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谧,谢沁甚至能听到窗外树叶被风微微吹起的摩擦声。
谢云雁叹道:“这规矩似乎是为了正妃的体面尊贵,实则不然。我知你一向聪慧,也不瞒你,这其实是为防太子皇子与正妃感情亲密,正妃将太子、皇子把持住,以致影响朝政,甚至于影响皇权。”
“在这宫里,位分只能定一时的尊卑,真正决定后妃地位的,还得是……”谢云雁看向谢沁。
她说:“所以你能先于杨良媛四人入宫并不合规矩。宫内如此下旨,也非陛下与我之意。”
谢沁喃喃:“姑姑,我……”
谢云雁说:“沁儿,我一直都没告诉家里,也没告诉你,你能提前入宫,是承坚向陛下求来的。”
做太子妃比谢沁想象中的要稍微轻松一些。
遍观历朝历代,太子一向难做,太子妃也没有好当到哪儿去。如今皇上正当盛年,太子却日渐成熟,天家的亲父子从来不是寻常父子,而是“父皇”和“儿臣”,夫妻之间也有君臣之分,太子妃比太子更多一重艰难。
谢沁比别的太子妃要幸运。掌管六宫的皇后是她亲姑姑,太子是她的亲表哥,皇上对皇后十分爱重,这两个月新婚,太子对她竟不亚于家中父兄对母亲和嫂子。
但她一直告诫自己,不能沉溺于和太子的情爱中。
女之耽兮……
其实不必时刻想着这句话,只要一想到太子尚未入宫的四个嫔妾,还有将来他不知多少妃嫔,谢沁立刻就能从他的温柔尊重里醒过来,把自己放在高空,仔细审视她的状态,看她哪里做得还不够好。
太子妃不仅是太子的正妻。太子是储君,太子妃就是预备国母,她和姑姑一样,身上肩负着辅佐君王和光耀谢家门楣的重任。姑姑从来清醒,她又怎么能糊涂?
只是姑姑成了婆母,她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只能力求谨慎稳妥。
她自然知道姑姑疼她,待她好,她才入宫第三日,就令她每日去凤藻宫学习管宫诸事。
可若有一日,她与太子殿下有了嫌隙,姑姑还会对她这么好吗?
什么叫“宫门一入深似海”,她以前只知道姑姑在宫中辛苦,如今亲身体会了些许,才知道天家媳妇果真难做。
但今日姑姑竟说,是太子一力坚持,皇上才准让她先大婚,杨氏几人半年后再入宫?
家中和天下人一样,都以为此事是姑姑的原因,圣旨一下,父亲还让母亲入宫劝过姑姑,请姑姑不要待她太过特殊,为她坏了宫规。
谁知竟是太子殿下……
谢沁每日只上午在凤藻宫,午膳回麟德宫与太子同用。若太子提前说了午膳不回,她或是自己用膳,或是去清昭宫看望公主们,与公主们一处用。
下午理过麟德宫中事,她有不到一个时辰的空闲,可以随意做些想做的。
晚膳前,太子若回麟德宫,便是她与太子一起到凤藻宫和长宁宫请安,太子晚回她便自己去。晚膳后安寝,这一日也就过去了。
宫里的日子并不清闲却甚是单调。公主们骑马射箭投壶,饮酒作诗作画,谢沁心中羡慕,却不敢应公主们的相邀。
民间新媳妇到了婆家,尚要低眉顺眼几年,她嫁到天家为太子妃,难道新婚才一两个月,就丢下宫务不顾长辈和太子,自己乐去了?
每日下午一个时辰的空闲,对谢沁来说既是放松,也是一种细碎的折磨。
她是新入宫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宫内宫外几乎每个人都在盯着她的一言一行,看她是否能当得起这个尊贵的身份。
就算在她自己殿中,她也不敢大声笑,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她安静的看书,安静的做针线,安静的抄佛经,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她已经死了。
两个月之内,她明白了许多的宫怨和闺怨词句,也明白了后宫妃嫔为什么都想要一个孩子。
因为她的临凤殿,也只有太子回来的时候,才能听到欢声笑语。
想着谢皇后的话,这日的午膳谢沁简直食不知味。
午膳过后,女官们服侍她歇息,她勉强躺下,心里却纷乱依旧。
太子为什么会力求让她先入宫?她虽和太子是表兄妹,因从小家中和姑姑都无意再让谢家女入宫,着意避着,选秀之前,她见过太子的次数甚至十根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太子如此,必不是因先对她有什么情意。
姑姑又是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家里,现在却告诉她?
