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有时沐儿能带点他也着意的东西,比如今日这破瓶子,墨轻端详了几片残碎便知道这是上好的青花踏雪纹梅瓶。
“这是哪里拾来的?”墨轻拿着碎片一边用浆糊拼拼凑凑一边问道。
沐儿早知道她要问,“还不是七小姐的聘礼。”
“聘礼?”墨轻暗叹难怪这好胚好纹饰!“七小姐摔的?”
“小姐真是,七小姐的聘礼,谁敢摔?”沐儿一副小姐你明知故问的模样。
一个不留神,墨轻的指尖被碎片的尖角画了一下,殷红的血染在清透白碧的青花瓷瓶上说不出的清冷。
“小姐,你不小心点!”沐儿一边轻轻拿起墨轻的手指擦着,一边埋怨。
“我自己来。”墨轻心想我一个男子,又不怕见这一两滴血,你擦的这么急作甚!他倒是头一次觉着染血的东西让他心生有种无法名状的悸动。
终于将梅瓶子拼凑完整,虽然间或少了一两块细小之处,但是墨轻看着还是很欢喜的。
墨轻看着出印,微微皱眉,皇家的印,且上书小字一行——梅雪争妒,佳人遗世。
他笑了,这分明就是景王爷送来表明心意的,却被摔了个七零八落。
“就搁在这里吧。”沐儿轻手轻脚地将瓶子端着想往窗前的矮柜上放,“往后插点梅枝桃枝的也好看,小姐你先把这几本书收好成不?”
墨轻随手扔书的习惯已经被沐儿深刻批判过多次了,但是每每都得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只得沐儿见一次絮絮叨叨念一次。
“算了,算了,小姐你来捧着,我来收拾吧。”沐儿皱皱眉头,小大人地数落,“小姐,你要是进了夫家还是这样子,还真是要不得……”
“好了,好了,沐儿老婆婆,求求您别再啰嗦了成不?”墨轻轻笑着。
“九小姐!”
“啪!”
“啊呀!”
“九小姐,老爷让你去一趟书房。”来人冷冰冰地道,看也不看一地的碎片。
柳墨轻的手迟迟没有放下,维持着梅瓶掉落之时的模样,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心里忽然五味杂陈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沐儿大叫:“怎么这样!小姐你不好好捧着,转身这么快做什么!黏了这么久!”她嘭的一声扔了书,蹲在地上看着一地碎得不能再碎的瓷片心里一片哀号。
“对不起,我没拿住。”墨轻心生歉意,蹲下来看着沐儿。
沐儿撇撇嘴,“算了,不是小姐你的错,都是那个狗腿子的错!”她站起身准备收拾一下,“对了,不是老爷叫小姐去?快去吧,待会儿回来就收拾好了。”
“好沐儿,真是对不起了,改日我找一个差不多的梅瓶给你摔,摔了我们再拼?”墨轻提议道。
“去,小姐就会哄我,快去吧!”沐儿推推墨轻。
【六【七【八【九【十
【第六景】
书房的门大开着,墨轻冷眼望进去,爹和大夫人七小姐尽已在座,看来就等他了。
“爹。”墨轻唤道,虽然他自知自己还未长成的音容还很稚嫩不会让人想到什么,但是总觉得在爹的面前有些不自然。
“墨轻啊,进来吧。”柳司马近来显然很忙碌,但是却也红光满面。
“大夫人,七姐。”一个个地打过招呼,墨轻才敢坐在下首的位置,他知道大夫人和七小姐一直斜睨着他,让他极为不舒服。
“墨轻啊,你也不小了,十六了?”柳司马看看自己并不出众的女儿感叹道,“想来也应该找一家好的夫婿了。”
墨轻心里只道,爹,我不过才十五。
【第七景】
霜露浸染薄衣,夜色凉透肌骨,真真是好一片“为父之心”!叫墨轻不知小院何方,只抬着沉沉的腿脚不听使唤地往前走。
耳朵里充斥着方才爹对他的“谆谆教诲”,墨轻一脚重一脚轻,踩着石子磕着墙壁。
“小姐,你这是怎么啦?”沐儿忧色匆匆地看着他,扶住他的手臂。
墨轻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沐儿一眼,问道:“我娘呢?”
