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在沉闷声中被缓缓打开。
幽深的隧道,从入口往深处蔓延,狭长逼仄且看不到尽头。石壁两侧却悬挂着许多壁灯,灯罩中不知放了何物,正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借着光线,关不渡看见本应该是通道的地方,唯余无际的暗色,只余正中间一条狭窄的通道,如同冥河上漂泊的浮木,随着壁灯伸展至远方。
关不渡只看了一眼,便退了出去,扬声道:“鹤归!”
那边剑光一收,趁着子车渊平与姚玉春缠斗之际,鹤归凌空一踏,轻盈地落到关不渡身边。
石门上灰尘簌簌,隐隐有再次关上的迹象,两人一左一右掠身而入。姚玉春那厢见石门已开,自然不甘就此错失,迎面接了子车渊平一掌,发狠一般拽住他的手腕,接着这股力滑进了石门中。
场景一暗,石门关上了。
狭小的空间里,子车渊平战意不熄,姚玉春没好气地掼出一道金印将他逼退,皮笑肉不笑地对关不渡道:“我竟不知楼主与木华派有关。”
关不渡嗤笑:“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
“当年那场大火,你怎么没死?”
鹤归微微蹙眉。
姚玉春不避讳当年的事,关不渡自然也不以为意:“我若是死了,今日谁来打开这道门?”
儒门传承不比其他,百年间,单说机关术,就凝结了几代人的心血,传承至今,不是本家之人,恐怕根本无法知晓石门打开的方法。
关不渡想要知道真相,姚玉春却另有图谋。
“你想不想知道,当年是谁杀了你全家?”姚玉春满怀恶意地问。
关不渡神色不变:“难不成是你?”
本以为能看见关不渡失态,却不料被反将一军。当年那事他虽知晓内幕,但不能就这样抖出去。姚玉春思忖着,最终只冷哼一声,不再与他争论。
阴冷的暗道里,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此地乃儒门传承遗迹,入口已有天机图阵那般厉害的阵法,深处只会有更为厉害的保护机关。若随意动作,保不准又会触发到什么机关阵。
姚玉春又是谨慎之人,自然不会去做那出头之鸟。
这一静,鹤归便敏锐地听见,密道中除了四人的呼吸声外,还有另一人的存在。然而他还未有动作,关不渡便几步往前,自入口的阴影中拎出了一个人。
“王敬书?”关不渡意外道,“你还没死?”
王敬书喘息着冷冷一笑,并不作答。
这人对儒门传承有着谜一般的执着……鹤归看着王敬书惨不忍睹的脸想到,姚玉春好像也同样如此。相比佛门的舍利,儒门的天机竟然更具诱惑力?
可若是想要往深处走,就必须穿过这条冗长的通道。
突然,关不渡靠过来,轻声问道:“你信我吗?”
鹤归一愣,复而点点头。
“好。”关不渡笑开,转身对姚玉春道,“太尉,你既来此,断然不想空手而归吧?”
姚玉春阴冷一笑。
关不渡犹在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他本也是孤傲之人,姚玉春的态度令他不是很畅快,说出口的话自然就不中听:“你若是还想往前走,就要管好自己的脑子。”
言下之意,就是不该有的想法不要有,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姚玉春久久不语,反倒是子车渊平出言道:“他答应了。”
如今他们被困在此处,往后退是原路,若是不想无功而返,便只能往前。姚玉春知晓这个道理,并不否认。只一边敛去眼底的神色,一边冷冷呵斥他:“你闭嘴。”
子车渊平不动如山。
关不渡听到许诺,似是放下了心,与对鹤归说道:“这里的机关我幼时曾见过,只是太过久远,有些具体的方位记不大清了……”忽而话音一转,“你真的想好把一切交给我了?”
分明只是在说机关,由关不渡这般一说,却仿佛暗处滋生出一颗暧昧的种子,扎根上鹤归心头,让他心神浮动。
鹤归神色淡淡。
关不渡又问了一遍:“居士,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鹤归提剑,别过视线,回应虽不正面但坚定:“古语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可以当做我的答案。”
说完,他心上漫上些许微妙的慌乱。
自鸢都再见,与关不渡相处时,鹤归总觉得自己不似从前。他从未有够这般新奇的体验,分别时不舍、重逢时欣喜,心绪的起伏都与另一个人密不可分。
所以他使了一个小手段,关不渡这般聪慧,定然……
只见关不渡神色一动,半晌,笑得眼中冰雪渐融,春色犹生。他目光上滑,落在鹤归脸上,狡黠地眨眼道:“居士,你耳根怎么又红了?”
