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迅速领悟了余沙话里的不祥,和那看似荒谬的真相。
他在说自己是一个本应该死了的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花垂碧皱起了眉,余沙身上的迷雾并未随着他的坦诚而散去,反而变得越发浓厚。花垂碧看不清这人的过往,只觉得不安。
“花垂碧。”余沙忽然开了口,“如果回到当初,回到小时候春熙馆的龟公来暗巷买药的那天,你还会为了被选走,把脸洗干净吗?”
花垂碧一瞬间抿紧了唇。
能在暗巷那种地方全须全尾长大的孩子,总是要舍弃些什么的。而且说实在,都沦落到那种境遇当中了,真的是不管舍弃什么都应该原谅。扣、群,二/散|临六'酒*二|三酒=六"
说到底出路无非就那些,出卖身体,出卖灵魂,或者出卖别人。
花垂碧选了一头,余沙自然也选了一头。
他们实在是故人相逢,余沙却实在没有时间再和他叙旧。
“抱歉。”余沙说,“我现在要走了。”
花垂碧没有拦他,就这样任由他离去了。
刚才那个问题,其实不光是问花垂碧的。
有些时候,余沙也在想,如果时光重新倒回当年的暗巷,自己又会做什么。
大抵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沦落到暗巷的时候,身边已经带着旬二了。一行二十几个孩子,都是没了父母的,像是牲畜一样地被赶进漓江。
他其实有很多机会被买走。这队人牙子沿着漓江的巷道挨家挨户地卖人,模样周正些的,或是看起来身体壮实的很快就有了着落。都是一些南迁来的没落贵族,家里正好缺仆役。
余沙小时候模样就长的很好了,就算不是最顶尖的脸蛋,也是很清秀的。
但是他一直没被买走。
这其中,一方面是因为买家嫌他瘦弱,看着不是长久之相。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泥污,掩藏样貌。
他不光自己这么搞,他还给旬二这么搞。
他自己那时候也就是个十岁的孩子,这么弄都是因为在竹林寺里的那些见闻,觉得容貌要是被人看上了,并不是好事。
现在想想,若是早早被这些贵族家买走,说不定还能顺遂一点。
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当年的他和旬二,就一直留到了最后。那人牙子见实在出不了手,就算了几个馒头的价格全部卖给了暗巷的一家买孩子的店面。
那就是丁字牌第一间。
其实暗巷的孩子,如果彻底安分下来,就当自己是最廉价的劳动力,还是能养活自己的。毕竟就算是个奴隶,施舍几个干粮也不打紧。
可是总有些不这样安分的人。
余沙这么多年都还记着花垂碧,也是实在因为他太个别了。
明明都堕落到这种地方来了,合该好生谨慎着度日。花垂碧却不,他坚持要给自己起个名字,要认字。得空了就拿着根木枝在墙根下写从各处看来的字。
他那时也是泥猴一样的人,每日和余沙他们做着最脏污的活,倒人家的夜香和恭桶。可他却好像又与别人不同,总说着让人不懂的话,又总是大放厥词。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出去看看。
其实他说的那些话余沙都听得懂,只是他不敢搭话。
这样的个别是十分危险的。而且比起来自大人的危险,更多的是来自自己朝夕相处的同伴。
终于有一天清晨,花垂碧不在他的铺位上。
余沙紧着早上那一点点的清闲时间,在暗巷的小道里找了许久,最后在一个死胡同里找到了花垂碧。
他裤子烂了,下半身全是血。
那天之后,过了几日,春熙馆的龟公照例来暗巷买药。花垂碧一反常态,用河道的水把自己收拾得无比干净利落,也不做活,就坐在丁字牌第一间的门口。等着那龟公路过。
几乎就是一眼的功夫,他就被带走了。
可想而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后来挂了牌,就算是男的都不打紧,照样住着全漓江最奢华的房间,一夜点的香就值千两银钱。
而余沙还记着的,是他被挑走的那天,几个暗巷的汉子暗悔没把他洗干净再弄的骂娘。和他们一间屋里,几个孩子艳羡又妒忌的酸话。
这些人后来都死了,在花垂碧的盛名传遍了整个凭春坊后,以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死法,在不同的地方,死去了。
余沙不知道这些与花垂碧有没有关联,毕竟死人这件事在暗巷里,还不如死了头牛来的新鲜。
他在暗巷里熬了一年,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每天用一半的口粮喂旬二。
他本来觉得自己还能熬到长大那天,却因为花垂碧走了垮了一半的精神。
他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肯定是护不住旬二的。
旬二当时就是个普通的丫头片子,没心没肺,也没什么记忆。每天就跟个小尾巴似地跟着他。又因为营养不良,瘦的像是才两岁。
这是还小,孩子总会长大的。
暗巷能做工的只有男孩,女孩是不可能出现的。就算偶尔哪家店里有,也会很快丢了。好一点的去做雏妓暗娼,坏一点的尸体都沉在了河道里。
这里的小孩价格也就几个精面馒头。谁又会为了几个馒头,去找人麻烦呢?
