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归摇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在鹤酒星身边的日子除了跟同门切磋,就是被迫和鹤酒星切磋,没有闲心去关心剑道之外的事。
关不渡突然道:“儒门传承不是没了?”
“是没了。”景誉叹了口气,“可传承不能断,帝王师也不能后继无人。”
他毫不忌讳跟在场的人讲这些,仿佛真的把鹤归等人当成一个需要照拂的后辈。
可关不渡总觉得其中有异,但说不上来。
鹤归:“上一任的帝王师不在了?”
“十年前就不在了。”关不渡接话,“儒门的传承之人,何恨水的父亲,在得知无想山庄中所有人都丧生大火之时,就急病攻心,没了。”
所以大晋在帝王师空缺的十年中,被外敌入侵,内外皆风雨如晦;所以即便景誉权利被架空,却依然想在后继的儒门中挑选出一个,甚至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帝王师,在大晋皇室之中,几乎已成王朝的支柱。
屋内已架起火盆,王敬书让景誉坐了上位,又叫子随去安顿其他人。哪知怀枝刚把关不渡推进屋,就矮身道:“楼主,奴家先行告退。”
关不渡抬眼看她。
怀枝脸色泛白,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这幅模样,倒是惹上他人的关注,连景誉都忍不了向这边投来视线。
关不渡突然道:“走吧。”
怀枝一愣,关不渡不耐道:“太冷了,我也不想在这里待。”
言下之意,就是也要避开景誉与王敬书了。
方才几人已谈及帝王师,但这到底是他们儒门和朝堂的事,即便景誉不说,他们再待下去也不妥。
于是鹤归便主动推着关不渡离开,在子随的带领下去到了落脚的地方。
怀枝交代了去处后,轻功如飞,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关不渡目送她离去,手中把玩着折扇,不知在想什么。
雪已初霁,可大风肆虐,关不渡的手脚,唇上也毫无血色。鹤归将他送进屋内,又给他裹上几层狐裘,才忍不住叹道:“楼主,你身体为何如此畏寒?”
关不渡:“那景誉又为何叫你小九?”
“……”鹤归就知道,一离开其他人的视线,关不渡就原形毕露。
见鹤归不答,关不渡用扇子撑着下颚,猜道:“不会是你的乳名吧?”
鹤归:“……”
“我猜对了?”关不渡一笑,“你在家排行第九?”
鹤归拿狐裘裹住关不渡的脑袋,冷冷道:“楼主有这个闲工夫,不如运功暖暖自己的身子。”
“没用。”关不渡的声音闷闷地传出,话中略带凉意,“真气用在这里,我自己都嫌浪费。”
趁着鹤归怔住,关不渡从狐裘里钻了出来,顺手兜住了鹤归,开始打岔,“刚才王敬书有话跟我说,但是好像在担心什么。”
鹤归面无表情地把狐裘扯下来:“担心什么?”
关不渡“啧”了一声:“你真没觉得景誉有问题?”
“誉叔有什么问题?”鹤归蹙眉。
关不渡:“他来梅岭的时机就是最大的问题。”
时机?
此时王敬书刚从天台峰拿到舍利……
可是,舍利之于景誉,有何用处?
他对景誉知之甚少,虽然儿时与他略有交情,但也自知身份与他千差地别,否则他也不会早早得离开前院。然而区区舍利,景誉作为皇帝应当不会放在眼里,除非……
鹤归灵光一闪:“复生?”
关不渡不接话,只道:“景誉绝不可能刚到梅岭,他应当在这里等候王敬书多时了。选拔帝王师是真,看雪景也是真。恐怕,取得舍利也是真。”
这个舍利,在天台峰出现的时候就引起一番争抢,眼下到了梅岭,连景誉都掺和进来,死而复生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
除了朱弗,有人真的见过舍利发挥作用吗?
关不渡说完,似乎不打算深究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冲鹤归伸出手:“小九,劳驾扶我上床。”
“……”鹤归说,“楼主,求你正常一点。”
“天太冷了,我想睡觉。”关不渡说得理所当然,“屋子里除了我只剩下你一个活人了。”
鹤归垂眸看向他的双腿:“你又走不动路了?”
关不渡点头:“先天不足,甚是可怜。”
鹤归:“…………”
他扶还不行吗?
