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风亭内摆了三桌,是林棠、林黛玉单独一桌,下首还有两桌,一桌是王熙凤这个请客的人,还有薛宝钗、刘司药、张典药、甄英莲、姚曦六人,另一桌是常女史、葛女史、曹雪、柏清秋和薛宝琴等幕宾们。
绿漪亭还有三桌,第四桌是秦可卿三春甄氏姐妹等,第五桌便是夏浓朱琴等林棠林黛玉贴身的大丫头,连带沈明淑贾巧姐等女孩儿,平儿陪着,第六桌便是严嬷嬷等几位管事嬷嬷。柳湘莲和葛女史常女史的儿子们不在里头,柳湘莲算在禁卫里了,男孩儿交给曹华等管家了。
众人坐定,王熙凤便举杯站起来,笑道:“今儿我蒙陛下的隆恩,侯爷的恩德,升了官儿,请大家同乐一场,自然该先轮流敬各位一杯,才成个礼。只是各位也知道,侯爷是最不爱这些热闹虚文的。现下虽不算晚,可明儿侯爷还要早起点卯去,我和众位身上也有差事在身,非要这么行,再轮流安席,只怕明儿谁都爬不起来了。咱们起晚了事小,若侯爷起晚了,有个不是,岂不咱们以后的富贵荣华也都没了?”
席上众人都憋着笑,林棠指着王熙凤笑道:“我可算知道了,原来你一向这么贤惠持家,并非真心实意爱我疼我,都是为了荣华富贵?”
众人大笑。王熙凤忙笑道:“哎呦,你们瞧瞧我这嘴,怎么就把真话给说出来了呢。”
葛女史笑道:“自来男子三妻四妾,哪儿一家子大小老婆全对他真心的?侯爷这还不止几个妻妾,怎么由得‘王太太’还对您一心一计?”
林棠笑道:“罢呦,这都是我‘花心’的错儿。可这也怪不得我。若不是你们一个个都是极好的,叫我谁也放不下,‘王太太’也不会吃这个醋了,是不是?”
笑了一场,王熙凤继续一开始的话:“才刚虽是玩笑,可咱们现下齐聚在这里,说笑热闹,过痛快日子,全是因为侯爷的提拔和看重。若是三年前,有人和我说我这一天正经学也没上过的妇人能做到朝廷六品官员,我只怕早就大耳刮子打过去,让他少说胡话了。”
等众人笑完,王熙凤方继续道:“可谁知道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现在就成了真呢。咱们不用再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那一大家子,公公婆婆婶子妯娌大姑子小叔子——三妹妹,我可不是说你们!”
贾探春从绿漪亭里往这边笑道:“凤姐姐只管说,我们吃人嘴短,当没听见就是了!”
王熙凤无奈:“今儿我是怎么了,还没说几句话,就要把请来的一半儿人都得罪完了?”
她笑道:“以前我胆子再大,也不敢说这些话,是来了这里才发现原来女人也能过得这么痛快!就当只为了这个,我一总敬大家一杯,祝侯爷往后能顺风顺水,大展宏图,姐妹们里有志向的,也能跟着侯爷成就一番事业!我干了!”
从林棠起,荷风亭与绿漪亭席上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除年岁尚幼的孩子们,人人都干了此杯。
王熙凤忙请众人都坐,又来至林棠林黛玉席上,亲给她们斟满酒,又给自己倒满,笑道:“我知道侯爷不常饮酒,只是今儿我心里实在感激,不亲自敬您一杯过不去。我干了,请您随意便是。”
林棠便只将酒沾了沾唇儿,看王熙凤一仰脖又干了,又敬了林黛玉一杯,便拉她在身边坐,笑道:“你也悠着些儿,这可是御赐的烧酒,极烈,你再吃几杯吃醉了,想让谁帮你招待这些人?”
王熙凤将手背贴在脸上,果觉得面上热了些,忙笑道:“几年没吃酒,量都没了。今儿也就这三杯了,再吃就吃黄酒,不吃烧酒了。”
林黛玉和丫头们要了一个碗,给王熙凤盛了半碗牛乳粥,笑道:“你先喝点儿垫垫,不然伤胃,这里有牛乳,是养胃的。”
一口一口把碗里的粥吃尽了,王熙凤果觉得胃里舒服不少。
她要起身再敬别人去,林棠不令她起来,问:“上回我说,我能答应你一件事儿,你想好了没有?”
王熙凤还犹豫着不敢说,林棠已经靠在椅背上转过脸,看正和沈明淑你一口我一口吃虾仁的贾巧姐。
她不是想让女儿改姓吗?
顺着林棠的目光,王熙凤看到了女儿,又对上了林棠的眼神。
她忽然就大了胆子,站起来走到林棠身边,对她附耳说:“侯爷,我……我不想再让巧儿和她爹姓儿了。”
王熙凤说完就紧张的看林棠。
林棠一笑,令她再俯身,低声问:“那你想让她改姓什么?”