那时候余沙也才十一岁,心智远不能说成熟,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看着旬二的脸,想着不若就一起死吧。既然逃不过,自己选还显得潇洒些。
而他终究还是没死成。
第二十九章
“牡丹书院?”
关澜问余望陵。
余望陵笑笑说:“牡丹书院如此盛名。公子也应当知晓。当年墨书十日辩书,也算是这十数年来文坛数一数二的雅事了。”
关澜听余望陵如此说,倒也没有太多实感。这些文人雅事北境不兴盛,他游历的时候虽然也听过一些,却也并未放在心上。要不是当日关家收到余少淼的一封书信,却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间牡丹书院。
他想起客栈中余沙和他说的话,于是开口问:“你说是牡丹书院找到的余少淼?我在漓江听闻牡丹书院已经败落,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望陵笑了笑,开口:“牡丹书院败落也只是五六年前的事,少淼流落在外的那些年还兴盛着呢。说到这个……公子可是对牡丹书院的败落有兴趣?此一事……一般有两个解释。”
他伸手替关澜斟茶,缓缓道:“官府的解释呢,是当日墨书患急病去世。牡丹书院怕失去这位文坛大儒有损声望利益,便隐瞒不报,致使墨书尸身损毁溃烂。牡丹书院的特权优待全赖墨书一人的功绩,此事败露,自然要为她讨个公道,于是就摘了牡丹书院的良民籍,贬为贱籍,让她们去做那皮肉生意去了。”
余望陵换了个坐姿,把那首旬二念过的歌谣,又念了一遍给关澜听。
“…………花尽牡丹残,雨落琵琶晚。李府槛前客,不知身何在。”
余望陵说:“所以这花尽牡丹残,讲的就是牡丹书院。”
关澜事先已经听过旬二如何解释这首儿歌,知道这儿歌远没有听上去那么温馨无害,继续问:“那么,民间的解释呢。”
“那也要看怎么说了。”余望陵老神在在,“说是少淼贪图那书院里姑娘美色杀人的,或者墨书是自己服用五石散落水溺亡的,传说颇多,不一而足。无非是民间的百姓啊,多少念这书院的好,不忍心它下场如此不堪罢了。”
余望陵轻声开口:“若是有爹娘兄嫂照拂的,倒也无妨。但是如果是流落街头的孤女,若能进牡丹书院,习得一些学问技艺,自然要比在暗巷这样的地方好过无数倍。至少不用担心一觉醒来就丢了性命。”
关澜又是沉默,余望陵说的这些和余沙之前同他说的大差不差,应该是没说谎。
但不知怎么,他总觉得此人话中有话,不像表面上这样的儒雅随和。
余望陵看出他的犹疑,倒也没倒也不坚持让他现在就相信自己,继续说:“当时少淼在暗巷过了一年还是多久的苦日子。恰逢牡丹书院里有人去暗巷选女孩。当时和他那个店里就有一个,就这么被挑了去。那女孩依恋他得很,死活不肯跟他分开。可是牡丹书院向来只收女孩。被闹的没有办法,最后托人找了金盏阁的路子,想能不能把他带过去。”
关澜这时候接话了:“你们就是认出他来的?”
余望陵说:“他算起来与我是堂兄弟,先不说长相,体征与胎记也与记载的相同。经历也是。当年我伯父把他送去竹林寺本是想着他体弱,侍奉几年佛祖能沾沾佛缘,人生顺遂些,没曾想却遇上祸患,竟然遗失了。幸而又阴差阳错地找了回来。”
关澜看着余望陵,好似在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片刻,他却也没再坚持刨根问底,问了别的事:“那后面他就在金盏阁待着么?”
“那是自然。”余望陵说,“后来定州的小太子还来漓江读过一段时间的书,也是同他见过的。这次给他办丧事,人也来了。”
关澜对这些不置可否,又问:“那他是怎么死的。”
余望陵笑了出来:“这自然……是另一个故事了。我倒是愿意与公子秉烛而谈,只是身体羸弱,经不住。若公子有兴趣,不如我们明天再说?”
