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勾结胡人的太尉?”关不渡靠在廊下,仿佛丝毫不畏惧自己也会被景誉当做那只虎,“听闻姚玉春是妖佛。”
“姚玉春把那半颗舍利给了我。”
“誉叔。”许久不作声的鹤归突然抬眼,“你是不是曾经想复生过师父?”
景誉微微一愣,复而揉了揉鹤归的头顶:“是,但是后来证明我错了。”
他尝试过在鹤酒星身上先用半颗舍利,可事与愿违,鹤酒星出现在天台峰,差点酿成大祸。
原以为拿到另外半颗舍利,就可以彻底复生鹤酒星。
可是在水榭之下的山洞里,亲眼见过那些被舍利复生过的人之后,景誉就后悔了。
“酒星不该受到如此折辱,他生时清高,死后也必要驭鹤而去。”
景誉目光温和,视线放空,仿佛在目送鹤酒星而去。
半晌,景誉从袖中取出另外半颗舍利,放到鹤归掌心。
“这个给你,我不需要了。”
半颗舍利通体纯白,毫无杂质,只是边角处有一条暗红色,刚好与另半颗合成一体。
做完一切,景誉最后看了鹤归一眼。
“小九,别让自己一直活在你师父的死里。”
景誉与暗卫一刻也不停留,就这么消失在两人的视线之中。
鹤归望着远处刺目的夕阳,良久,忽而站起身,猛地跪了下去。
他面向明月涯,面向归元派,面向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关不渡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居士之后可有去处?”
鹤归不答。
关不渡便笑道:“那陪我看一场雪再走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还剩一章~
第26章 风雪不归
梅岭地处长江以西,雪天极其湿冷。
关不渡与鹤归挑了一间靠江景的屋子,等着看一场今年最大的雪。
桌边炉上青烟缭绕,关不渡弃了轮椅,负手在案边作画。
鹤归进屋时,恰好看见关不渡正在收笔,遒劲的笔锋勾勒好湖边的空景,寥寥数笔,枝头落雪,湖光山色跃然纸上。
画作右侧的空白处,还落了一首小诗。
字迹行草张狂,一如其人。
鹤归认出,这是世人予王摩诘之画题的诗作。
“微生江第一间身,偶上青云四十春。何日扁舟载风雪,却将蓑笠伴渔人。”
鹤归看着关不渡的背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应下看雪之约的原因。
兴许是这场雪太大了,阻拦了他的去路。
关不渡背对鹤归,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直到最后一笔墨用尽。
鹤归沉默着,忽然道:“好画。”
关不渡随手将笔搁下,将窗大开,屋外凛冽的风雪霎时便飘了满屋。
寒风能让人清醒。
鹤归垂眸,缓缓道:“楼主……或许我可以叫你何砚深?”
关不渡似乎预先知道鹤归将要问他这事,不慌不忙地在圆桌前坐了下来,兀自斟了杯茶。
茶香馥郁,他满足地抿了一口,并不急着答话。
早在天台峰的时候,王敬书与关不渡就显得分外熟稔。鹤归起先还以为,是因为关不渡沧澜楼主的身份。然而不久前,王敬书的那番话,才让鹤归幡然醒悟。
王敬书为何恨水收养,成为他的义子。
当时世人都猜测,儒门传承之死由王敬书一手造成。此事到底口说无凭,便就此成为流言。
然何恨水除了义子王敬书,还育有一独子,名为何砚深,自小被养在无想山庄,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
后来无想山庄大火,儒门传承自此消失。
在记忆的一角,鹤归拨开迷雾,忽然记起一件被遗忘许久的事。
他并非从未见过何砚深。
独有一回,那是春日。
鹤酒星去无想山庄邀何恨水外出踏青。鹤归跟在鹤酒星身后走了一段,却忽然听见幽深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声清脆的呵斥。
何恨水歉意地摇了摇头,略带无奈地说:“深儿又在驱使下人了。”
彼时鹤归从鹤酒星身后探出一个头,奇道:“深儿?”
“是我的独子。”何恨水温和道,“比你小上许多,性子十分跋扈。”
何恨水的妻子,多年前便魂归故里。他独有一子,自然便给足了宠溺。
鹤酒星心知肚明,并不多言,顺势道:“深儿才几岁,这个年纪活泼一点不是正常吗?”
