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誉走在最前,似乎想急于离开此地,并没注意到这点不寻常的动静。
起初这声音并不大,几人离光点愈近,那些敲击声便愈发得急促。似乎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想要挣脱牢笼般的洞穴,破壁而来。
关不渡走了一半,见景誉仍在往前,便道:“先生,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景誉头也不回:“某些狭小的山口会产生气流,吹在山壁上就会催生出类似的敲击声,楼主无需担忧。”
关不渡垂眸,轻轻应了一声。
景誉虽说得没错,但他还是隐约觉得,石壁外响起的敲击声,与气流无关。
几人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然而道路实在太过狭长,他们走到光亮处时却发现,此地并没有出口。
路走到尽头了。
景誉紧蹙眉头,抬首往上看去。
他的焦虑与不安皆看在鹤归眼中。
虽说景誉在表面上与寻常无异,但他的举动中不见从容,言语上也略带急切。仿佛这个幽暗的山洞里,藏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看了半晌,鹤归收回视线,对关不渡道:“放我下来吧。”
关不渡:“你脑子没问题了?”
鹤归:“……”
脚落在实处,那股天旋地转的感觉缓解些许,鹤归一面暗自咬牙,一面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问题了,多谢楼主纡尊降贵。”
路走到尽头,唯一的光线将三人包裹其中,景誉负手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却已带暗涌。
一个皇帝,在数十个暗卫的保护下,还是着了道,当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鹤归走到光线处,贴在石壁上,侧耳听去。
涓涓的流水,不知从何处流下,贴附在石壁上时能听得极其分明。他两指探路,在这块石壁的周围摸索片刻,随后在一个凹陷处停了下来。
“这里可以破开。”鹤归道,“既然水在流动,就证明它是活水。凹陷处石壁脆弱,以重力击打可以开路。”
景誉神色一动。
这是鹤归跟鹤酒星学到的。
鹤酒星在的时候,喜欢游历山川。有时误入废弃山洞,就是这样找到的出口。
关不渡蓦然挥袖,几发乌色的扇骨从袖中射出,霎时击穿了凹陷的石壁。
果不其然,尘烟簌簌落下,破碎的石块四散崩裂,往内看去,别有洞天。
脚下潺潺的水流,于地势顺流下来。关不渡颇为嫌弃,率先掠过两人,走了进去。
内部空间更大,但也更加潮湿。方才关不渡破石的时候,那些诡异的敲击声忽而没了踪迹。然而破石之后,声音又骤然响起。
这一回,比刚才的声音更为响亮,仿佛就在耳边。
鹤归跟在景誉身后往前看去,却没看见关不渡的身影。
他心里一空,蹙眉往虚空处喊道:“楼主?”
回应他的,只有空旷的回音。
“关不渡?”鹤归有些焦急,加快了脚步,将景誉甩在了身后。
此地视野虽开阔,但拐角颇多。鹤归沿着石壁往前走,终于在一个幽深的通道处看到了关不渡的背影。
“关楼主。”鹤归松了口气,“你……”
“嘘——”关不渡轻声道,“你看。”
鹤归一愣,顺着关不渡的指的方向看去,脸色一变。
只见那些石壁中,向内凿进了许多凹槽,凹槽的边缘,还驻扎着粗长的栅栏,将石洞分割成一个狭小的监狱。
整面石壁高不见顶,无数个小监狱整齐得镶嵌在其中。
然而更令人胆寒的是,每一个凹槽中都关着一个人。他们被拦在栅栏之后,像一头头没有尊严的牲畜。
许多人只是闭着眼,而敲击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关不渡的右侧方,有几个苏醒的人,正面色阴鸷地盯着这些闯入者。
这些人群中,皆是青壮年男子,由于常年关押在此,早已衣不蔽体。关不渡正观察着,却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师兄?!”
他转头看去,就见鹤归面带惶然,正站在一个年轻男子身前。
这人身材纤细,双目紧闭。身上的衣物虽破烂不堪,但是确是在场所有人中保存最完整的一个。
若仔细看,还依稀能分辨出,这是归元派的青白祥云道袍。
只是,这么多被囚禁的人当中,还有许多穿着与之一样的人。那么,是不是说明,十年前死在魔门手中的众多归元派弟子,不知道被谁囚禁在此?
