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间,竟有些心疼。
鹤归接过扇骨,淡淡道:“知道你舍不得这扇子,等出去,我再赔你一把。”
关不渡笑道:“那居士可要说话算话。”
鹤归眉眼一弯,方才那股故作的冷淡霎时如烟消散。
两人都不知自己在笑些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他们虽缩在这半大点儿的地方,头顶星光,脚下是绵绵的长风,心中郁结再深,也无法动摇半分心神。
“你等下借由扇骨,沿着石壁上到穹顶一侧,找到玉衡的位置,扎下去。”关不渡一顿,挑眉笑道,“知道玉衡的方位吗?”
鹤归蹙眉,品出了点调笑的意味,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关不渡笑意一收,“扎进去的时候别犹豫,玉衡星就是出口。”
外界的机关之声犹在运转,两人等了一会,等那声音渐次止息,关不渡才道:“去吧,我给你断后。”
鹤归略一点头,飞身而出。
穹顶之上仍在簌簌落着粉尘,鹤归一时不察,险些吸了一口,正此时,一阵刚烈的风自身后涌来,卷着粉尘撞到了另一方的石壁上,仿佛溅起一层薄雾。
关不渡的声音亦自后方传来:“别分神。”
鹤归定了定神,反身将扇骨插入了岩壁之中——他内伤未好,胸口处仍然残余着钝痛,一呼一吸间,扯着肺腑似的疼。但他脚步一瞬也未迟疑,步履交错间便攀上了岩壁的最高处。
玉衡星就在他的右手边。
可鬼使神差般,鹤归突然向后看去。只见关不渡不知何时已从石壁的内走了出来,绝壁上哭嚎的风声犹如厉鬼,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关不渡的身影撕碎。
鹤归忽觉不妙,高声道:“关不渡!”
关不渡回过头,他的视线分明落不到实处,可鹤归却觉得这人正在看他。风将关不渡长发扬起,那一瞬间,仿佛万籁俱静。
紧接着,关不渡纵身一跃,没入了风声之中。
第43章 明月之上
关不渡跳了下去。
没有预兆,也不知目的。绝壁之下的黑暗无边无际,鹤归没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关不渡的身影便瞬间被黑暗吞噬殆尽。
好半天,鹤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关不渡!”他喊,“你究竟在干什么?!”
自然没有回应。
无际的绝壁之外甚至都没有回声,风声自关不渡一跃而下之后,似乎也不再那么猖獗。鹤归攀在岩壁上许久,手上的力量也在渐渐流失。
越拖一分时间,离危险便越近一步,鹤归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将手中的扇骨插进了玉衡星的位置。
天地震颤。
鹤归在地裂般的震荡中,踉踉跄跄地落回了地面。很快,他就知道关不渡为何不在原地等他了。
开天辟地般的震动过后,他们原本站立的那块地方,缓缓现出了一个通道,通道很窄,需要鹤归伏地而行,才可勉强通过。
而通道另一侧的石壁上,用楷书写着一行小字:此地唯容纳一人,若强行通过,死门立现。
鹤归瞬间眼眶一红。
原来关不渡早就知道!
鹤归在原地急促地呼吸了片刻,直到那通道渐渐显现出闭合的状态,鹤归才仿若如梦初醒,卧地翻滚了进去。
黑暗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不去想绝壁之下有什么等着关不渡,他甚至不敢去想那个字。他颠沛半生,师父师门待他如亲,却落得个如此下场;洞庭之人为了救他,也自此闭门不出,与世隔绝;而关不渡……
关不渡。
鹤归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恍惚地想,如果你死了,我也不独活。
通道仿佛永无尽头。
鹤归不知在通道中爬行了多久,长久的重复性动作,令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些许幻觉。但几乎是下一瞬,鹤归便奋力咬上舌尖,口腔中霎时迸发出一股铁锈的味道,呛得他眼角生泪。
许久之后,头顶突然一亮,通道尽头,是另一方天地。
鹤归力竭,只能半靠在通道口往外望去。他终于看见了外界真正的繁星,才知由机关术制成的北斗图阵如此虚假,外界的星辰分明离得更远,却真实得令他想就此睡去。
他只靠坐了一会,便挣扎着起了身。
他还要去找关不渡,若是关不渡没死,他不介意和他算这一笔账。
剑丢了,关不渡的扇骨还在,鹤归小心翼翼地将这块乌黑的扇骨揣进怀里,又反复拿手将胸口的褶皱熨平,才再次往前走去。
这一走,却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地方……鹤归瞪大眼睛,猛然向后看去。
原来的建筑残破得只剩断壁,许多潮湿的苔藓自墙角爬上屋檐,碎裂的瓦砾、生锈的兵器、丛生的杂草,随处可见。
虽然时隔多年,鹤归还是一眼认出,这个地方就是他的师门,明月涯。
他……又回来了。
他真的许久不曾回来了。
儒门遗迹的尽头,竟然是……明月涯吗?
