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脑中嗡的一声,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不过是出门割了趟麦子,怎么一回来,爹娘就全部不要他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今日这场雨来得突然,他已经尽量在保护被割下的麦子了啊。不行,现在雨还没停,他要再回去看看,那些麦子还在不在草棚里。
小九眼中含着泪水,慌乱地转身往大雨里跑,却被鹤酒星一把拦住。
徐父这才看见眼前这个出尘清逸的青年。
“那个徐三家,出多少银子?”鹤酒星将小九护在怀里,淡淡地笑着。
徐父一愣:“什么?”
“你总归是要卖的,不如卖给我。”鹤酒星道,“说不定我还能多给你一些。”
徐父回头看了眼妻子,随即低下头,轻声说:“五两银子。”
“我给你五十两。”鹤酒星随手一抛,碎银精准地落在徐父的怀里,“小九归我了。”
徐父顿时喜笑颜开。
五十两,够他们全家好几年的开支了。徐母原本也是面露不忍的,可那碎银摸到实处,眼中也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她随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搓着手上前道:“那……那从今往后,小九就交给您照顾了。”
鹤酒星微微颔首。
这一家人,连自己是谁都不问,便草率地将小九送了出去……鹤酒星在心中喟叹一声,抬首便见两夫妇摸着银子,兴高采烈地进了屋,连头也没回。
小九只到鹤酒星的腰部,双手死死地抓着他的前襟,月白色的长袍也染上了几分污渍。鹤酒星不避不闪,反而将小九搂得更紧。
这世道,人情最是廉价。
鹤酒星垂下眼,敛去眼底暗色,拨开小九额前的碎发,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半晌小九都没有反应。
鹤酒星便也不问,撑着伞在檐下等雨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雨雾中依偎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就在鹤酒星以为小九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到这小孩的脸在腰间蹭了蹭,像是点头。
鹤酒星便笑道:“你名字就叫徐九吗?”
小九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那你跟我姓吧。”鹤酒星抬头看了眼天色,眼底尽是怅然,“小九,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你还会不会愿意回来这里?”
小九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鹤酒星顿时笑开:“好孩子。人生当有归处,否则犹如浮萍,至死难休。小九,从今往后,你便叫做鹤归,是我鹤酒星的关门弟子。”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的小九和年轻的师父(没人发现我换封面了吗!)
第39章 长剑如虹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恍惚中,有人好像又问了一遍。
似乎有人在带着鹤归往前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只能随着那声音的主人上下浮沉。
“你要跟他走吗?”声音更清晰了。
鹤归睁开眼,却看见了鹤酒星的尸体。解梦剑正插在他的胸口,那张俊逸出尘的面孔上皆是结了痂的伤痕。
“如若给你一次回溯时间的机会,当初在鸢都,你还会跟他走吗?”
如若相遇会给鹤酒星带来灾难,他宁愿从来没有去过归元派,没有成为鹤酒星的弟子。这是鹤归曾经心中一直挥散不去的一个念头。
鹤归怔忪间,眼前大雾忽散。
飞鸢台上,站着一个张狂的少年,云纹道袍,手握长剑。许多上前挑战的弟子,皆被他三两招打下了台。其中一个黑衣青年,印堂泛黑,趁着鹤归不留神,飞身便往解梦剑口上撞。
慌乱间,鹤归再退已来不及,利刃破开血肉,腥热的血霎时溅了一脸。
“你不配拿剑,你的剑不曾救人,只会杀人。”那个声音萦绕在耳边,阴森地仿若从地底而来的梦魇,“往前走,你就可以换回鹤酒星的命。”
鹤归缓缓放下了剑。
血液顺着剑身滑落下来,最终落在地面,开出了一朵殷红。
他垂着眼,顺应着声音的诱哄,缓缓往前走去。
迷雾渐浓……
忽而,有人冷静地说着话,忽远忽近,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这声音将诡谲的雾气驱散,使他赢得几分清明。
那个声音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鹤归,回神。”
鹤归脚步一顿。
“佛门传承舍利能起死回生是假,儒门传承能造成的神迹自然也会是假。”
鹤归隐约听出这个声音分外熟悉,但记不起是谁。
“此乃天机图阵,传闻通晓天机,领会此阵,启动阵眼便可扭转时间。你觉得,这会是真的吗?”
