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剑意皆由鹤归的心血而生,却硬生生地抵挡了大半的金印。
他将剑横于身前,丝毫不顾自己嘴角渗出的鲜血,凝神势必要找出子车渊平金印中的破绽。
然而生死之间,子车渊平眼中只有为自己徒弟报仇这一个念头,再出招时,便毫无保留。
金印犹在运转,他突然抛下禅杖,挥掌而来!
这一掌,带着他十分的功力,若鹤归不收剑,硬生生接下这一掌,便毫无生路。
青天之下,忽然一个戏谑的声音从天而降:“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把弟子走火入魔的原因算在他人身上的。”
关不渡翩然而至,以掌对掌。两相强劲的内力,自掌心向外迸射而出,两人皆被这股力震开,落地时,街道上石板四散,残败一片。
“关不渡。”子车渊平认出了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关不渡默默收回掌,背过手去,“你又在这里干什么?让我猜猜,你是来找你的死对头姚玉春?”
子车渊平瞳孔一缩。
“看来姚玉春真的来鸢都了。”关不渡挥开折扇,气定神闲地扇起了风,“姚玉春估计已得到你来此地的消息了,再过一会,你恐怕就抓不住他了。”
闻言,不远处亦有人正在赶来。子车渊平认清那是鸢都的城主沈云修,表象虽温和,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利弊顿时摆在眼前。
他看了眼鹤归,将犹在空中飞速旋转的禅杖收了回来,转身道:“下次再见,必取你性命。”
鹤归擦去嘴角的血,淡淡道:“随时恭候。”
子车渊平轻功提步,身形掠至一处屋顶,鹤归才缓缓吐了口气。哪知那人却虚晃一招,趁关、鹤二人松懈之际,忽然折返回来,朝鹤归胸口狠狠拍出一掌!
关不渡霎时合上折扇,冷声道:“找死。”
两人身形犹如鬼魅,一前一后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鹤归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关不渡那双暴怒的眼。
他苦中作乐地想,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关不渡如此生气。
……
鹤归知道自己神智不清醒,可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
体内寒热交替,仿佛一会置身雪山之中,片刻后又被人按在了火堆里。有两股不容忽视的力道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后化作密密麻麻的钝痛。
是即便是在梦里,鹤归也承受不了的痛。
他觉得眼角有些湿润,似乎是自己控制不住得流了泪。紧接着,一份冰凉的触感贴着鬓角轻轻擦过,替他拭去。
那触感太过真实,以至于疼痛化成了实质,逼得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鹤归偏过头去,又吐了一口血。
屋里没人。
子车渊平那一掌,又让鹤归打回原形,体内经脉重塑,犹如服食回春。
算算时日,半年已至。
他睁着眼,目光有些涣散。浑身上下处处都叫嚣着疼痛,即便如此,他也没吭一声。
鹤归有些无力地想,自己做的孽,总归是要还的。
在这种重复的疼痛之下,鹤归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等再次清醒过来时,天边已泛起了朝霞。
他坐起来想喝口水,冲冲嘴里的血腥味,却被人横空劈手夺了茶杯。
关不渡不知几时来的,正抱臂坐在桌边,见鹤归醒了,说:“子车渊平跑了。”
鹤归张了张嘴。
但唇上干裂,一动就疼。可关不渡像没看见似的,将茶杯远远放置一边,问:“想喝水?”
“……”鹤归只有瞪他的力气。
“那就实话实说。”关不渡凉凉道,“你这经脉俱断的样子究竟是因为生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静默半晌,鹤归叹了口气。
关不渡见他态度软化,回身将茶杯抵到鹤归嘴边,捏着他的下颚喂了他一口。
茶是温热的,入口甘甜。鹤归有些心虚,借着关不渡的力度坐起身,道:“是压制内力的药。”
“逼我把事全部抖出来,自己却藏着掖着。”关不渡皮笑肉不笑,“鹤归,你真是好算计。”
“我只是没找到机会说。”鹤归说,“我找霍元洲求的药,吃了之后,内力会沉进丹田,如果不服用回春,就与不习武之人无异。”
说到底,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
在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江湖,没有实力傍身,只会尸骨无存。
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确有些不厚道,便抬起头,软了声音:“你别生气……啦?”