鹤归一手扶上他的腰,立刻就触到一片湿润,似乎是冷汗透过衣衫渗了出来。
但关不渡表情坦然得毫无异样,鹤归顿了顿,也不点明。
然而别看关不渡看起来劲瘦,其实沉得吓人。鹤归好不容易将他搀扶到床边,脚下却一个不稳,手上的力道一偏,就带着人齐齐栽了下去。
关不渡被鹤归压在身下,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行不行啊?”
鹤归不答,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行。
最后还是关不渡自己翻了个身,才靠上了床。
鹤归累得气喘吁吁,一抬头,就见关不渡已阖着眼,几乎陷入深眠。
他的呼吸微不可闻,胸口的起伏都不大。鹤归站起身,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在天台峰的时候,关不渡曾经站起来过,而事实证明,这位楼主的眼睛是没有丝毫问题的,只是腿偶尔会出些毛病。
特别是天气不好的时令。
鹤归想起,怀枝曾说,关不渡的生辰是在冬至。
这个年轻的楼主,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可这终究是别人的私事,好奇归好奇,鹤归还不至于亲口去问。
他给关不渡盖好被褥,又拉好门窗,才放心离去。
一出门,眼角便掠过一片绯红色的衣角,看起来像是怀枝。
但怀枝不是刚出门么?
鹤归一时犯了疑虑。
他在原地踌躇片刻,顺着方向跟了过去。由于没有内力,鹤归不敢跟得太近,只虚虚得跟在远处。
只见怀枝轻车熟路地穿过书院里的桥,又绕开大路,最终来到一棵枫香下。
树下站着一个男子。
鹤归凑近看去,忽而呼吸一滞。
是景誉。
景誉背对怀枝,听见动静才转过身来。脸上挂着鹤归熟悉的笑意。
怀枝却面无表情,眼中还带着几分抗拒。
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听说天台峰的事了,就猜到关不渡会带你来这里。”
“那又怎样?”怀枝收起平日的嬉皮笑脸,眼中一片寒意,“你们已经抛弃我了,就不要再做这些假惺惺的事。”
“抛弃你的不是我,是父皇。”
怀枝定定得看着景誉,突然笑道:“所以你现在是打算把我接回去吗?”
景誉依然一片温和:“看你的意愿,我的皇妹。”
鹤归心神巨震,身形一晃,就要往前栽去,岂料从后方凭空伸出一双手,将他猛得拉了回来。
第21章 你真可爱
王敬书带着鹤归,绕了条小路,重新折回前院。
景誉和怀枝的身影被遮掩在竹林之后,王敬书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鹤归半晌,才道:“你与关不渡是什么关系?”
鹤归神色淡淡:“没什么关系。”
他的心思还在刚才景誉说的那句话上。
怀枝……是皇室的人?
那她待在关不渡身边干什么?关不渡……他知道这件事吗?
“没什么关系……他想要舍利,你就千里迢迢陪他跑来梅岭?”王敬书嗤笑道,“居士可真是热心肠。”
他眉眼生得狭长,看人时总有意无意地挑起眼角,教人心生不悦。
鹤归亲历他盗得舍利的全过程,已断定此人是奸邪之辈,不欲与他多言,怎奈王敬书却并未打算放他走。
“你们不是想要舍利吗?”王敬书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它在哪里。”
鹤归脚步一停,蹙眉:“你什么意思?”
王敬书:“天台峰的舍利是我盗的,不过我也是迫不得已。”
他微微笑着,视线似乎穿过重重竹林,落在不远处景誉的背影上。
“皇室的人想要舍利,我呢,又是一个依附皇权的小人,便只能出卖自己,替他们皇家做事了。”
“誉叔?”鹤归回头,“他真的想要舍利?”
王敬书抱着双臂,玩味地笑道:“看来关不渡已经猜到了。不错,我替皇帝盗得舍利,但是中途却又不想给他了。”
不远处,怀枝与景誉已经分开,王敬书看在眼里,朝鹤归挥挥手,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不然你以为,景誉亲自来梅岭做什么?”
王敬书来得突然,又走得莫名。虽只留下寥寥数语,却也给了鹤归一个确切的消息。
况且,昨日关不渡也对其有所怀疑。
景誉真的想要舍利。
姑且不论此话真假——王敬书既然已暗中盗得舍利,又何必摆在台面上来与鹤归说?
