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渣
作者:七里
十一
一对亮银耳坠,水蓝镶料,雕成云龙纹样,每一根须子都栩栩如生。掂在手心里,满盈盈的两个圆环。
十一笑了。
“这得值多少?”
“邪物,不值什么钱。”包三清跟在他后面,从发沿打量下去,光溜溜的脖子,身段遮掩在袍子里。“十一别动这个,看上旁的什么只管拿去。”
都拿去成不成?十一笑,笑得又娇又俏。
从古董架子上又掂了一个花瓶下来,两尺高,沉甸甸的。
“慢着点。”包三清叫他,弯着腰去扶。
你说慢着我就慢着了?十一站起来,踮着脚,把花瓶利落的砸在包三清头上,闷响。
搬空了一室的古董,十一蹲在尸身跟前,拨拉开脸上血糊着的头发,四目相对,跟他告了个别。
怎么说,他也是真心喜欢自己一场。
临起身,从血渍里看见闪,于是抠出来一对耳坠。
赃物陆续都出清了,十一拿着银票一张张点,剩在手里的就只有一对耳坠。拿货的看不出年头,也说邪气,许是旧时大户里冤死的女人东西。
十一就手要扔了,拿在眼前看了看,莫名的惦念。
贼不走空,到手的东西再不能换钱,也不能扔了。鬼附着就附着,半夜里正嫌床冷,来个女鬼作伴也是好的。
鬼真的就来了。
三更时候,胖墩墩坐在床头,看着他笑。十一想动,手脚都抬不起来。包三清按着他手让他别动,说我不害你,我死了也还是喜欢你。
那你来找我叙旧?都成鬼了还直得起来吗?十一想着,说不出来。
包三清惨着脸,说你把它扔了吧,扔了。
死人知道阴间事,那耳坠上哪是什么女鬼,古早时候一个穷银匠打的,送给一位大户小姐,谁知道那小姐不是小姐,是个当女孩养的小少爷。银匠当天就给打死了,到现在还附在耳坠上。
包三清絮絮叨叨的念着,十一听得困,眯着眼就睡着了。
第二天又来了。
脸上添了一片血红印记,浑身像是让人团着揉过一遍。十一惊着问他,这是怎么了?鬼都能见血?
包三清脸色更是凄惨,说你把它扔了吧,扔了。
那银匠附在耳坠上,要是女人得了这耳坠还好些,耳垂上有时见血,命也不长。要是男人得了这耳坠,不只暴毙,死状更是吓人。
一只鬼说什么吓人?十一翻了个身,接着睡。包三清念叨念叨着,慢慢不见了。
白天十一也想起来要扔,柜子箱子盒子翻了一遍,找不着耳坠去向。他打了个寒噤,倒没有十分怕,也没想过逃到别处去。
到了夜间,十一点上香火蜡烛,睁着眼睛等着。一根蜡烛烧下去一大半,眼皮也快黏上了,身边一晃,添了道黑影。
包三清衣裳扯得烂烂的,身上一道一道的裂痕,伤处不见血,仿佛透了过去,整个人也虚虚荡荡的。
十一提了口气,抬头看他,看见他两个耳垂上挂着一对亮银坠子,给硬扎进去,一边耳朵都扯豁了。十一伸手想帮他解下来,手穿过他的圆脸,摸不着。
行了。包三清跟他说,银匠走了,投胎去了。
包三清头一回这么少话,声音也断断续续的。蜡烛烧到底,爆了一团亮,十一站起来,再给他点了一回香火。
包三清摇摇头,吸不进去了。
十一看见他肚子空了,空处像是水洇开在纸上,渐渐就到了整个人,原本觉得他又圆又宽,怎么消失的这么快?