“鹤归……人不能活在回忆里。”
人不能活在回忆里。
狂风大作,迷雾被撕裂开来,和煦的阳光淌了一地。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不知所踪,鹤归在无边的天际里,茫然四顾。
可身边有剑,正发出微微铮鸣之声。
他挥剑而起,剑意如雨,纷扬而落。漫天明灭的光影中,鹤归往前走去,却看见了自己。
他正被一个人压在墙上,双手被迫向上交叉,按在头顶。那人低着头,一手拥着他的腰身,一手覆在他的后脑。
双唇相接,极近缠绵。
鹤归心头狂跳,刚想凑近些,却见那人蓦然抬首,一双异色瞳在阴影中尽显妖冶。
只一眼,五感忽而迅速坠落,重归体内。
鹤归回过神,再往前,便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反应过来——原是刚才看到的一切,皆为阵眼所生的幻影。
可他却久违地见到了那样生动鲜明的鹤酒星,仿佛数十年前他只经历了一场梦,梦的尽头,他的师父依旧活着。每日喝酒,睡觉,入梦。
可惜是假的。
鹤归微微喟叹,再抬眼时,眼中只剩坚定。
关不渡正不远不近地站着,见鹤归回头,微微笑道:“醒了?”
他们犹在地底,远处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人。从幻觉中醒来,鹤归并未觉得轻松,身后是吞尸噬骨的寒潭。
鹤归望着关不渡的眉眼许久,却忽而红了脸。
关不渡眼中趣味陡升:“居士在幻觉中看见了什么?”
鹤归一愣,复而转过头道:“没什么。”
说不是欲盖弥彰也没人信。
红晕从脸色漫上耳根,像沾染了黄昏。关不渡饶有兴趣地看了半晌,才移开视线,指了指石门前那个疯疯癫癫的男子道:“看那。”
鹤归松了口气,忙不迭看过去,也看见了王敬书。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死。”关不渡嗤笑,“怎么哪儿都有他。”
鹤归凝眸,见王敬书攀着石门站了起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关不渡挥开折扇,“唰”的一声,扇中短刃贴着鹤归的耳侧射向王敬书,后者本支在门上的手霎时被贯穿了一个血洞。
疼痛让他瞬间蜷缩成了一团。
“他想得到儒门的传承,然后重建儒门。”
关不渡收扇,大步朝石门走去。
在山庄时,关不渡这个义兄便早早暴露出自己的野心,他那时才几岁,便本能得觉得王敬书是个奸邪之辈,并不亲近于他。
后来他成为关不渡,掌握了江湖上的情报网之后,才知道,这个王敬书,即便用再多野心遮掩,也难以掩盖他是一个欲壑难填的小人这个事实。
王敬书命途多舛,被何恨水身边的亲侍捡了回去。他在何恨水的庇佑下,见证木华派的起伏跌落,认为自己比何恨水更有能力担任掌门,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彰显自己的野心。
何恨水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
那时关不渡还小,对此间秘事一知半解,后来何恨水死了,他便再也不知那些过往。
他不明白天机究竟是什么,而现在,这个答案就在石门之后。
愈接近石门,关不渡反而越平静。
他并非对此有多执着,只是既然他还活着,便要给老头儿一个交代。
他伸出手,石门上的花纹近在眼前。
背后忽有冷风而至。
关不渡仰身躲过,有金印在他身后的石壁上炸出许多碎屑。
姚玉春虽与子车渊平两相对峙,但注意力广散,见关不渡从幻觉中醒来,还打算靠近石门,回身出了一掌。
姚玉春道:“楼主这么着急?”
关不渡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淡笑道:“还成,只是见太尉在忙着其他事,想必暂时无暇去管这石门。”
子车渊平冷冷一讪,手中禅杖震动,嗡鸣声于方圆数里荡开层层波纹。
他震声开口:“你的对手是我。”
姚玉春蹙眉冷笑:“你有病?”