可数十年过去,此地也没有任何生活痕迹,他们这些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关不渡……”思忖间,鹤归颤声道,“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十年前是何等模样,十年后的现在,仍然一丝未变。可是身为肉体凡胎的他们,又如何能做到?
那就唯有一样东西。
有人将舍利用在了他们的身上,然后将他们关押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天然牢笼中。
鹤归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慌。
他慌乱地往后看去,仔细辨认每一人的面孔。
没有鹤酒星。
大师兄叶既明也不在其中。
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望。
鹤归想要从这些昔日的同门中,回忆起每个人的姓名,年纪,长相……可他却只觉得眼前一阵朦胧,好像没来由升起一阵雾气,将他的视线、呼吸甚至是理智全部吞噬殆尽。
手腕处突然一凉。
鹤归蓦然回神,只见关不渡捏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拽。
这段不远的距离,关不渡挡在他的身前,也挡住了这些梦魇般的面孔。
“不是所有归元派的弟子都在这。”关不渡冷静地开口,“你看,其中还有儒门和佛门的人。”
三大宗门的弟子,在穿着上也有诸多不同。譬如道门以青白祥云纹为主,佛门偏棕、儒门则爱紫。
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关押着的各门各派已经死亡多年的人。
鹤归恢复神智,眼中布了一层寒霜。
他在诸多身影中,还看见了不久前在天台峰见过一面的宾客。
闻广、星落风、乃至朱弗。
阖着眼的尚未有动静,而清醒着的,无一例外,眼中早已没有了属于寻常人的光。他们要么目光呆滞,要么与野兽无异。有一些稍许狂躁的,正奋力得砸着拦路的栅栏。
如此荒谬的场景中,景誉终于跟了上来。
他看见这幅景象,也是一愣。
“这就是所谓的舍利复生。”关不渡说,“挑选一些死去的人,制成傀儡收押在此,等待能够利用的一天。”
景誉:“用了舍利……是这副模样?”
关不渡敏锐地回头,却见景誉已上前,仔细观察着他们的样貌。
鹤归沉默着,半晌才道:“是王敬书?”
关不渡收回视线,淡淡道:“其他人不知道,但天台峰的人与他脱不了干系。”
“轰隆——”
鹤归正欲开口,却猛地被一阵闷响打断。
那些清醒的傀儡中,有人竟然直接徒手将栅栏掰断。
景誉站得近,突然被这股力猛得掀开了几丈远。
这只是一个先兆。
随着第一声响起,那些陷入沉睡中的人在同一时间纷纷睁开了眼,乍一看去,极其诡异。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三人身上,鹤归被盯得浑身不适,踉跄着退了几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仍然被关不渡握着。
他掌心的凉意,让鹤归顿时冷静下来。
“我们得先离开这里。”
“来不及了。”
关不渡话音一落,率先破出的那人便横冲而来!
鹤归认出,这是他入门之时,带他去挑选兵器的一位师兄。
他早已死去多年。
鹤归仍记得,他被一个魔门之人一掌拍裂了颅骨,脑内的血液与浆体流了满头。彻底断气的时候,他还没闭上眼。
而现在,被制成傀儡的师兄,早已没有了人的模样。
这人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关不渡将鹤归推开,回身一个手刃劈上。携带着强劲内力的一掌,却只让这幅傀儡歪了下身体,片刻的停顿后,他又朝着关不渡飞扑而去。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挣脱束缚的傀儡。
几人被冲散开来,各自被几个发狂的傀儡纠缠着。景誉和关不渡尚可应对,但鹤归毫无内力,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傀儡的攻击。
在没有人牵引的情况下,他们只会更加疯狂。
啃咬、冲撞、缠绕,这些最原始的攻击方式,伤不了关不渡他们分毫。然而用过舍利之后的肉身坚硬无比,鹤归用匕首刺入时,非但没能止住攻势,反而被震荡开来,匕首登时脱手而出。
手臂忽然一痛,一个傀儡恶狠狠地咬了上来,鹤归心中猛然生起一股暴戾,回身便是一脚。
没能撼动。
他就地一滚,捡起地上的匕首,站起身时,看见这人亦穿了一件青白祥云的道袍。
他的动作一顿。
“小九!”不远处景誉的声音传来,“发什么呆!”