鹤归闻言轻哼一声:“我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帮着爹娘做农活了。”
两个大人对视一刻,愉悦地各自笑开。
未几许,他们口中跋扈的小少爷,便被四个侍者抬着轿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第一眼,鹤归就觉得,这人不愧自小便被娇生惯养,脸上十分白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富态。
他双颊带着未褪去婴儿肥,两只白净小手抓着一支纸鸢,冷冷的呵斥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鸟雀:“都走快一点,本少爷要趁着太阳没下山之前放一回风筝。”
众目睽睽之下,矜贵无比的小少爷只留给他们一个傲气的后脑勺。
而眼下,回忆与现实重合。不得不说,现在的关不渡,依稀有着幼时的那份天真可爱。
鹤归想起于天台峰初见时的场景,忍不住弯了眼角。
思忖间,关不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么好笑?”
鹤归一顿,默默地把翘起的嘴角压了下去。
却听关不渡道:“想笑就笑吧,只此一回。”
他神情放松,放下茶杯后就便又摆弄起折扇——在鹤归走神的时候,方才他画的那副雪景图已经贴合在新的扇面之上。
鹤归凝眸,视线落在枝头含苞般的积雪上,缓缓开口:“当年大火之后,师父曾找过何庄主,但是只见到了尸身,不仅是他的……还有你的。”
“障眼法罢了。”关不渡说,“有人想杀我们,就必须让他们确信我们已经死了,不然,你觉得你还能见到活着的我?”
鹤归摇摇头。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当然懂。只是他想不到,当年还未满十岁的关不渡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鹤归试探问道:“何庄主……还活着吗?”
“死了。”
关不渡说着,转头看向窗外的风雪。
他眼中未带仇恨,也无悲戚,仿佛只是说着一件最寻常的事。
“我父亲的近侍把我救走的。”他撑着头,将折扇抛上抛下,嘴角还带着一抹笑,“他把我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却没有遵从父亲的命令带我走,而是又折返了回去。他说他死也要跟父亲一起死。”
鹤归回头看他。
“所以就剩我一个人了。”关不渡说。
鹤归试图斟酌语句说些什么安慰他,可关不渡似乎并不需要。
几年间,道门与儒门的传承门派接连不断出事,十年后,这些早已湮灭的传承之物再次出现。
鹤归不知道关不渡对真相知晓几分,但经次一番,他只觉其中错综复杂,深感疲惫。
疲于寻得真相,疲于应对真相。
可关不渡不同。
他像一只历经风雪却依旧羽翼丰满的鹰。
从不畏惧山崖外凛冽的寒风,也不背负仇恨从而停滞不前。他活得恣意,活得洒脱,活得酣畅淋漓。
想着,鹤归心中不仅生出几丝羡慕。
他正是曾经的他最想要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早早得离开父母,各自远行。鹤归尚且有鹤酒星的爱护,而关不渡呢?
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炉上的茶水咕噜噜地煮开,鹤归被雾气熏了一脸。他往后一退,却恰巧看见关不渡隔着雾气,正在朝他笑。
鹤归莫名道:“你笑什么?”
关不渡:“我笑你啊。”
鹤归蹙眉:“我有什么好笑的。”
关不渡站起身,几步走到鹤归身前。
两人一坐一立,关不渡熟练地拿起折扇,将鹤归下巴微微一挑,与他四目相视。
在关不渡的动作下,两人离得极近,鹤归几乎能闻到关不渡身上萦绕的淡淡香气。
只见关不渡勾起唇角,一字一顿地说:“你喝酒吗?”
鹤归一愣:“什么?”
关不渡笑意更甚:“那我为你舞剑吧。”
鹤归:“…………”
鹤归:“!”
他想起来了!
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他与大师兄叶既明一起去华山瞿城参加折梅宴,彼时他为躲避王敬书的挑衅,逃离客栈后,在一个偏僻的小巷中,遇到过一个小孩儿。
只是时隔多年,再加上不久前他心中满是寻找鹤酒星的事情,所以在看到关不渡双眼异瞳时,没有立刻与之联系起来。
那个躲在茅草屋之后小孩,分明也是一双异瞳!