关澜也不是非要让人强撑病体也要解惑的性格,只说:“是我叨扰了,阁主请先休息吧。”
余望陵下了楼,站在湖心小筑的门口,等着侍女小厮撑伞。关澜出来送他,看着眼前淅淅沥沥下着的雨,余望陵不知是想到什么,忽然露出一个笑来,侧过头,言笑晏晏地看了一眼关澜,说:“当日在竹林寺里的时候,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雨吧。”
关澜被他问的一愣,正欲开口追问,余望陵已经起身走了。
另一边,湖心小筑外,项飞白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余望陵出来,他立刻迎了上去,开口:“思草堂那边的院落一直是都收拾好的,阁主今日住过去?”
余望陵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身体倒是已经往思草堂的方位走了。
项飞白没想到劝了一个月都没劝好这人,不知怎么来了个关澜,突然就改了脾性。内心惊疑不定,只觉得不是好事。
他心里有些慌,就不由自主地开口试探,出声询问:“阁主,那关澜是什么人?又与竹林寺是什么关系?您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来?”
按理说他这话是有些僭越的,可余望陵不知是因为心情好还是其他的原因,竟然回了他的话。
“你也学过易容,和沐窈学过不同地域人的面相。你以为他是哪里来的人?”
项飞白沉吟片刻:“……从眉眼和鼻梁看,较漓江的人略突出些,虽然是汉人,应该不是南方来的。”
“西北雀获的人,祖上混过关外人的血。”余望陵直接说了答案:“沐窈要是听见你这回答,绝对要打你手板。”
项飞白有些发窘,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还被余望陵查验了功课,却还是十分不解:“就算知道他是关外来的,又和竹林寺有什么关系?”
“猜的。”
“猜的?!”
项飞白大惊:“阁主原来是在试探他?!可为什么偏偏说竹林寺?”
话语间,思草堂已经到了。余望陵回头,眼神不知是在谴责还是在看智障。
“余少淼十岁后再未离开过漓江,这时节突然出现在漓江的雀获人,如果是为他来的,只可能与竹林寺有关,若不是,我不过随口诈他一下,又何妨?”
项飞白被这眼神看得不适,只得应和:“阁主深谋远虑,是属下愚笨。”
“可是。”项飞白又起了一个话头,硬着头皮问了下去:“阁主最后在湖心小筑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在竹林寺里的时候,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雨吧。
听着,似乎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但是听上去,却好像他们曾经是旧相识一样。
项飞白想不明白为什么余望陵要这么做,所以他直接问了。
余望陵在原地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到底,嘴角露了一抹笑,说:“飞白,你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玩伴的长相吗?”他说完,没等项飞白的回复,转身直接进了思草堂,余下伺候的人也纷纷跟着进去了。扣+群二散临\六酒二三,酒}六“
项飞白看着人都进去,站了一会儿,他隐隐猜到了余望陵有什么安排,但是既然没有同他说,便也实在是不能问了。
他又想了片刻,自觉也没什么趣,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项飞白是外姓的门客,就算如今管着实务,住处也还是和内门的人分开的,在中轴线偏东的地方有一个独立的院子。
他这连日全都是活,今日也想躲个懒,左右现在也没什么大事。余沙那边的事算办砸了,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改日再上门和他说一声。
这么想着,项飞白进了自己的院落,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自己想点一盏灯,看看书,然后歇息了。
“别点。”
他这厢还没点上火烛,屋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项飞白火折子差点拿丢了手。他好容易稳住手,才往屋子里看,此刻屋里还有些零星的夜光照明,阴影处走出一个人影来。
是余沙。
项飞白看到是他就觉得大骇,灯也不点了,三步并作两步往他前面走,压着声音骂:“你疯了?!好容易逃出去的?回来做什么?!”
余沙不跟他纠缠这些事,直接说了来意:“你们白天从凭春坊带走的那个人,在哪?”
项飞白一听他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瞬间头都疼起来:“你说说你,那人要是那么要紧,你也藏得好些,如今人都进来了,你又来找我要人!我怎么给你找?!”
余沙眉毛都皱起来,显然是还没探听清楚情况。他赶着下钥前进了平恩坊,关澜这一路确实是万众瞩目。以至于动向都是清楚的,确确实实就是进了金盏阁之后就再没出来。
这不是项飞白做的事,余沙清楚。按理说,他看到关澜那身衣服就应该清楚什么情况,找点理由让人早点出来才是正理,就算派弟子跟着都不打紧,关在阁里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