微尾音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关不渡却不吃这套。
今日他情绪起伏太大,鹤归刚醒时还没反应过来,此时看,才发现关不渡很不对劲。
平日里手不离扇的他,现在两手空空,一只手还背在身后……
鹤归心头一凛:“你受伤了?”
作者有话说:
楼主:看我英雄救——等等,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眼熟
(周四不更嗷!周五入v,当日双更一共6000+,谢谢大家的支持啵啵啵啵啵啵!)
第34章 世俗杀人
子车渊平离去时,若关不渡没有把握与他一战,他断不会如此跟随而去。
关不渡的武学境界究竟到了何种地步,鹤归不知。只是他直面过子车渊平的威压,自然知道应对他并非易事。
可是关不渡也并不弱。
鹤归心思百转,见关不渡单手负于身后,才陡然顿悟:“是那一掌?”
林绍折返回去时,关不渡很快就到了,金印下的那一掌,乃子车渊平的杀招,几乎倾注了他十分的功力。宗师与寻常武道之人之间犹有天堑,即便是关不渡也无法跨越。
他来得又急,自然在全力以赴的子车渊平那里就差了几分。
关不渡因他而伤,且不知伤到何种程度。鹤归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一团怒火,这份怒火毫无目标,却烧得他心焦。
关不渡面色淡然,看不出伤情的深浅。
“姚玉春也来了。”他说,“为天机而来。”
鹤归收敛心神,丹田处的裂痛感却时不时蔓延上来。他咽下喉头的血腥,哑声道:“天机究竟是什么?”
关不渡笑:“我也不知道,世上知晓儒门传承的都死绝了。”
相比佛道两家,儒门更像是乱世中的一个隐士,在舍利出世之前,儒门甚至都毫无存在感。
“儒门是三大宗门中传承时间最久的一宗,相传每一代的传承弟子都是将相之才,样貌与常人有异。门下弟子善小巧之兵器,巧言善书,聪慧异常——这是老头儿在我小时候告诉过我的事。”
鹤归突然想到什么:“你的祖父不是在朝为官?”
“是,如果不是那一场大火,接下传承的就是我的父亲。”关不渡转身,那只受伤的手霎时露出,只见他每根骨节上都泛着骇人的红,像在血水中浸泡了一番。
子车渊平那一掌,分明就是要致鹤归于死地,却教关不渡拦了下来。
鹤归视线落在关不渡的手上,眼中冷光明灭。
关不渡见鹤归面色不虞,忍不住笑道:“做什么?你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我过会就要死了。”
鹤归垂下眼。
“子车渊平功力虽深厚,但在他武学上糅合了百家的招式,不够纯粹,我受伤,是因为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鹤归心道你骗谁呢。
若是真没把他放在眼里,子车渊平现在早就该跪在地上求饶了。
但他没打算点破,因他知关不渡这样说,是为了安他的心。
鹤归受的伤颇重,清醒半会只觉困顿,在彻底昏睡之际,他看着关不渡离去的背影,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关不渡推门而出,门外早有人等候。
来人仪态端庄,一袭白衣,竟是许久不见的沧澜左护法浮白。
只是她看起来神态沉静,步伐间却含着隐隐的焦灼感。一见关不渡出门,便连忙迎上去。
在下属面前,关不渡并未表露自己受伤的痕迹,他行走在前,将手收回袖中,随口问:“怎么?”
浮白面色浮现出些许难堪,但还是开口道:“我的父母……并未改变主意。”
关不渡突然问:“你多大了?”
“一十七。”
“按照这个年纪,是该嫁人了。”关不渡淡淡道,“你什么想法?”
“楼主知我……”浮白抿嘴,目光含悲,“当年我逃离鸢都去到沧澜,本意便是不想被他们摆布,但……他们说世俗的眼光能杀人。”
“你退缩了?”
“没有。”浮白断然道,“我既做了选择,便绝不回头。只是怀枝……”
来鸢都前,怀枝与浮白大吵了一架,原因是怀枝觉得浮白既然决定斩断血脉牵挂,便不该再回鸢都。但浮白心底依旧对父母抱有微弱的渴望,渴望他们能接纳自己。
离开鸢都时,浮白心中所想,皆为一个——谁说女子一定当嫁郎君相夫教子?