“你欠我的。”禅杖震地,波纹有形,“从佛门一分为二开始,你就欠我了。”
他们之间纠葛深远,不是一时半会便能算清。而子车渊平见到姚玉春,便如同疯魔一般,缠着他打斗。
有形的波纹瞬间转到姚玉春的脚下,真气犹带热度。他飞身踩上一块凸起的石块,轻盈越于半空,挥袖便将其震开。
子车渊平手指飞转,禅杖已横,近身冲着姚玉春而来。
那边两厢争斗,关不渡便乐得自在。他一面扇着扇子,再次走到石门前。
石门上的花纹像某种不存在的动物,身长如空,但是没有尾部,四爪朝天,长须插在头顶,像一把剑。
细看去,却不似了。只是像一些毫无规律的刻度,把石门当作画卷,一笔一划看起来很是和谐。王敬书的血溅在凸起的花纹上,像是给龙点了睛。
“兄长,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父亲劝过你什么。”关不渡看了眼仰躺在地上的王敬书,“有野心是好事,但是野心太过,便只有死一个下场。”
方才在姚玉春欲开门之际,王敬书抢先触碰到了石门,只不过在石门外,除了深潭这一道阵,还有另一道名为天机图的阵法。
王敬书触发了阵眼,将所有人卷进了幻觉中,自己也遭到反噬,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一身狼狈的血腥,躺在阵眼之上,听见关不渡的话却笑了:“何恨水没告诉你天机是什么,你就没想过原因吗?”
关不渡原本正用折扇划着石门上的花纹,闻言回头道:“哦?愿闻其详。”
“传承可并不如世人所说那般好。”王敬书的脸因为血液看起来有些狰狞,这一笑,便愈发显得邪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种不可逃脱的宿命。”
关不渡也笑:“可我不信命。”
短刃出扇,铁制的兵器在石门上炸开一阵火光。关不渡察觉到身后的危险,一脚蹬上石门,于半空中调整身形,最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那姚玉春应付着子车渊平,竟然还有空来制止关不渡。
关不渡眸中流光暗飞,杀心四起。
这时鹤归走到关不渡身边,道:“你去,姚玉春交给我。”
他刚和子车渊平打了一架,伤还没好。关不渡见他脚步虚浮,唇色泛白,眼中戾气忽散。
他提醒道:“姚玉春也是一方大能。”
“不还有子车渊平么?”鹤归淡淡道,“我虽与朝堂无任何关联,但姚玉春祸乱朝纲,即便是为了誉叔,我也要让他吃一次瘪。”
关不渡摇摇头,笑着默许。
鹤归受了如此重的伤,却只需用真气运转一个大周天便可再战。都说用剑之人,无论体魄还是心智,都须如剑一般凛冽。现在想来,此事也并非毫无根据。
可是鹤归不同。
他的剑意凛冽,人却是暖的。
有些时候,甚至可称作多情。
剑光四射。
关不渡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去看。他自怀中掏出匕首,在掌心一划,血痕一现。
在王敬书惊诧的眼神里,关不渡将渗血的手掌摁在了石门之上。
第40章 我心匪石
“深儿,往上看,你能看到什么?”
夜空万里无云,月色不现,星辰如灯。
何砚深说:“星星。”
他张开手,想要去抓了一颗,结果抓了个空。
忽然,一辆小巧的机关弩车嗡嗡叫着,从院外驶了进来,将何砚深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这弩车并无生命,一左一右各装了四个车轮,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何砚深一抬手,弩车的头部就蹭了过来。
沟壑纵横的木块有些扎手,何砚深却觉得有趣,问:“这是什么?”
何恨水笑:“机关。”
“机关是什么?”
“机关、图阵,是祖先师门留下来的东西。”何恨水说,“你只有先掌握它,才会了解它。”
机关弩车“咔咔”地往前走去,围着何砚深转了一个圈,临到大门前,突然被一双手制住了行动。何砚深顺势一看,霎时兴高采烈地往来人身边跑:“祖父!”
何与堂年过半百,却仍旧精神矍铄。他轻松地将何砚深抱起,在他鼻尖上一弹:“今日深儿有没有调皮啊?”
何砚深轻轻一哼:“我几时调皮过?”
老人呵呵笑开,不与幼儿争辩。何砚深得了趣,便驱赶着机关弩车出门撒欢,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林与堂的脸色沉了下来,哑声道:“恨水,现在让他接触机关术还太早。”
何恨水轻轻摇头,无奈道:“时间不多了。”
时间不多了。
那时关不渡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等明白后,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