十一,我死了也还是喜欢你。
包三清没了,房间里忽然就静了,半空掉下一对耳坠来,叮铃铃落在地下。
完
我爱你
从镜头里匆匆跑过去的,你的身影,还有嘴角扬起的笑容。
那是你初二的时候,有了第一个女朋友,一个很粘你的女生,巴掌大的脸,红润的小嘴唇,胸部早早的发育起来,蹭在你的胳膊上。
晚自习的时候,躲到教室最后一排,你说看书看得头疼,然后把脑袋放在她的大腿上;课间操的时候,从走廊左边的楼梯下去,再从右边的楼梯逃回来,她跑不动,你站在楼梯最高的地方指着她笑;后来就分手了,她说你不爱她,你听着,仰着头还是笑。
那天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你缩在床的角落,一直哭到睡着。
你总爱逞强,又任性,受了委屈很久都忘不掉,还会去欺负别人。你跟班上的男生一起去打架,用拆开的椅子腿敲别人的脑袋,敲出很多血。你的胳膊也给人打断了,包着厚厚的石膏,笨拙的用左手翻书。
有个妹妹头的英语老师帮你补课,放学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你看着她俯趴下来的领口,跟她说生涩的笑话。老师的身体很白,很软,你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像个出世不久的鸵鸟。
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说。
是啊,就是那么回事。你一直都很招她们喜爱,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你有过很多的女同学,女玩伴。
正式的女朋友也有一个,很斯文的女生,带着眼镜,一丝不苟的马尾辫。你牵着她的手从校园这边的门走到那边的门,在教学楼后面的墙角吻她,拉着她的手摸你的下身。她总是不大配合,包括毕业前在教室做的那次,于是你孤独的在她身上忙碌着。
可能你需要被漠视,你一条一条的删除了手机上的联络电话,把她娶回家。
马尾变成盘发,她一如既往的拘谨着,不表达,不要求。你最早觉得满意,慢慢的开始腻烦,你的眼睛再度游移不定,寻觅着别的什么。
那是一个加班的夜晚,外面下着很大的雨,你不想出去。在会议室的灰毯地面上,你抱着公司新来的年轻人,拈着他胸口小小的两粒□,把□顶进他的身体。
雨真的很大,我几乎分辨不出来走出来的是你还是他,眼前很花,有雨水,还有血花。我跟着他走了很久,把他拖进巷子里,仔细的砸烂他的脸和□。
我很困惑,我抱着我的相机去找你,它是个很重的大家伙,长焦镜头已经砸碎了,糊满血肉。
我在你家门口拉住你,我想问你,为什么他是个男的?为什么是男的?你显得恐慌,你睁大的眼睛里映着我的样子,一个半边脸溅满血的男人。
别怕。我把相机扔了,张开胳膊抱住你。别怕,我在你身边,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你是谁?你问我。
我不能听见你这么说,我这么爱你。我把你压在地下,缓慢而慎重的扼住你的脖子,看着你的脸变得通红,看着你的瞳孔散出美好的形状。
镜头的中央是我,左边是你的小女朋友,她拉着你跟同学合影,那一次你逃开了,一边逃一边笑着。
完
筛子
“到我穿的时候,摆个什么造型?”吉吉最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对门的李小解昨天穿了,他们家的盘子碗全都变成了古董,连那只猫的破塑料盆都变成了唐三彩。李小解他妈开着门哭,一边哭她孩子怎么就穿了,一边捧着猫食盆不撒手。
吉吉妈一手叉着腰,一手把菜刀剁在菜墩子上。
“你个死没出息的孩子!你看看人家,还比你小呢都知道穿了,也别说唐朝了,你就是穿到什么没名没姓的朝代去,我看不见你也心静!你们班张娅妮去年就穿了,清朝!当妃子!小闺女多知道疼人,留下来多少家当,叫人世世代代守着,全传给他爸妈了。你就是穿了也想不起我们来,也不指望你想起来,没半点出息!”