“四夫人啊,在院里,她担心着呢,你没事吧?”沐儿伸手探探他的额头,没感觉有什么不对,但是他脸色苍白嘴模样想让她不担心都难。
“回去吧。”墨轻转念一想,“你跟我娘说一声,我没事,让她早点休息吧。”
“小姐,我伺候夫人安歇了。”沐儿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点东西,“我去厨房热了点姜汤,你多少喝点,定定神。”
“恩。”墨轻乖顺地拿起碗一饮而尽。
“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了呀?是不是老爷说什么了?”
墨轻眼神微微暗下,“没事,我歇息一晚便好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好。”沐儿知他不愿与自己多说便乖觉地应承着。
第二日,日上三竿,沐儿端着盥洗物事推门进来,她知道昨天定是发生了些什么,今早体谅地想让小姐多睡一会儿晚点再去,没想到一推开门竟然见到的是小姐愣愣坐在书桌前的模样,提笔却未书,饱蘸浓墨的紫毫连着手微微颤抖着,铺在桌上的惨白的宣纸上一个墨点渲染开来,显然墨轻是刚才研墨准备写些什么,只是迟迟未肯下笔。
“小姐,你这是……你这是干什么啊?”沐儿夺下那一只笔,墨水被划开,晕染在宣纸上。
“沐儿?”墨轻的脸上挂满吃惊,他微微转眼,掩饰不住的疲惫让沐儿一看就知道他昨夜一定是整夜未眠。
“小姐,你倒是说点什么啊,不要让沐儿瞎担心!”
“沐儿,我要嫁人了。”安静了许久,墨轻忽然轻轻道,浓浓的鼻音浓浓的愁。
沐儿吃惊地看着他,“怎么会?老爷安排的?”
“恩。”墨轻点头,“沐儿,你愿不愿意做陪嫁丫鬟?”
沐儿紧紧皱眉,瘪着嘴,“小姐到哪儿,沐儿就到哪儿。”
墨轻定定地看她一眼,小鼻子大眼睛的模样跟自己一样分明都还未长大,“好,那我就说与你一件事听。”
墨轻便将自己的男儿之身以及前因后果一一告诉了沐儿,他快速的交代,却听得沐儿目瞪口呆。
“小姐,你说……怎么会呢?我明明从来没有发现过啊?”沐儿想伸手摸摸小姐,却无法动手。
墨轻愁眉不展,答非所问,“沐儿,你真当要随我去?”
“真的!“沐儿深怕他后悔一样,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你这样怎么嫁人啊?”
“只怕只能到时候再说与景亲王听了,希望他也是个明理之人。”墨轻将希望寄托于那个不曾谋面的景亲王,不过他也唯有这样,当大夫人眼眉微邪地说出她会好好照顾柳四夫人这句话的时候,墨轻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景亲王?!”沐儿惊呼,“他不是要纳七小姐,难道还要搭上你?”
“沐儿,我是代嫁。”墨轻紧紧地闭上眼眸,不愿再面对沐儿。
沐儿再一次瞪眼,“是不是七小姐不愿意嫁?为什么不找三小姐五小姐,明明她们都还没有出阁啊?”
许久没有等到墨轻的回应,沐儿自言自语道:“就知道她们有人撑腰!只有我们小姐夫人没有人扶着,就欺负我们!”