几番心绪跌宕,逼得鹤归就地吐出了一口血,体内的真气逆流而上,他眼前一阵发花,却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
鹤归飞速回身,随手自身边捡起一根断枝,朝来人刺去。
那人的功法夹着风声而至,鹤归伤情本就未好,此番一运功,那铁器便催刮而来,将他衣角划出一片血痕。
只见距离儒门遗迹通道的不远处,负手立着一个人。这人身形高大皮肤黝黑,穿着不似来自中原。他见鹤归如此孱弱,登时便轻蔑一笑:“中原的天才剑客,原来是这般模样?”
他似在此等候多时,只待有人从通道出来。自古以来,由于族群的缘故,胡人便与中原之人水火不容。鹤归并不认识他,但也知这人不怀好意。
鹤归只得按兵不动。
但那人显然耐性不足,见鹤归如此警惕,眼中嘲弄更深:“怎么?害怕我?”
“阁下何人?”鹤归试探道。
“死人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几番试探,这人似已知道鹤归伤重,想必并无留下的价值。双拳大开后,两个圆形的金轮便携带者厉风冲着鹤归而去。
方才偷袭鹤归的,正是这对武器。
鹤归眼中戾气一闪而过。
他才出世不久,就有这么多熟稔或陌生的人想要取自己的性命。这个杀人不见血的江湖,他真是烦透了。
关不渡说得对,弱者是没有资格说生存的意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
金轮已至,鹤归眸中只余寒光,手中无剑又如何,他自己就是剑。
晴天鹤唳,鹤归后退半步,手中拿的虽然是不堪一击的树枝,依旧能催生出凛然的剑意。大道三千,天下同归,能杀人的从来都不是剑,而是用剑的人。
那胡人被铺天盖地的剑意逼得连连后退,金轮在空中转动几圈,鬼魅般地飞至鹤归的身后。鹤归大袖一挥,金轮上锋利的齿轮便与剑光撞至一起,崩出一道横波。
鹤归翻身而起,急速后退后猛然提身再战。真气源源不断地灌输在树枝的周围,由于过度消耗内力,鹤归嘴角血流不止。但他并不在意体内的钝痛,眼中皆是汹涌的战意。
胡人手一招,收回金轮,飞身退至悬崖一边,道:“不打了。”
鹤归冷哼一声,剑意却并未收敛。
他深知这人不会就此离去,除非达到目的。细细想来,其实这人的身份也不大难猜。姚玉春不久前还在儒门遗迹之中,这胡人便早早地等待在密道之外,若说不是存着里应外合的心思,鹤归不信。
他们此番行动,想必势必要把儒门传承拿到手。
只可惜,这番定不能如他的愿了。
鹤归挥剑而起,剑光如雨似电,胡人修为虽不及他,但到底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被这缕剑意伤到。他手中金轮一转,“噌”得一声撞在鹤归的剑意之上,火光四溅。
“这是你自己找死。”胡人被鹤归激怒,金轮再起,于空中转出了无数虚影,将鹤归包裹其中。后者不慌不忙,以剑意抵挡,凝神寻找破绽。
倏而只听得一阵剑鸣之声,有人携剑而来,将金轮光影破开一个豁口,声音便随后而至。
“我几时说过让你杀他了?”
金轮飞至天边,又重回胡人之手。不远处缓步走来一个青衫青年,面容清隽,神色温和。
胡人冷冷一嗤:“我想杀便杀,干你何事。”
青衫青年、不,林绍,只淡淡地瞥了胡人一眼,便教他后来想说的话吞下了肚。
林绍长剑在手,哪有之前半点虚弱的影子。他缓步走到鹤归身前,笑道:“居士能完好无损地回来,我就安心了。”
鹤归垂眸不语,只是在林绍试图接近之时,往后退了一步,抗拒之意十分明显。
林绍毫不在意,缓缓道:“不知关楼主现在何处?”
