”,便也跟着宁文筝匆忙离去。
堤坝上,人与人之间面色紧张,不论男女,统统扛着沙袋往前递,将堤坝不断垒高,巡逻的几个匠人们不断记录河道的数据,神色越来越紧张。
宁文筝已经开始巡查,不断检查堤坝的牢固面,进行点检,偶尔自己将倾斜的沙袋摆放到合适的位置,和巡查的人交流信息。她早已换上了粗布衣裳带着斗笠,连伞都不撑,做着最简陋的打扮,只为方便行走方便做事。
白琦瞧了一眼堤坝处的警戒线,如今洪水上涨到离堤坝面只剩下两尺的距离,随着暴雨,水位还在不断上涨。
“河安县的老人和小孩都送走了,就剩下那几个分洪区的人还没撤干净,”白琦道:“我们再撑一撑,称到明日寅时便差不多了。”
被划分为分洪区的榆溪乡,男女老少们背着包裹,抹着眼泪往前走,偶尔有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家,又一下子落了泪。
只见洪水一点点蔓延,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腰,原本的房屋也被渐渐淹没冲垮,但还能隐约瞧见屋顶,再过一天,这里就要被彻底分洪,洪水大面积倾泻过来,而他们的家想要恢复,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别看了,快走吧,”赵淑淌着水,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维持着秩序,偶尔拉一把无力行走的妇孺,她的嗓音已经嘶哑,不凑近听几乎听不出她说的内容,“时间要不够了。”
他们慢一分,河安县的压力就大一分,负责在下游定点爆破的人也更加危险一分。
“好,不看了。”听到她的话,村民们吸吸鼻子,收回目光,顺着她的指引继续往前走。
这些天来,看着赵淑为了他们的撤退忙碌不休,从调节矛盾到妥善安排,他们已经建立了足够的信任。
前来守护白琦的侍卫们早在第一时间就被派往各个地区,帮着村民们搬东西或者把人救出来,也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从午时忙碌到子时,赵淑一共就吃了一顿饭歇了半个时辰,她作为这次的选秀女官,纵然一开始过来这里是抱着扬名的念头,希望自己能在这件事情上大有作为,让所有不支持她的人大吃一惊,但来了这里之后,她全身心投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