鹤归一脸怔愣,动作比思绪快,一手便搭上关不渡的手腕,磕磕绊绊道:“你……我曾……”
原来我们的初见,是在瞿城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中。
少年时说来觉得狷狂的事,现在再谈及,就只剩下尴尬。
鹤归反应过来,满脸通红。
关不渡心情却十分好,他垂眼看向和自己交握的手,半晌,才状作委屈道:“居士为何紧拉着我的手不放?”
鹤归:“?”
他抬眼一看,见关不渡眼中分明还带着戏谑的光芒,准备收回的手顿时犹豫了。
关不渡不动声色地看他。
鹤归不甘示弱,张口便道:“更亲密的事都做了,楼主还怕这个?”
关不渡:“……”
鹤归:“……”
关不渡支起身,主动握住鹤归倔强的手,轻轻往下一拉。
紧接着,他屈指抵住鼻尖,笑得双肩颤抖,对满脸通红的鹤归道:“居士,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鹤归动了动嘴,决定背对这个聒噪得过分的楼主。
只是脸上热度不减,不知何故。
一室寂静,白烟渐淡,风雪已止。
两人沉默着坐了片刻,忽而纷纷笑出了声。
“你有什么打算?”关不渡问。
鹤归反问:“你呢?”
关不渡笑:“保密。”
“楼主还是如此幼稚。”鹤归摇摇头,“我虽没决定好,但心中已有了想法。”
关不渡点点头,便也不问。
许是不久就要别离,关不渡不再如初时那般难以接近,一双秋水般的异瞳里,仿佛盛载着这世间最温柔的美景。
窗户大开,有一只信鸽扑腾着落在了窗台。
关不渡取得信笺看了一眼,便催生内力将其化作齑粉。
鹤归说:“你要走了?”
关不渡轻笑:“有人叫我去参加鸢都的风筝节。”
“鸢都?”鹤归一怔,正欲说话,关不渡却已收起折扇,起身推开了门。
冬日里刺骨的湿意纠缠着关不渡衣角,仿佛极尽缠绵,不舍他的离去。
鹤归也站起身。
话到嘴边,却化作了风雪。
沉默一片。
他们之间不需告别,即便不知何时能再见。
关不渡的背影,最终在雪地中渐行渐远。
第27章 徐家九儿
刚下了一场春雨,道路两旁蛙声一片。
位于鸢都城郊处的一家的驿站在此时却格外热闹。
原是鸢都一年一度的风筝节即将来临,每至四月初,鸢都街头便多了许多编扎与绘制风筝的百姓,许多外城之人慕名而来,想要一睹节日盛况。
驿站里,有赶路的商贾,有闲暇的贵族,也有游历的侠客。
盛景之下,身份不论。
他们聚在一起,聊起近日风俗,江湖俗事,乃至朝堂时事。
有人叹道:“唉,近些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从临安北上至鸢都,才知有此地这般的桃源。”
“鸢都靠海,离那景誉的辖地八百里远,再说了,我们城主等同于节度使,许多事情是可以自己替百姓做决定的。”
“说来也是。整个大晋的六位节度使,唯有鸢都的城主最有魄力。”
“正如此,鸢都才能如此繁华啊。”
驿站外人来人往,站内一片安宁。目之所及,春草早生,碧色如涛。
未几时,一片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人们纷纷往外看去,就见山间不远处,涌来一批身着胄甲的人。马蹄阵阵,踏起地面上的滚滚尘灰。
他们横行至驿站口,撞见诸多聚集的人群也没减下速度,催命似的一边喊着“让开”,一边预备驱马而过。
驿站外的树荫旁,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孩童围在一起,一人手中拿着一只纸鸢,叽叽喳喳极其兴奋。
可那马蹄飞快,几近城口时,似乎才发现这群儿童,再收缰已来不及。马队的领头人神色不耐,一夹马鞍,打算跨越过去。
驿站内有人惊呼:“他疯了!”
眼看数个孩童将丧生马蹄之下,众人只觉眼前一阵清风袭过,马阵的领头人动作便是一滞。
马的前蹄被利器削断,重心往前倾去,那人在马背上奋力一蹬,马便嘶鸣着倒了下去。
领头人怒目抬头,落地见一青年男子拦在孩童身前,目光澄澈,但却教他说不清得讨厌。
青年左手持剑,右手将孩童虚抱至一边,转身面无表情地冲着领头人微微一拱手。
看起来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