“你也想要儒门传承?”鹤归不答反问。
林绍笑了:“是,我还想要你的道门传承。”
鹤归神色一冷,吐出两个字:“做梦。”
“我原以为关楼主只是想来掺和掺和,哪知他竟然是何砚深。”林绍轻轻一叹,“是我心急了,让他抢先进了遗迹,现在想来,儒门传承恐怕已被他拿到手了罢。”
这人极其擅长伪装,在鸢都时,就连关不渡也被他骗了过去。只是林绍身份不明,鹤归一时不知他归属于哪个阵营。
像是看穿鹤归心中所想,林绍转头道:“居士想来疑问颇多?”
鹤归沉默地看着他,缓缓道:“不,我只是在想,沈城主知不知道你与胡人勾结。”
林绍脸色一变。
“看来不知道了。”鹤归淡淡道,“身为县丞之子,却与胡人勾结通敌,不知沈城主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林绍脸色几经变换,脸上的阴沉却最终缓缓散去,他一把掐住鹤归的脖子,温声道:“这个就不劳居士操心了。”
说罢,林绍冷声呵道:“尉迟信,你不想要儒门传承了?”
叫尉迟信的胡人闻言转身,双手覆在通道出口的石壁上,掌心之下,延绵不绝的内力震荡出去,通道内传来阵阵风声般的回声。
他等待片刻,直到回声消弭,才一撩衣袍,准备从通道进去。
然而下一瞬,变故突生。
数不清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如飞鸟一般冲着尉迟信而去,他们不知隐蔽在何处,也不知藏了多久,在两人放松警惕地一刹那,便将他们围在了中间,半个缝隙也无。
林绍迅速反应,抽出匕首,寒光一闪便抵在了鹤归的脖颈间。
黑衣人之后,缓步走出了一个人影。
林绍眸光一闪:“是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日推,就,更一章吧(存稿很足)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再催了再催孩子要傻了,鹤鹤和楼主马上就要互表心意了马上!
其实我也很急
第44章 你想吻我
自子车渊平出现在鸢都,所有的事便一环扣一环地牵扯出来,容不得鹤归喘息半分。可他并不想纠缠在这里,他只想早些折返回去,找到关不渡。
只怪自己不够强。
如果他再强一些,世间万事都奈何不了他。
匕首贴着咽喉处时,鹤归有些疲倦地想,不如就此把我杀了,若关不渡死了,他恰好与之在奈何桥上会上一会;若关不渡还活着……想必也是愿意为他报仇的吧。
可是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
关不渡……这三个字,几乎在鹤归心中翻滚了无数遍,最后化作刚从树上落蒂的果子,一口下去既酸又甜。
黑衣人乃皇室的影卫,能差使影卫的,自然就是皇位上的人。
景誉长发披散,素净的白袍上沾了许多尘灰,他一手拿着坛酒,眼中犹带醉意。见到尉迟信,竟温和一笑:“是你啊。”
方才还强硬的尉迟信,在景誉面前,也忽而矮了半个身子,伏低行礼道:“皇上。”
“你既在此,姚太尉自然也在了。”景誉低头嗅了嗅,又喝了口酒,“怎么,皇宫不够你们折腾,竟追着朕到了明月涯?”
尉迟信心虚道:“回皇上……姚太尉此番前来,原是有要事相办,并非故意叨扰……”
“要事!”景誉蓦然大怒,挥袖将酒坛砸向地面,酒霎时溅了两人一身,“你们是不是想逼得朕自拟退位诏书才肯罢休!好!朕今日就成全你们!”
他平日里都是温和的,就连有人对他不敬,他也会宽宏不计。鹤归从来没见过这般盛怒的景誉,但在这盛怒之下,鹤归竟从中品出了几分苍凉之意。
姚玉春不在,尉迟信又是姚玉春一手提拔上来的胡人官员,眼见景誉要就地拟诏书,顿时急得如同热油上的蚂蚁。
虽说姚玉春篡位野心昭然若示,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姚玉春掌权多年,自然有分寸,没有姚玉春的示意,尉迟信是万万不敢接下这份诏书的。
不然来日姚玉春受口诛笔伐之际,就是他尉迟信的死期。
景誉正醉醺醺地从怀中扒拉出一份笔墨,就听得一声阴冷的笑声响起。
“陛下何故如此生气?尉迟大人无状,我便先替他赔礼了。”
景誉动作一顿,目光幽深地望向来人:“姚太尉。”
“久别不见,陛下怎把自己弄得如此境地?”姚玉春自地底上来,浑身上下却无一丝狼狈,相比景誉的颓废,姚玉春倒更像高高在上的在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