吉吉抱着头蹲在床上,然后把脑袋往墙里头撞。
不知道撞死了能不能穿,可是真疼啊,吉吉晕乎乎的倒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穿越,现在的世界受到过去的影响,以秒为单位不停的更新。有的家里发达了,有的家里凭空就消失了,还好穿越过去的人多多少少记着学到的历史知识,所以大方向上没有改变。
老师说时间是不可逆的,从这一刻回到前一刻,事实上并不是前一刻,是新的一刻。时空可以扭曲,但是不会修正,不会沿着同一条线索向下发展。
老师说完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粉笔头,从半空中掉到讲台上。
为什么别人穿越起来都那么容易,只有自己一次都没有穿过,一次都没有!吉吉觉得愤怒,他跳起来,踢了我一脚。他觉得都是我的错,自从我来了,他身边的同学一个接一个的穿走了,连老师都走了,他孤单的留下来,听着吉吉妈不停的骂他。
我是无辜的,我只不过是小型的宇宙垃圾,偶尔通过虫洞掉落在吉吉的房间里。
虽然我具备一定的时空控制能力,但是那太耗能量,会让我的系统彻底崩坏。事实上,我来到这里的那天,就发现时空已经残破不堪了,无数非正规操作的穿越破坏了第四维的延续性,就如同三维空间里不停洞穿一个二维的平面,这里的时空已经成为一个巨大的筛子。
吉吉老师的话对也不对,毕竟他是一个三维空间的生物。
在筛子里穿越,要比不穿越更容易。吉吉还在这里,是因为我希望他在这里。我可以屏蔽吉吉妈的声音,我可以改变我的物理外观,我可以躺到他身边,把他抱在怀里。吉吉很少反对我对他做什么,他把它当成穿越生活的实习。
“我早晚还是会穿的吧。”吉吉说。
我看着他的后脑,他有点懒,穿过去做什么呢?我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带着他沉下去,往时空的空洞里掉落。他连在我的身上,以旁观者的视角回溯他即将去到的,也是已经过去的时光。
不是看到,不是听到,不是碰到,只是经过的一切在头脑闪现。
我们在筛子里穿行,吉吉的身影总是一晃而过,在不同的朝代,不同的人中间……他被人一脚踹在心口,他跪在一堆仆役中间哆嗦,他在火场里逃窜,他喷着黑色的血倒在尸体堆上……林林总总的,都是片段。
最长的一段,他辗转在一个人的身下,极尽逢迎,然后被蹬开。
我看见那个吉吉哭的样子,我很想知道他的下一刻,但是我的能量不够了。物理外观开始消弭,我就要变回废弃机器应有的形状,然后彻底报废。我用残余的光线捕捉看着吉吉的脸,他脸色很不好,他终于知道自己穿后的生活,有个专有名词可以概括,叫做炮灰。
我没有办法安慰他,我没有能力再压制这里不被筛子侵蚀。
“你穿啊!你倒是穿一个我看看!成天说你要穿过去干这干那,还改变历史,还让咱们家世代贵族。我算是看透你了!就你这个德行,穿了也啥都不是!啥都干不成!”吉吉妈的骂声传过来,吉吉的眼神飘在我身上,有点空茫。我朝他伸手,然后卡死了。
吉吉穿了,他把胳膊高高举起来,用悲愤的语调喊:“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完
豆腐
香滑软嫩,且白。姜爷这品评出来,五房的少爷添了个别号,叫。
五房来路原本有些不正,听人传言,在胡同里见过,还是个红倌人。窑子里接回来的主,轿子也不用一顶,上了姜爷的马背,提着就进了门。
姜爷跟前的童子不是摆设,早年也宠过几个,跟妻妾不同,行事就近,脱了裤子按上桌,野合一般。
