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赵娉续命,朱弗在藏书阁中翻阅了许多典籍,都无甚管用。直到阴差阳错的,在夹层中,找到了舍利存在的痕迹。
原来前任峰主陈无阙在游历时,意外得到了当年一分为二的半颗舍利。而书籍中记载,舍利的用处极大,不仅可偷天改命,还能用其创造出强大的傀儡兵团。
朱弗对创立傀儡兵团不感兴趣,那舍利能活死人,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宽慰。
他照着指引给赵娉服下后,却彻底断送了她的命。
那夜也暴雨如盆,朱弗疯了一般,搜寻关于舍利的记载,终于在残卷里找到了原因。
舍利乃开宗大师毕生修为结晶,即便是半颗,也足以让一个没有丝毫武功的人爆体而亡。
“若是一整颗还好。”朱弗说,“完整的舍利,才会发挥出它应有的功效。”
可惜,当年陈无阙只得到了半颗,另外半颗不知所踪。
“那峰主设宴……”关不渡微微一讪,“是想在我们口中得到另外半颗舍利的下落?”
朱弗道:“不错。那鹤酒星分明已死在十年前,近日却现身九华山。我猜测,这与另外半颗舍利有关。所以,将请柬发给世人,若真有人来,定会对舍利一事知之一二。”
鹤归垂眼,袖中的双拳松了又紧,待平复心绪后,才问:“有人亲眼见过吗?”
“鹤酒星吗?”朱弗摇摇头,“没有,只是听说。”
既是听说……就有一定的谣传可能。
鹤归还想再问,却被关不渡打断。
“那植骨术又是怎么回事?”
朱弗眼神一沉,哀切地落在朱珠头顶。
“有人传信给我,说妖佛一派中记载的植骨术兴许可以一试。”
关不渡:“然后你就试了?恕我直言,峰主胆量之大,关某难以望其项背。”
“我当然不会如此折辱我的夫人!”朱弗猛然挥袖,却又缓缓沉下肩膀,“我翻阅所有记载植骨术的书卷,上面记载着植骨术真正的用途——它的确可以置换骨骼,重塑经脉,但若是配合舍利,死而复生也不是不可能!”
朱弗眼露寒光,凛然道:“后来,我的夫人真的活过来了。”
鹤归一怔。
关不渡却不信,他滑动轮椅靠近几步,将方才掉落在地的折扇捡了起来,掸去了灰。
“可复生后的朱夫人,不是你想象中的夫人。”
“是的……”朱弗声音颤抖,“她似乎活过来了,似乎……又没有。”
“傀儡。”关不渡说,“使用植骨术,又服用了舍利的朱夫人,被你制成了一个毫无感情的傀儡。”
昔日恩爱两不疑的枕边人,变成一具不会喜怒哀乐的木头人,让朱弗如何接受得了?
鹤归喃喃:“所以你……仍然想得到另外半颗舍利。”
“也许另外半颗,是我夫人唯一的希望,我又怎么能放弃?!”
关不渡喟叹道:“只是没想到,你本想借此宴会得知另外半颗舍利的去处,却弄丢了自己的半颗。”
丹田之中没了舍利,用使用了如此歹毒的植骨术,赵娉的肉身终于支撑不住,最终粉身碎骨。
星落风死于化尸水,赵娉却死于自己丈夫沉痛的爱。
朱弗缓缓蹲下身,将朱珠拥入怀中。
“所以,如果哪位侠士取了那半颗舍利,烦请归还,我天台峰上下便自此唯命是从。”
一语话闭,前厅中有人唏嘘,有人不忍。可无一例外,没人上前一步。
鹤归隔着人群看去,王敬书藏匿其中,端得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脸上也挂着遗憾的神色。除此之外,与常人别无二致。
他心中骤然生起一股无名之火,提腿就往王敬书方向走去。
倏地,有人擒住了他的手腕。
关不渡不动声色地将鹤归拉回身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半晌无人应答,静得针触地可闻。朱弗佝偻着坐了许久,才红着眼抬起头:“想必诸位并没有人拿到舍利,既如此……晌午过后,大家便自行离去吧。”
说罢,他带着朱珠离开前厅,从后院而出。
众人面面相觑,或疑惑或释然,相对无言之后,也相继稀稀落落地离去了。
鹤归与关不渡留在最后。
轮椅之中的人垂眸不言,眉宇见有倦怠的神色。
鹤归说:“你刚才为何拦我?”