鹤归:“……”
关不渡说:“更红了。”
鹤归深吸一口气,“唰”得一声抽出剑来,便见关不渡按上剑柄,连同他的手一齐包裹其中,缓缓将剑推了回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与子车渊平一战前,我曾说过的话。”
鹤归凝神细想了片刻,摇头。
“不记得也没关系。”关不渡笑,“你会记起来的。”
“劳驾。”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姚玉春忍不住出声讥讽,“楼主可别光顾着这些闲事,将出口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行你来。”关不渡回头冷冷一瞥,“我还乐得轻松。”
话虽这样说,关不渡到底知道轻重。往前的通道只有一道细长的地砖,由近及远延伸出去,在光线如此暗淡的情况下,关不渡的眼疾就成了掣肘。
可他并不需要看。
石子划破风声,“嗤”地一声飞向那通道,精准地落在了地砖上,又往前滚了几下。几乎是下一瞬,一道刺目的光影在几人面前炸开,再看时,石子已化成了齑粉。
姚玉春与子车渊平脸色皆是一变。
仅仅一个入室机关,便有如此大的威力,若是真的得到那儒门传承,不管是名利亦或是天下,岂不是手到拈来!姚云春如此想着,眼露狂热,余光却见子车渊平正盯着自己,忍不住冷眼一扫。
而另一边,关不渡已有动作。
小石子惨烈的下场犹在前,关不渡却跟没看见似的,凌空一跃,随即稳稳地落在另一块砖石上。
鹤归眼见关不渡的动作,虽信任他,却还是忍不住心头一凛——好在关不渡并未遇到危险。
他靠在那方石壁上往回望,似是解释又似是警告:“这些砖石有自己的排列方式,关某再次奉劝诸位不要随意触碰,否则小心死无全尸。”
紧接着,他微微抬眼,冷声命令:“鹤归,东南方巽卦,第三块砖石。”
鹤归略一颔首,飞身踩了上去,果真无事发生。
这些砖石按照卦象,各归各位结成了一个阵法。道门的八卦图中也曾有过记载,生休伤杜景死京开,卦象千变万化,一环扣一环,但是生门只有一卦。
“正西,兑卦,第二块砖石。等我落地那一刹那你接上。”
“正北,坎卦,就是现在,去。”
“东北,我来。”
在他人的注视下,关不渡与鹤归二人互相配合,每一次都落在生门上,是故自始至终,庇佑遗迹的机关一直保持着平静。
等两人再次安静下来时,姚玉春与子车渊平已经离得很远了,但如他们这般功力的宗师,即便是再往前几里,也能感受到两人的一举一动。
长久地集中注意力让鹤归额上生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他抬手拭去,一抬眼,却发现关不渡正在看他。
“怎么了?”鹤归问。
“没什么。”关不渡整理了下袖口,“只是觉得,你流汗的样子怪好看的。”
平日里鹤归虽温和,但眼中犹带傲色,总归给人一种朦胧的距离感。但若是被水色冲淡,距离感便荡然无存,湿漉漉的眉眼像极了他用来作画的水墨。
鹤归:“……”
他一时不知道该为关不渡的心态喝彩,还是先呛回去。
“嘘——”关不渡的声音突然自脑中传来,鹤归一愣,便见他凝眉抬眼,示意他往来处看去。
姚玉春与在子车渊平并未动作,但地面上有一个匍匐的人影,正缓缓往地砖处靠近。
鹤归一惊:“王敬书他……”
“他想让我们死在这儿。”关不渡,“所以即使可能会让自己丢掉性命,他也要这么做。”
鹤归冷静道:“我们先过去。”
关不渡摇摇头:“我们刚走了一半,计算下一卦尚需一些时间,不可能快过王敬书。”
几人同在通道中,一损俱损,等在入口处的姚玉春与子车渊平想必不会让王敬书乱来。但是当鹤归放眼看去时,那两人依旧一动不动,即便王敬书已经摸上了最近的一块砖石。
他忽然想到,姚玉春既然敢让关不渡先走,难道就不担心他一去不返?