是因为希望她能感动于太子的恩情……一心侍奉吗?
日头西斜,齐承坚从户部赶回麟德宫,并不去正殿麟德殿,而是直接行到太子妃的临凤殿。
四月的天儿已经有些热了,他行得急,额头上微微出了些汗,一进殿门便笑说:“快给我换身衣裳,咱们给皇祖母请安去!”
谢沁从思绪中惊醒,忙带人上前服侍。
但因心中有事,她行动便不如往日利落。
齐承坚脱了衣裳,见谢沁怔怔的把他的新衣裳捧歪了,不由抓住她的手:“你今儿是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说着便探她的额头:“也不算热……”
见齐承坚张口要叫太医,谢沁忙说:“殿下,妾身无事,不必麻烦了。”
齐承坚叹:“说了多少次,自己家里,不用这样客气小心,只管说‘你我'就是了。”
谢沁犹豫着没应,齐承坚也不多纠结,他一面穿衣服,一面问:“那你是怎么了?看着就没精神。是午膳没吃好,中午没睡好,还是累着了?以后不用管那么多规矩,该睡就睡,该歇就歇,就算你和我见外,和娘还见外?等请安回来,还是找个人来看看才好。”
看谢沁一眼,他又叹道:“我知道你现在不敢听我的,还是等日子长了就好了。”
“等日子一长,还不止我一个呢。”谢沁忽道。
齐承坚一惊,紧接着一笑:“你……”
谢沁自己也惊了,忙起身要请罪。
把谢沁稳稳扶住,齐承坚令服侍的所有人都出去,笑道:“好容易听见你一句真心话,真不容易。”
谢沁自悔失言,却见太子毫无怪罪之意,反是满面欣慰,不由心中更是一团乱麻。
她本非贤良淑德贞静的女子,两个月的日子沉沉压在她心里,几乎要让她喘不过气。
她索性一咬牙,问:“殿下……为什么让我先入宫?”
作者有话说:
加更在写了,还有一半,明早起来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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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剖白
话音泠泠落地, 齐承坚一字一句把话听清,不由睁大了眼睛,看向谢沁。
谢沁毫不犹豫的看了回去。
夫妻二人对视半晌,齐承坚先笑了:“我就说谢家的姑娘不是那等唯唯诺诺的性子, 这才是你呢。”
他往榻上坐了, 抬脚穿靴子,接着就问:“你真想知道, 不怕听过了伤心?”
谢沁把另一只靴子往齐承坚一放, 也在榻上坐下:“我既问了, 自然是殿下说什么我都信, 请殿下只管直言。”
齐承坚笑道:“这话说起来可长了, 一时也说不清楚。还要去请安,不如等请安回来,我慢慢儿和太子妃殿下说, 怎么样?”
谢沁道:“我可当不起殿下这么称呼。”
齐承坚笑道:“你我夫妻, 你唤我‘殿下’, 我投桃报李, 自然也是如此称呼你了。”
谢沁:“殿下明知您与我并非寻常夫妻。”
齐承坚一叹:“罢了, 等回来再与你说。”
晨昏定省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齐承坚和谢沁要给皇上、谢皇后请安,皇上和谢皇后也要给冯太后请安。只是因皇上和太子政务繁忙,不能日日有空,便常由谢皇后和谢沁代为问安。冯太后又疼惜晚辈,知朝政宫务繁忙,又说小孩子觉少了不好, 早免了各宫晨间问安, 只令他们下午无事过来便可。
每日晚膳前, 若无风雨影响出行,齐承坚、谢沁和住在清辉宫、清昭宫的皇子公主们都要先来凤藻宫,再随谢皇后一同到长宁宫。
到凤藻宫门处,齐承坚扶谢沁下了辇,看她习惯性的按了下腰,便说:“一日几次乘辇坐轿是累得骨头疼,现今天气还不算太热,不如明日咱们走着来罢。”
谢沁忙收回揉腰的手,看了齐承坚一眼,低声说:“殿下是怎么了,被我问了一句竟似变了个人,难道是怕一会儿不好敷衍,所以先讨好着?”
齐承坚也低声笑道:“殿下不也是一样,自问了那句话,把原来的‘温柔贤淑’全丢了,也变了个人?”