【第八景】
五月时节里,清荷圆满,水波涤荡。
柳家小院甚多,有些都是相互独立,幽静清雅非常。
柳墨轻与柳四夫人的小院在司马府的西角,因母女皆不受宠更显清静,小院里就是留着两三个柳四夫人的底下人,都是安安静静做事的仆人,倒也生不出什么热闹。
柳墨轻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性子里尤为喜静,司马府里最近热热闹闹的准备七小姐的婚事,仿佛与他无关一般。
早些日子,也便是初春的时候,沐儿丫头不知道从哪里鼓捣来一个木盆样的东西,上刻“闲庭信步”四字,他一见便知是紫檀木的,爱不释手,那一段时间整日搁在桌上,时常搁在手里摸摸,到了五月上旬的时候,沐儿也不知道小姐哪里不对,竟然将它用来移植了一棵长得的好好的石榴盆栽。
这石榴小树原本是种在院子的泥盆子里的,往日不曾怎么照料,生的竟也不错,现在被墨轻移到了紫檀木的盆里,虽然说不出有什么不好,但是沐儿总觉得怪怪的。
今日,墨轻又偷闲在院子里弯着腰看着什么,他身侧是茂盛的花花草草,一身的青碧长衫隐在中间倒是分外入境。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自从沐儿知道自家小姐原来是男儿身之后每每叫“小姐”二字便有点不舒服,好在墨轻早已习惯劝她不要改,省的露出马脚。
“有蚂蚁。”墨轻弯着腰太久忽然站直,加之日头煌煌,头有些晕眩,“搬吃食呢。”
沐儿心里嘲笑,还少爷呢,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么!“吃食?什么啊?”凑过去一看,惊呼了一声跳开,“好大的青虫啊,真恶心!”
“让你看蚂蚁,你看什么青虫。”墨轻扯扯衣衫的下摆从花丛中间走出来,“这叫众人拾柴火焰高。”
沐儿再凑过去看一眼,吐吐舌头,“管他去,对了七小姐让你过去。”
“七小姐?怎么了?”墨轻担担身上的花叶,轻皱着眉头。
沐儿看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好像是新嫁衣裁制好了,让你去试试,这是我猜的不是人家与我说的。”
“我没说是别人告诉你的,这事他们不会张扬,有这么几个人知晓也差不多了。”墨轻说罢便往小院外头走,只听见身后的沐儿道:“这花怎么了?恁的蔫了”
墨轻忙回身一看竟是那棵搬了根底的石榴,上面原本已经有些小花蕊,如今一朵朵都耷拉下来,没有一毫生气,他倒笑呵呵地道:“看来紫檀不能养花呀。”
“都怪小姐,紫檀这东西怎么能养花呢?多好看的花呀现在就这么毁了,我还是再移出来吧。”沐儿说罢就放下花盆想找小铲子。
“别,让它去吧。”墨轻心有所思,“连盆带花都扔了吧,我看着不舒服。”
说罢匆匆往七小姐的闺房走去。
留下沐儿在院里看着那花心里总有些不开心,她拨弄着皱起的花瓣,轻声道:“石榴啊石榴,姐姐狠不下心扔了你。”让人听见又要笑她,人小模样小就是心思鬼大,她大大的眼睛看来看去,“这样吧,我把你藏到这里,小姐一定看不见你的。”她将石榴花从那个别致的木盆里取出来种在一处低矮的隐处,插着圆腰看着自己的成果,沐儿笑得乐呵,她又将木盆搁在自己的床底下,心想着原先的时候小姐喜欢这东西,现在又不喜欢了,说不准是么时候又想到了到时候再拿出来也不迟。
只是沐儿并不知道,就因这妙缘,她的命运虽随着柳墨轻一般清冷,但是终究还是得了个好报,比得那柳墨轻却不知是好了多少。
真乃命也!