“他们还有后手。”关不渡轻轻一讪,“想必现在我们在姚玉春眼里,就是一对可怜的垫脚石。”
鹤归回过头:“你早就发现了。”
“不错。”关不渡轻笑,“所以,我也有后手。”
王敬书在石门前的天机图阵中伤得很重,是故眼下只能匍匐而行。在机关之下,每一块砖石都暗藏杀机,他只需按动一块,在通道中间不得进退的两人就会粉身碎骨。
危在旦夕,鹤归却意外地十分平静。
因为他相信眼前这个人。
沧澜楼主通天晓地,知人情得天机,绝不会栽在这种地方。
砖石被按动,鹤归听见一声沉重的“咔哒”声,像是某种古老陈旧的机关运转起来,眼前顿时炸开一阵熟悉的白光。鹤归握紧了手中的剑,便觉自己被一双手搂进了怀中。
关不渡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如同梦呓。
他说:“抱紧我。”
肌肤隔着衣物相贴,热度不断攀升,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关不渡抱着他坠落。
黑暗永无尽头,但怀中心跳沉稳而坚定。
作者有话说:
快了快了!!
第41章 北斗七星
他与关不渡摔进了一个未知之地。
黑暗之下并不是诡谲无形的机关,那砖石被王敬书扣动后,除了白光刺目,鹤归还隐隐约约感受到方位的变幻。好似他们所在的空间被整个搬动,转到了另一个区域。
此地较之方才更为狭小,鹤归与关不渡只能并肩靠在一起,前后都是望不到尽头的黑。
不知名的危险下,鹤归不敢轻举妄动。
关不渡借力靠着,声音有些沙哑:“总算甩掉他们了。”
“嗯?”鹤归边观察,边觉得关不渡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我刚被机关伤到了,话都说不利索。”关不渡头倚在鹤归肩上,状作委屈,“居士就不能自己想想吗。”
鹤归一回头,却只能看见关不渡的发顶,这人没骨头似的,双手正环在鹤归的腰侧。独属于他的馨香缠绕过来,鹤归嗅了嗅,只觉闻到了山间甘冽的清泉。
他笑了笑,也不知自己发笑的原因。
“伤到哪了?”鹤归低声问,“给我看看?”
关不渡不动。
起初鹤归以为他只是装的,但到此也发觉些许古怪。眼前光线微弱,鹤归把剑靠至一边,扶着关不渡的下颚看去,心头顿时一凛。
只见他目光游离,压根找不到落点。而鬓角至眼尾的位置,不知因何生了一道殷红的纹,好似是川边生了千年的妖花,几欲滴血。
这是什么?!毒吗?
方才在坠落之际,关不渡几乎将鹤归整个人都护在怀里,难不成那道白光里藏着毒物?
他心头狂跳,脑中飞快地闪过诸多画面,最后停在关不渡那双异瞳上。随即,鹤归垂下眼,抬手以剑在手腕处一划,血液顿时顺流下来。
“哎你……”
关不渡听见动静却来不及阻止,只觉得嘴边一热,鹤归已将手腕递了过来,冷淡道:“喝。”
他敏锐地察觉到鹤归话中隐含的怒气,忍不住轻轻笑开。
鹤归蹙眉:“你还笑得出来?”
关不渡不答,一手握住了鹤归略带薄茧的虎口,找准伤口的位置,微微一舔。
舌尖湿润,舔舐时唯余湿热的触感,令鹤归的动作一滞,可又不能退,他只好强忍住自天灵游至四肢百骸的酥麻感。
关不渡看不见,嘴角不小心沾上了一滴血,他毫无察觉,抬头道:“喝了。”
你那是喝吗?鹤归收回手,腹诽道。
他凝眸盯了那抹血色许久,最终还是抬袖给关不渡拭去,复而问:“眼睛好点了吗?”
“没有。”关不渡实话实说,“看得见与看不见没什么分别。”
他这双眼,一旦某处光线忽暗,眼前便犹如遮了一层迷雾,只能依稀看见一个轮廓,这么多年,阴雨连绵时有发生,早习惯了。
鹤归沉默良久,忽而开口:“楼主,我并非需要保护的弱者。”
关不渡微微侧目。
“自从师父将我从鸢都带回明月涯,师门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我需要爱护。”鹤归靠着一方石壁缓缓坐下,受伤的那只手撑着剑,血液正在凝固。他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但那回忆是苦的,是涩的,是藏在苔藓下不见天日的污垢。
“我那时太小了,六岁看起来与三四岁的稚儿没两样。师兄师姐们可能觉得我好玩,总是给我带一些玩意来哄我,就算是出门历练,也不让我直面任何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