“自然是跟我姓王。”王熙凤忙说。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林棠继续问。
王熙凤慢慢坐回椅子上,低头笑道:“我也不知道,说不大清楚。大约是跟着侯爷久了,知道您和县君的选婿要求,又想到我自己身上。我……王家虽不要我传嗣,可我辛苦生下来养大的女儿,又跟着我过日子,凭什么非要跟她在牢里那个爹的姓儿?我……”
林棠俯身,凑近王熙凤:“这事我能帮你办,可你要想好,她这一改姓,从此再不是贾家的孩子了,王家也未必会让她入族谱。你们母女将来如何,说到底还是在我身上。真改了姓,你们可再没退路了。”
王熙凤看着林棠,轻轻抿起了嘴唇。
林棠笑道:“你若决心如此,我便说你是不想让女儿有个身在牢里的爹,污了我的名声,所以要给她改姓儿。你若还没定准,这事也不急着办。”
“她们都还等你敬酒呢,我不多留你了,快去罢。”她示意王熙凤看薛宝钗等。
王熙凤亲自准备的酒席极好,她竟将府里每个人的口味都记得清楚,每桌上的菜式都略有不同,不说人人面前都是爱吃的东西,起码没有各自忌口之物在席上。
有这份本事,她确确实实能当得起六品长史之位。
两处六席共几十个人,不必看戏听曲儿听说书便欢声笑语,热闹非常。一时到了时辰席散,众人各自回房路上也是笑语连连,开怀畅言。
林棠和林黛玉也手挽着手往正院回去,一路上听蛙叫蝉鸣,在看不见的树荫草丛里,也自有它们的热闹。
林黛玉摘下一枝柳条儿拿在手里玩,问:“凤姐姐会改主意吗?”
林棠笑道:“改不改的,这几日就知道了。”
没有等几日,第二日中午,林棠才从兵部回来,王熙凤便立刻求见,说:“是我昨儿吃酒糊涂了。若侯爷都不能信,难道我去信巧儿那没良心的爹?还请您帮我,把巧儿的姓改了罢。还有可卿那里我今儿就去问她,是愿意改回姓秦,还是也跟我姓王。”
林棠令她坐,笑问:“我给她们都改了姓王,你是不是又要去大牢里和贾琏说了?”
王熙凤很不好意思的笑了:“侯爷都知道了?”
“你这性子不错,有仇就报。你要告诉贾琏,我不拦你,以后你想怎么对付他,只要不违法乱纪,或是坏了名声,我也都随你。贾蓉的事儿我也和荣国公府老太太说了,等他出狱,立刻让他分家自过活去。老太太在一日,尤嫂子就跟她过一日,老太太若不在了,你大姑娘有今日,到底离不得尤嫂子心善,我已经在老太太面前替她应承下来,会照顾尤嫂子和贾芳的。”林棠说。
王熙凤忙道:“这很应该。”
她忖度林棠话中意思,已是知道了贾珍和秦可卿的往事,便叹道:“当年但凡她心窄些,恨上了可卿,这孩子也没有活路了,更别说有现在的日子。”
听得又能改姓,秦可卿也情愿跟王熙凤姓王。她是心善知恩的人,这些年碍于身份,不便亲近尤氏,却一刻也没忘了尤氏的恩情,心甘情愿将来照顾她和贾芳母子。
林棠派人往衙门里跑了一趟,就把秦可卿和贾巧姐的姓都改完了。
这回王熙凤亲自去气完了贾琏回来,还特特和林棠林黛玉绘声绘色形容了一遍。
她讲完笑叹:“他倒学乖了,分明气得青筋都暴起来了,还和我说什么巧儿跟我比跟着他好,我说他这不是说的废话?折腾了这两年,我心里气也平了,以后该怎么样随他去罢,我也不管他了,也不见了。我也和他说明白了,我和他就算是恩怨两清,以后谁也别怪谁,都是自己选的。”
“有和他怄气的时间,还不如多去梅先生那里上几节课,好能多活几年,多看看以后世上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儿。”她笑道。
*
送回渤海国的国书已经离京往辽源松阳府去,渤海再回国书,至少还要一两个月。
趁着这个空儿,谢云雁迅速给齐承柔选定了驸马,人选是北静郡王一脉的嫡系,正是现任北静郡王水溶的嫡亲堂弟,今年十六岁,名叫水瀚。[注1]
北静王水溶是出了名的样貌不凡,性情谦和的“贤王”。他有王位在身,并不从文武两道进益,却也是自小由名师教导,读百家诗书,习百家武艺,不为专精,只为各有了解而已。
自二十岁弱冠起,水溶已在正四品鸿胪寺少卿位上三四年了,此职还是上皇离世的前一年赏与他的,至今分毫未动。
但水溶并不以实权功名为念,在这闲职上坐得极安闲稳当,有差事就办,若没差事,便把三分之一的精力用于讨好皇上皇后,另有三分之一放在维系世交亲友关系,交好朝中新贵上,还有三分之一,方是用于自己的乐趣上——这是林棠对他的印象。
相比于其余三家异姓郡王,水家可以说干净得很,七八十年来,别说什么要命的大罪,就是一般高官勋贵家里常有的纵奴侵占百姓田地、包揽诉讼等事,在他家也少见。