双拳近在眼前。
如果被这刀枪不入的傀儡打中,不死也要折断骨。
可在这模糊的片刻,鹤归眼前闪烁着无数同门的面孔,这些脸,跟反复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一模一样。
“小九,过几天我带你去飞跃明月涯。”
“掌门又喝酒去了?”
“得了吧小九,你才入门多久,就想跟我打?到时候掌门说我欺负你。”
“小九,你真是天才!”
“天才有什么用,魔门入侵,你却只会躲在掌门身后。”
“鹤归,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师弟。”
“……鹤归。”
……
“鹤归!”
“噗”的一声,有重物飞扑落地。关不渡一袭白衣,利落地将傀儡踢到一边。
鹤归抬头,忽然鬼使神差地发现,关不渡虽然性情乖张,却也生了一双温柔缱绻眼。
作者有话说:第一卷 差不多快完了。
第24章 师之一字
源源不断的傀儡从这些狭小的监狱中脱出。舍利给了他们强健的体魄,难以攻坚的身体,却给不了他们属于人的尊严。
关不渡挥袖将又一个傀儡拍开,回身道:“我们得原路返回。”
洞穴内部并无出口,三人对上一群傀儡,没胜算约等于无,只能先退。
然而鹤归却没动。
他被拦在一个逼仄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这些曾经相熟的同门。
关不渡道:“鹤归,他们不是你的师兄。”
“我知道。”鹤归冷声道,“所以就不能让他们重见天日。”
他意外得清醒,清醒得不似寻常。
这些傀儡被关押在此,尚且没有外出伤人的能力。若有朝一日真被放出,恐怕会给世人带来极大的祸端。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回春,正要服下,却被横空而来的一只手拦住。
关不渡看着他:“你想毁掉这里,大可让我来。”
鹤归缓慢地摇摇头:“我来。”
十年前,因他的缘故,整个归元派惨遭屠戮。可就算在最后关头,师父也没有怪他,反而给他留了一条生路。
如今再见,他不能再如以前一样,做出令自己后悔的决定。
回春入腹后,被积压在丹田一隅的真气,开始在断裂的经脉中乱窜起来。这些被压制久了的内力,一朝破出,便如那些受困的傀儡一般,疯狂得席卷而来。
断裂的经脉开始复原。
强烈的炙痛感让鹤归忍不住一个吸了口气。
但他还是直立了起来,对身后的两人说道:“不能让这样的地方继续存在,誉叔、关不渡,你们先出去吧。”
景誉本想开口,但看见鹤归的神色,还是住了嘴。
傀儡们并非发出一丝吼叫之声,但正是在这样无声的情况下,那些肉体冲撞在石壁上的声响,显得尤为刺耳。
也正是这时,回春的药效终于发挥到极致。
此处没有剑,但水洼边生长着许多枝丫。鹤归折了一支,用左手握住了它。
多年没有用剑,手感早已生疏,可刻在骨子里对剑的热爱,依旧让他此时热血上涌。时隔多年,他仿佛再一次站在了飞鸢比武的折梅宴上。
鹤归以木枝作剑,手腕一转。
关不渡站在破开的洞口处,清晰得感觉到洞内气流的变化。
那些无形的东西,在鹤归拿起木枝的那一刻,纷纷朝他涌去。
剑意化作滔滔江水,奔腾而下。鹤归并没有使用多么华丽的剑招,仿佛只是寻常练剑般往前一刺,蓬勃的剑意便席卷而去。一招胜千招,在剑者眼中,招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握剑的人。
原本厚重的石壁,宛如纸糊一般,被剑意猛地击穿。
鹤归眼神不变,又连出数剑。
剑意不如掌风,前者会夹杂寒光,发出鹤唳一般的低吟,剑意层数越高,声音便越细。
石壁在一层层厚重的的剑意之中,悉数化成齑粉。
洞内也摇摇欲坠。
众多傀儡站立不稳,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就被这些坍塌的石壁彻底淹没。
自始至终,关不渡都没有离开鹤归的左右。
这缕熟悉的剑意,终于冲破数十年的封印,重临世间。
可还是有些东西早已不一样了。
内部的洞口被毁,几人又重新回到了那条深邃的通道口。
此时洞内的光线更暗,顶部的光孔被剑意摧毁,唯一的出口就成了他们落下来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