无论景誉与王敬书之间有何纠葛,按王敬书的话来说,他们之间的合作已有了裂痕。舍利,宛如一个烫手山芋,但似乎每个人都对它甘之如饴。
鹤归在原地思索片刻,还是决定跟关不渡商讨一二。
然而他一抬眼,就见景誉朝他走来。
他步伐翩然,岁月并不曾在他身带走什么。十年的光阴,景誉风华依旧,可鹤酒星早已不在了。
在鹤归眼中,师父依旧是师父,誉叔……
“小九。”景誉打断鹤归的思绪,“外面天冷,你怎么不在屋里烤火?”
鹤归抬首,对上景誉关怀的视线,笑道:“屋里闷,我出来走走。”
故人重逢,但碍于身份,两人各自都沉默良久。
景誉之于鹤归来说,不仅是一个多年不见的陌生长辈,更是一个能牵动回忆滋生的符号。
看到他,鹤归就会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儿时的点滴。
即便那些陈旧的记忆已成了痂。
两人皆无言,并肩走在雪地中。
风上枝头,有落雪掉到鹤归发顶,被景誉轻轻拭去。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白气顿时呵成一团:“小九,你想你师父吗?”
鹤归一顿,点点头。
“我也想。”景誉笑了一下,眼角细纹如涟漪荡开,片刻后又恢复到波澜不惊,“你师父跟我是同门,你知道吗?”
“嗯?”鹤归讶异地侧目。
景誉:“我少年时,曾跟着酒星的父亲学武,酒星比我大些,总是让我叫他师兄。”
他似乎陷入回忆之中,眼中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他少时对酒并不热衷,后师父去世,他才终日离不来酒。”景誉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真是个好名字。”
鹤归静静听着。
他从未听师父讲过这些往事,但奇异的是,从景誉口中,仿佛真的能窥见少年的鹤酒星。
“后来我回临安时,本想带他一起走,因我担心江湖纷乱,他这个性子,会被欺负。”景誉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可是我忘了,朝堂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鹤归抿了抿嘴,道:“师父从来不惧这些。”
“是,但他这个人,既清高又狂妄,又如何肯随我一起去?”
鹤归不知鹤酒星在景誉眼中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但他从景誉的话语中,忽然想起数十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也是一个雪夜。
鹤酒星喝醉了,拿着解梦在雪地上画圈,剑气纵横,将方圆几寸的枝丫都扫断。
鹤归躲在山石后,等着鹤酒星发完酒疯将他带回屋内,免得第二天起来,归元派就没了掌门。
后来鹤酒星醉得睡过去,鹤归还没动作,景誉便踏着月色来了。
他轻手轻脚,凑在鹤酒星耳边,温柔地说了句什么。
鹤酒星似乎有一瞬间的清醒,他手脚并用,胡乱地趴上景誉的后背,醉醺醺地念起了诗。
他念:“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他念:“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他还念:“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还笑孔丘呢。”躲在山石后的鹤归腹诽,“孔丘不笑你这个醉鬼就不错了。”
往事如烟,当鹤归真正站在如今这个境地,才恍然大悟,那些简短又晦涩的诗句中,其实也是含着无尽壮志与哀愁的。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景誉忽然停住了脚步。
“小九,如果时间可以往回走,你会做些什么?”
鹤归从不曾想过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但若真要问,他宁愿师父从来没将他带回过明月涯。
那样,鹤酒星现在也许还躲在某个地方喝酒。
血肉也不会被埋葬在黄土之下。
“世间没如果的,誉叔。”鹤归道,“如果师父还在世,他不会怪你的。”
“但愿如此。”
景誉最后叹道。
晌午刚停了一场雪,现在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方才王敬书的那一番话,始终让鹤归心存顾虑,他告别了景誉,打算去看看关不渡醒了没有。
哪知一入门,刚好看见怀枝“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塌前。
从门口这个角度,鹤归看不见关不渡的身影。
但能听见关不渡略带凉意的声音。
“你跪我做什么?”
鹤归的脚步一停。
怀枝双手覆在额上,向关不渡深深一叩:“怀枝自知欺瞒楼主,现前来请罪。”
“你有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