水家也极识时务,镇北军被裁撤也有几十年了,他家再未得过兵权,甚至三代郡王都无实职,也从未对宫中表露出半点不满。
上皇离世的前两年,年未弱冠的水溶就开始对皇上大表忠心。
上皇离世,皇上封林棠为女伯爵,水溶半句反对的话都没有,也没上折,皇上要立太子挪宫,他却是“四王”里第一个上折同求的。
京中风传皇上科举亲自舞弊,他没参与流言,皇上印发春闱考卷给众臣,他自己领了一份,又命人去种痘点买了百份,发与他府内的属官和门下的清客相公们。
安家和高家被查抄下狱,不管是碍于皇上已经先行把舆论打好还是出于真心,水溶到底没有替他们求情,最多只私下照顾了安家些许。林棠立功回来,他也在最先请皇上晋封林棠的那批人里。
今次皇上择选水瀚为大公主驸马,证明水溶的这些努力有了成效。
但林棠细品准驸马的出身,察觉皇上也是在用大公主的婚事向水家施压,让水家全然站在皇上一派,借此离间“三王六公”。
不过论起人才品貌来,大公主准驸马水瀚确实是一等的人了。
水瀚幼时丧父,和水溶一处长大,生得也是秀丽夺目,从小也读了千百本书在府腹中,拳脚功夫也有些,性情比水溶略急躁些许,但风评也不错,从未有过打骂下人或嫖赌等劣迹。在被选为大公主驸马之前,他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未婚公子之一。
做了几年臣子,林棠还是相信皇上起码对他的儿女都是真心实意,他是想尽力做一个好父亲的。大公主的这桩婚事确实有政治上的因素,但也着实般配了。
和林黛玉入宫,见过大公主之后,林棠更肯定了她的想法。
如果不是对未来的夫婿极满意,怎么会别人一说到他,大公主就脸红?
大公主可并不是一味轻薄造作的性子,脸红可以作假,但她眼睛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是装不出来的。
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个有人味的皇帝,从比坐着一个冰冷无情,眼中只有皇权和利益的皇帝更让人安心。
从凤藻宫出来,去长宁宫之前,谢皇后暗示林棠,她可以找机会上折,请皇上尊冯太妃为太后,北静郡王府和谢家会立刻响应。
身为皇帝生母,只因非是嫡母,按祖制,在嫡太后驾崩之前,冯太妃只能被尊为太妃,仍以妃妾礼服侍嫡太后,住在长宁宫偏殿里。待嫡太后驾崩,皇帝生母方能被尊为太后。
前年上皇离世后,林棠揣度皇上心意,曾暗示礼部上折,加尊冯太妃为贵太妃,因太后仍在世,也就仅止于此了。
现在皇太后业已离世一年,国孝也已过去,皇上一定会提出尊冯太妃为太后之事。
毕竟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
这个事实又让林棠踏实了许多。
可到了冯太妃殿中,林棠并没提谢皇后对她的暗示,冯太妃却叹:“什么尊位不尊位的,不过都是虚名儿。棠丫头,你心里若还敬我,就去劝劝皇上,多少大事还未平,我的事就先放一放罢。”
她笑道:“多少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一二年?”
林棠坐在冯太妃身边,笑道:“我自然极敬娘娘,只是这话您定亲自和陛下说过了不止一次,陛下连您的话都不听,我可怎么劝呢?好娘娘,您就当疼我些儿,别让我去劝陛下了。这也是陛下的一片孝心呐。”
冯太妃却脾气上来了,气道:“你们都不敢得罪他,拿话儿敷衍我,我都知道!”
林棠忙站起来,赔笑道:“臣身为人臣,听陛下之命行事是臣的本分,您因这个生臣的气,臣不敢辩。只是为父母者尽心抚育教养子女,子女长大成才,有了本事,再竭力孝顺回报父母,乃是天地之理,人伦大义。臣不敢与天家相较,可想来天下父母子女的心都是一样的。臣与臣妹自是比不得陛下万一,也想尽力孝顺父亲,宁可自己累些,也愿让父亲长乐无忧,父亲哪日多咳嗽了两声,臣与臣妹都要紧张半日,恨不能以身相替。父亲见了臣与臣妹忙碌,也时时挂在心上,每隔一两日必要见上一面才安心。陛下身为天子,坐拥四海,自然更想孝顺娘娘,娘娘的心自然也是为陛下好,怕陛下事多麻烦。只是按照祖宗礼法,您本便该加尊皇太后尊位了,若陛下连礼法所规定的孝顺都做不成,心中该是如何自苦自恨?便是天下人见了,又该有那起小人谣诼,竟说陛下不孝。臣不是为了怕陛下责罚所以劝娘娘,只是身为人女,体察陛下身为人子之孝心,也感怀娘娘为人母的慈心,才劝娘娘答应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