关不渡抬眼:“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总归有点交情,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去送死。”
鹤归凉凉道:“你明知是王敬书,为何不告诉朱弗?”
“有用吗?”关不渡轻笑道,“那夜你也看见了,王敬书早就把那半颗舍利送走了。比起朱弗,我更好奇王敬书的目的。”
鹤归冷笑:“不愧是沧澜楼主,当真运筹帷幄,事无巨细。”
“你在怪我?”关不渡回过头,“居士,我说过了,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朱弗身上,没有我想要的利。”
“况且。”他将折扇往椅背上一插,摇头道,“赵娉已经不可能活了。”
朱弗眼下分明已心灰意冷,才会放任众人离去。赵娉不论生死,在这群人眼中,不过是他人的悲欢而已。
众人的利在舍利,在自己的私欲上。
窗外分明日光正好,鹤归却觉得遍体生寒。
关不渡本已走出前厅,忽而又折返回来,对鹤归道:“还有一件事。”
鹤归抬眼看他。
“别这么盯着我。”关不渡笑道,“这件事也许连朱弗也不知道……植骨术,必须在人还剩一口气的时候使用,不然,是没有效的。”
第17章 今年贵庚?
此间事毕,朱弗闭门不出,整个天台峰便骤然安静下来。
前来赴宴的江湖人士,有人迫不及待离开,也有人打算观望一二。
而对于鹤归来说,天台峰已然没有了留下来的必要。
他对接下来行程犹豫不决,一时不知是继续寻找师父的踪迹,还是回洞庭。
对朱弗妻子一事,鹤归心中仍抱有许多歉意——如果那夜他再坚定一些,将王敬书的意图告诉朱弗,也许那半颗舍利就可追回。
而且……
不久前,关不渡曾说,赵娉的死是朱弗一手造成的。
如若他没有强行使用植骨术,也许赵娉还能活。
这个真相无疑于杀人诛心。
朱弗知道植骨术真正的用法吗?
若他知道赵娉在使用植骨术时,体内的舍利保存完好,且吊着她一口气;若他知道当他疯魔地执着于复生,却阴差阳错害得赵娉彻底葬送了性命时,会是什么心情?
鹤归无从得知。
无论如何,还是要先离开天台峰。
鹤归收拾好自己单薄的包裹,临但出门时回头看了眼关不渡的院子。
大门紧闭,浮白与怀枝似乎不在。
他蹙眉想到,平日里这两位护法若没有重要的任务,一般都会守在院口伺候关不渡。难不成,这两位姑娘又有什么事离开了?
天边乌沉的云愈发低矮,似乎不久又将下一场大雨。空气中弥漫湿气,雾气蔼蔼几欲成形。
鹤归踌躇片刻,还是敲响了关不渡的门。
晚秋阴雨前的天格外得凉,鹤归站了一会,见无人应答,便搓着汗毛直立的手臂,预备转身离开。
“啪嗒”一声,鹤归身后,关不渡将门重重地拉开。
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眼中还有未消散的戾气。
但看见鹤归的下一刻便又换上慵懒的模样。他坐在轮椅中,用折扇抵着下颚,没有白纱遮目,视线便落在鹤归的行头上。
“居士打算走了?”
鹤归听出话音:“楼主还不打算走?”
关不渡轻笑:“我那两位护法还没回,况且……现在走,可能来不及了。”
鹤归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关不渡抬头,折扇在空中换了个方向,稳稳落在另一只手中,“这个天色,太过异常了吗?”
他边这样说着,边催动轮椅下了院内的台阶。鹤归以为他说的是空气中密布的雾气,可顺着关不渡的视线一看,山脚之下,一阵阵淡青色的烟,正在逐步往上攀爬。
鹤归怔住:“这是……”
关不渡不答,只道:“这天气,应当快下雪了吧。”
鹤归回头看他。
眼前这个人,从第一次见面,鹤归就觉得他心思深沉。虽然这人常带着一副温和的笑面,但无人能透过这层皮相,看透他内心的所想。
即便表面看来他心中有算盘,可做起事来,却依旧恣意妄为,毫无规律可言。
若说他为舍利而来,却没见他对此事有多上心,仿佛只是为了来天台峰看了一场闹剧,戏散了,他便顺便想停下来看一场雪。
“居士,你盯着我的时间有点久。”关不渡道。
鹤归淡淡道:“你脸上有东西。”
关不渡:“美貌?”