只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迈入凤藻宫。宫内许多宫人内侍,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们各自低头整理,不过几个呼吸间,就男子沉着内敛,女子温柔端方,又成了宫内模范的天家眷侣。
吴贵妃的病时好时坏了大半年,前两日又躺下了,三公主因要侍疾,谢皇后免了她和二皇子请安。今日也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妃嫔们不需来凤藻宫问安,宫内便只有二公主、五皇子和三皇子、四皇子、四公主在。皇上今日朝政繁忙,倒是没来。
选秀之前,谢沁只是与皇子们不熟悉,与公主们却早便相熟。更兼这两个月她常与公主们一处用午膳,有了姑嫂关系,彼此之间更亲密了。
一迈进元昭殿,谢沁就被二公主亲亲热热的接进去。先同齐承坚给谢皇后见礼,又与众皇子公主都厮见过,谢沁便要服侍谢皇后出门。
谢皇后挽起她的手,笑道:“钦天监算出来,秋天九月初二是吉日,定下这日承定大婚,中午陛下和我商议了,承定的婚事就由你来操办,你觉得怎么样?”
谢沁闻言一惊,连齐承坚都怔了一瞬。
她忙道:“父皇母后如此看重儿臣,儿臣自不当辞。只是儿臣毕竟年轻,又无经验,只恐耽误了二弟大婚,辜负了父皇和母后的信任。”
谢皇后笑道:“你不用怕,离九月还有四五个月,尽够你办的。且皇子成婚本有旧例,你只管依例去办,便是有什么拿不准的地方,来问我就是了。你是长嫂,下面你兄弟姊妹们的事我还要多交给你办呢,这才是头一件,还有以后呢。”
谢沁便道:“儿臣自当为母后分忧。”
交待完了正事,谢皇后便携子女们各自上轿辇,往长宁宫给冯太后问安。
自被尊为太后,冯瑛是万事俱足,再无别求。她从不拿着太后的身份为难谢皇后和妃嫔们,也并不插手宫务,只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尽享高乐。
如今谢沁入了宫,她也从没挑过半点儿,但凡见了,不是夸就是赏。反倒太宗皇帝还活着的太妃太嫔们对谢沁多有谗言谣诼,被冯瑛知道,至少也会得一顿申斥。
这日谢皇后带着孙辈们来,冯太后还是和平常一样慈和,把每个孙辈都拉着问过一遍,又夸过一遍。
谢皇后便择空回了让谢沁主持齐承定婚事一事。
冯太后只笑道:“既是你和皇上商议的,这很应该。她们小一辈的也该历练起来了。”并不多说一句。
留了二公主和四公主一处用晚膳,冯太后又问:“棠丫头和玉丫头怎么这一向总没进来?”
谢皇后忙回:“陛下前几日令广东总兵王子腾回京任兵部尚书,棠丫头正准备交接呢。玉丫头也有事忙,所以近些日子都不得空。母后既想她们了,儿臣让人接她们进来?”
冯太后笑道:“正事要紧,就让她们忙去罢,我也只是想起来了问一句。”
听这意思,谢皇后已经想好等明日一早就派人出宫去传话了。
从长宁宫告退出来,谢皇后并不用人送,让各自回宫便是。
齐承坚和谢沁在原地立着,看谢皇后的凤辇行得远了,便也上辇回宫。
一入临凤殿,来不及更衣洗手,谢沁便令人都出去,直接问齐承坚:“殿下此时是否能替妾身解惑了?”
齐承坚笑道:“我还以为殿下得母后重用,已经把这事给忘了,不想听我的敷衍了。”
自己摘了大凤钗,搁在妆台上,谢沁笑道:“都说殿下谦和有礼,有君子之风,原来这般记仇。”
齐承坚洗了手,帮她摘下耳坠,笑道:“我以为你我夫妻两个月,你当尽知我为人了。”
“夫妻两个月……”谢沁转身抬头,“殿下难道是真想和我做寻常夫妻?”
“你既知是我求得你提前入宫,为什么不信我是真心想与你夫妻恩爱,一世到老?”齐承坚问。
谢沁转回身体,继续对镜卸下妆饰,笑道:“殿下可是自小在天家长大。”
齐承坚将她摘下来的簪钗一一放回妆匣里,叹道:“正因我一出生就是皇家的人。”
“殿下在骗我,我不信。”谢沁说,“如果是这个理由,殿下为什么会怕我伤心?”她在镜中观察着齐承坚的神色。
齐承坚的面色果然变了。
他的眼睛里现出几分颓然和无奈,是谢沁从来没在他身上见过的情绪。
“因为我曾对一个女子动心,觉得她是天下最不凡的女子——现在我也这么认为。我做梦都想娶她为妻。”齐承坚轻声说。
“然后呢?”谢沁追问。
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发涩,她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