女子也能生如烈日,做得起巾帼之英,降得住名剑烈马。
世俗伦常将女子拘于一方,那她偏要出去闯一闯,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选择是自己做的,做了,那便不要问我。”关不渡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一颗圆玉,丢到浮白怀中,“这是舍利,你去查一查,看天机与它有何关联。”
舍利褐红色颜色愈发鲜艳,仿佛被谁掺进了血。入手触感温热,却不是来自关不渡的温度,而是由它自己散发出来。
浮白领命而去。
事后几日,浮白便了无音讯,关不渡倒也不急。
鹤归毕竟是在鸢都遭此一事,沈云修面上愧疚,便拿来了许多补药于他。以至于鹤归伤了一场,到最终却被养得气色红润,中气十足,最后不得不提前下了塌。
到如今,也有了大半个月。
他觉得自己体内流转的真气与之前截然不同,滞涩感不见,四肢充盈着热度,一如当年他学成之际。
他跟关不渡提起这事时,林昭正巧来到院中。经这几日的相处,鹤归发现这个县丞之子仿佛对他极感兴趣,闲暇时便会过来,有一次甚至还想与他切磋一二。
鹤归担心伤到林绍,只得找各种借口推脱。
若不是儒门传承还未有音讯,鹤归都想自此离开鸢都。
然而今日的林绍却与往日不同,他先是在院外观望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走了进来。
关不渡偏头一看,说:“他有话说。”
果然,林绍走进时,看见鹤归,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鹤归正摆弄着关不渡的折扇,闻言回头道:“林公子,发生什么了?”
林绍犹疑了片刻,才道:“我今日在驿站遇到一帮江湖人士,听到了一些事情。”
关不渡撑着头,见他如此犹豫,便道:“不方便说?”
“是关于居士的。”林绍看了鹤归一眼。
“既然不方便说,那就亲自去看看。”关不渡说罢起身,一回头,就见鹤归仍拿着半块扇骨摆弄,遂道,“很好玩?”
“……”在林绍面前,鹤归突然觉得有些窘迫。
原是不久前,关不渡告诉他这折扇也是由机关术制成。鹤归想起每次关不渡挥舞折扇时,内部都可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便忍不住碰了碰。
哪知就这般小小的折扇,却内有乾坤。每一根扇骨的尾部都运转了许多细小的齿轮,将原本脆弱的乌木加固,得以作为武器御敌。
只是不知是否为关不渡故意,鹤归指尖刚碰上扇面,扇骨就哗啦啦散了一桌。
没等鹤归毁尸灭迹,关不渡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淡淡道:“鹤归,你把我的机关扇弄坏了。”
所以,在林绍到来之前,鹤归正拼扇骨拼得两眼昏花。
他胡乱将扇骨堆成一团,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等会回来我再继续给你拼。”
关不渡轻哼一声,不作言语。
二人跟着林绍来驿站,一眼就看到人群簇拥着一个人,那人神情激愤,正喋喋不休地与周围的人说着什么。
鹤归走进,就听那人正说道:“也不知那鹤归是如何有脸活下来的。”
“就是。那鹤酒星养虎为患自食其果,根本不配得那道门传承。”
这些谣言不知是何时传起的,这人刚来鸢都没多久,便听见驿站处处都在谈论归元派鹤归没死的消息。
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作为罪魁祸首的鹤归竟然苟活了下来,在世人眼中,显得极为荒谬。
于是某些自诩正义的人士,便将此事传播开来。他平日里喜欢受到关注,便挑了个日子,继续与众人讲鹤归的腌臜旧事。
那人正滔滔不绝,忽觉眼前一暗,有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抬头一看,见是一个俊逸的青年人,腰侧挂着一把剑,正用温和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他仍被这眼神盯得发毛,还没出声,就听那人说道:“不知先生这话是从哪里听到的?”
那人下意识一指,众人顺着看去,就见驿站一隅正端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鹤归顿时明了。
竟是元震。
元震虽归属道门,却不被正统道门的人承认。在天台峰时,鹤归曾因此与他产生过争论。
但是元震来鸢都不可能单单是为了散布这种无聊的谣言。
鹤归心中冷笑。
若说春日之前,他还为此事自责,春日之后,舍利出世,儒门传承也隐隐有冒头的迹象。种种疑虑之下,真相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