“……”鹤归半晌无言,“现在它掉到地上了。”
关不渡嘴角挂着一抹笑意,可脸色实在太过苍白,从鹤归的角度看去,几近透明之色。
他看了眼天色,缓缓道:“不如楼主先进屋避避雨?”
“避无可避。”关不渡微微抬首,那山间烟一般的青色已围至半山腰,“你看。”
离得近了,鹤归才发现,这些烟雾的颜色暗沉浓郁,仿佛某种能致人死地的毒物。
还未等他有所反应,山下顿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这声音盘旋至上空,飘散开来,久未离去。紧接着,又有几个陌生的声音接连不断地发出哭喊。
鹤归怔住,仓促间只好回头问身边之人:“发生什么了?”
关不渡道:“朱弗掌管天台峰这么多年,定然手腕不俗。你觉得,他得知真相后,是会大发善心放我们走,还是会将我们一网打尽?”
鹤归蓦然一醒。
事情的死因是舍利。这些赴宴之人,盗走了朱弗的救命稻草,等同于杀身之仇。
他放下尊严,一再恳求下,无人得以怜悯之心。
一个一峰之主,在陷入人生绝境之时,会做出什么决定?
人到疯魔,除开死亡,就是想让罪魁祸首陪着他一起下地狱。
青烟就是证明。
朱弗到底与妖佛有所来往,想必那青烟中的毒物,定然亦十分厉害。它将整个天台峰罩进封闭的一方天地里,而峰内之人,就是青烟嘴边待捕的猎物。
也许是关不渡表现得太过淡然,临到关头,鹤归竟也不惧。他想知道,一个算无遗策的沧澜楼主,究竟怎么破这个局。
于是鹤归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走?”
关不渡:“居士,冒昧问下,您今年贵庚?”
“……”鹤归垂眸看他,“二十又七。”
“啧。分明正值壮年啊。”
鹤归:“……你想说什么。”
“我腿脚不便啊。”关不渡笑,“居士这个年岁,不至于和朱弗一样患上痴呆症吧。”
“……”鹤归说,“我现在掐死你你的护法会来救你吗。”
关不渡摊手:“她们追舍利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那么,楼主。”鹤归抬手指了指漫到院外的青烟,“请问这个怎么解决?”
关不渡最后说道:“听天由命。”
鹤归:“………………”
虽然关不渡看起来成竹在胸,但与鹤归无关,他还要找鹤酒星,暂时不想交代在这里。
鹤归拽紧了包裹,靠近胸口的地方放着离开洞庭时准备的回春。若当真事态紧急,他还可以用体内的真气抵挡一二。
青烟蔓延的速度很快,且毫无可乘的缝隙。鹤归将关不渡推回屋内,想要借屋子拖延一些时间。
此时关不渡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
他沉默片刻,默默从袖中掏出匕首。岂料他还没动作,就被关不渡挡住。
他说:“省点力气,别放血,不值得。”
鹤归讶异地抬起头。
青烟还未到跟前,关不渡应当不是中了青烟的毒。若是朱弗对舍利一事早有判断,或许几个时辰前,他在前厅时就已下了手。
可是为何他自己没事?
鹤归犹疑着,片刻后,只听屋外传来一阵哭声,他从窗纸往外看去,就见朱珠摔趴在地,一手抱着只兔子,另一手拖着一根长长的禅杖。
他心中一惊,急忙出门将朱珠抱了进来。
见到鹤归,朱珠便断断续续止住了哭声,末了还极其乖巧地把眼泪擦干净,才带着哭腔说:“哥哥哥哥,我不哭了,爹爹说,让我来找你。”
鹤归面具不忍,蹲下身抚摸她的头顶,轻声道:“爹爹他人呢?”
朱珠想了想,含着泪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哥哥,爹爹说,他去找娘亲了。”
“……”
其实在看到那根禅杖之时,鹤归已经猜想到朱弗的结局。
挚爱死于自己之手,苟活下来,也再无意义。
不如与她一同归去。
可孩童何其无辜啊……
却见一旁的关不渡忽而冲朱珠招了招手:“过来。”
朱珠睁大了眼,眼珠在鹤归和关不渡两人之间来回转悠,才犹豫着小手放进关不渡的手掌心。
关不渡道:“你是从哪里过来的?”
朱珠立马答道:“烟里!”她顿了顿,又道,“那烟好浓啊,珠珠差点找不着家。”
“你看。”关不渡对鹤归说,“朱弗这老头,临死前还想给你找个拖油瓶,你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