【第九景】
一路走过欢欢喜喜的下人用怪异地眼神看着墨轻往七小姐的闺房走去,墨轻实在顾不了这些,敲了敲门就听见七小姐在房里摆足姿态懒洋洋道:“进来吧。”
“七姐。”其实说是姐姐不过是比墨轻大了没多少日子,但是规矩还是要守的。
七小姐名为柳墨烟,浩渺如斯温婉雅致的好名字,偏偏养就骄纵的脾性,好在如今是半求半要挟地要墨轻为她牺牲多少还是顾忌了一些。
柳墨烟的闺房较之其他小姐的都要好上几分,雕花的红木绣床秀雅别致,粉色的绣帐曼妙可爱,足可见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
“茜儿,你先下去。”柳墨烟冷冰冰地道,“没等我叫你,别进来。”
“是。”茜儿恭敬地转身,疑惑地看了眼墨轻。
“那里是新嫁衣,你试试吧,省的到时候出洋相。”柳墨烟其实生的艳美无双,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却是男人想拥女人相妒的好样子,可惜,站在她面前的不仅不是个女人而且实在算不得是个男人,所以既没有妒忌的眼神更不会有欲望的眼光,有的不过是墨轻的低眉顺耳默不作声。
拿着大红的金丝掐边嫁衣,墨轻心里狠狠地绞紧。
墨轻虽然有些顾忌,但是这里只有这么一块小地方,难道还要让柳墨烟出去不成,再想自己的里衣也是不薄的,想来也看不出什么来,于是落落大方地脱起了,只是柳墨烟嗤笑的眼神还是让他多少有些难受,微微转身,将嫁衣穿戴好。
“还成,就是长了些,只要不要在拜堂之时摔了就成,反正等到怎么也给我撑到洞房!”柳墨烟打量着瘦削的墨轻,直皱眉头,看不出半点好来。
墨轻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将衣服脱了下来,从里到外的一件件都叠好,放在原来的位置。
回去的时候,墨轻心里想着,若是将来娶妻定不要让自己的妻子穿这沉重乏味的衣物,大红的艳红,自然也艳俗。
墨轻自幼好书,骨子里还是有些文人气节颇有些高风亮节的味道,俗尘的礼仪多少看不入眼,只是,他看多了古今多少人清高一世,不过安息红尘之后依旧坚守他的清高,不能说他傻,但是总也有些愚。
毕竟人生不过匆匆百年,落花流水无情的很,何以自命清高自令放为?安以为屈正则司马子长之流的青史留名真是其清高所至?人皆愚也!
【第十景】
嫁娶之日定在六月伊始,花意甚浓的时日。
柳墨轻原本以为自己会随着这个日子的越加临近而越加不安,但是,某种的逆反心理却叫他更加的淡漠,品茗,赏花,看书,小憩,做绣,画画,日复一日地将他的心境调停的越发的宁静。
诸葛孔明曾说,宁静以致远,淡泊以明志,墨轻虽无大志但是颇有致远之淡泊。
柳四夫人依旧蒙在鼓里,柳司马倒是在这些日子对这个原本无暇顾及与关心的九女儿有些愧疚,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沐儿倒是急得如入迷障,心急如焚,一会儿担心墨轻一会儿担心她自己,时常说着要让墨轻逃跑的话,听在墨轻耳里便化作面上轻轻一笑。
这夜,距离花好大事只余下两天,月满如中秋佳节。
墨轻不知为何久久无法入睡,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并无睡衣,便索性披了衣服,燃了烛火,坐在书桌前慢慢翻阅自己平日里所临摹的书帖。
一张张浓墨宣纸,厚厚的一叠搁在螺纹木架上,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微微散出些沉重感觉,墨轻手一抖,撇开一些,紧紧闭上双眸,再一次抖动着眼睑睁开双眸之时,眼里定定的有些纠缠不透的神色。
铺开玉白的宣纸,饱蘸浓墨的狼毫行云一般流动。
第二日沐儿进来唤墨轻之时,便看见单薄的少年趴伏在桌上,身上只披了件单衣,枕着手臂睡得酣醇,她轻轻翻动桌上的宣纸,定在了原地。
满纸满眼的“墨轻”二字,头几张纸上,二字遒劲浑厚,刚健厚重,说明书写的人气韵十足,笔下从容;往后一些的纸上,笔触飘洒凝练,俊逸自如,书写人的自持仍在,下笔有神;而后面的字却是越加的行云流水,狂放不羁,而最后一张简直是鬼画符一般,沐儿看得吃力,但是想到脑中有二字形状倒也能抓住一两分精髓,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她心里微微酸楚,沉睡的少年一头柔发温顺飘逸,却是得不到好报,实在为他担忧。
将宣纸收拾好搁在一边,沐儿从柜子里拣了件宽衣披在墨轻的身上,随后静静地掩上了门。
院子里艳阳高照,草木争辉,沐儿却觉得浑身如被人用冷水泼了个透凉,牙齿打颤心中发慌。
墨轻清清静静地一个人睡到了午后,他伸了个懒腰,却滑落了两件衣衫。
他收拾好,穿戴完毕,打开房门,被满满的刺目阳光照得眯起眼睛,却也觉得暖阳亲和。
“小姐,你醒啦。”沐儿从别处进来,正好看见墨轻搬了张藤椅要坐在门口,“小姐,这么大的日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小心晒了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