能进偏房的,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姜爷宠他,是真宠。
豆腐少爷初进门,恩爱正浓烈,夜夜都点五房的灯。五房僻远,跟太太姨太太的住处隔着整个园子。姜爷不是防他,是防人说。到底是个男人,前头再不中用,也得避嫌。
即便是隔着园子,夜风里也能听见叫唤,半点不遮掩,高高低低,一声浪过一声。
隔天走出门,人人都看得见姜爷眼下两片青。
都说豆腐少爷是妖精化人,勾魂。
别真勾了姜爷的魂去。一大家子指着他吃饭,大太太跟众太太商议了,扯着姜爷,苦口婆心说了一大篇。
自此才去得少了。
姜爷镇日在外头跑营生,过眼的鲜货多,情再热,挡不住三日不见。
园子里静,太太们团团坐了乘凉,耳根清静,心里也舒坦。
再抬眼看五房,竟走出个人来。
豆腐少爷只穿着中衣,流水一样的丝缎料子,月白。白的晃了眼,还是没能遮过人去,松松掩着的衣领间露出一抹肩,细嫩,手举着竹帘,腕子也是凝玉一样。最可心的还是一张脸,不曾涂脂抹粉,俏里头带着俊,眉梢眼角都携着笑。艳得重,带着煞气一般。
当场的,不知有几个人灼了眼,煞了心。
姜爷隔日回来,听见人禀,五少爷跟二房的姨太太搭上了,坐在回廊上给她簪花,摸了脸,手伸进去衣服。竟是顾不得瞒人,牵着手就进了房。
姜爷青了脸。
姜爷是个怜香惜玉的,不打女人,只将二太太送出去嫁人。
豆腐少爷按在家法凳上,脱了裤子,白嫩的两片臀。姜爷不愿旁的看,自己操着棍子,结结实实打下去,一棍一溅血。
豆腐昏死了一天一夜,姜爷守着,撬开他牙关,对着嘴哺进去药汁。
豆腐醒了,一头脸的虚汗,嘴唇咬得青白,看着他还是笑。“爷,你回来了。”
姜爷等不到他伤好,胯间熬忍得辛苦,竟是非他不可。
园子里再听见响,声息收了些,辗转着飘出来,像是呻吟,也像是快活。深更里,悠悠的瘆人。
死过一回,本以为他该晓事,多少安生些。
谁知道是个不知死的,不出半月,伙着个烧火丫头往外跑。翻墙头的时候叫人看见,硬拽下来。姜爷在外头听见信,摔碎了一盏钧窑瓷碗。鸨母看着他脸色,也不敢计较,只是劝慰。
戏子无情,□无义。
姜爷是欢场上趟过多少回的人,到头来,还看不破这个?
姜爷下马,踱着步子走进门。
烧火丫头撵了出去,叫她父母管教。豆腐少爷还押在家法凳上,姜爷低头看看,他身上上了绑,反背着胳膊,麻绳把两个腕子勒得渗血。
姜爷丢下一个字。打。
护院落棍子没轻重,初时听见哼,渐渐喘气也没了。从脊背到大腿,成片的血肉翻起来,粘连着。
倒成了个血豆腐。姜爷叹一声,走到他面前蹲下,掀起头脸来。
汗水糊着,眼睛也不大睁得开,迷迷蒙蒙的望见姜爷,嘴角一抖,仍是笑。姜爷看出唇形,还是那句话。
“爷,你回来了。”
解了绳子,抱到怀里来,不敢用力气,虚虚的揽着他。姜爷舍不得他,如今只剩两个人了,姜爷红着眼圈,小声叫他的名字。
豆腐,真是个点了卤水的豆腐。偏要寻死。
豆腐蹭在他怀里,咳了几口血气,红晕上脸,染出两酡娇羞。爷。不这么着,见不着你。
完
梦幻岛
军方定义的辐射防区其实也是一片废墟,单凭肉眼看过去,跟战后残存的大小城镇没有不同。没有完整的建筑,甚至没有可以通行的道路,四处都是变异后的植物,在水泥的缝隙里疯长,一群粉红色的团状兔子跳来跳去。
潘说它们不是兔子,它们很可能是另外一种啮齿动物的异形,地球上繁衍最广最为顽强的哺乳类。彼得憎恶这些鬼东西,无论它们有没有变异,他从地下捡起碎石块,用力砸向它们。粉红的鼠类吱吱叫着逃窜,很快就藏进旁边的草丛里。
几个月前的一场小规模纷争,让防区彻底陷入自治状态,人们变得更加多疑和冷漠,尽可能的不交流,握着任何到手的武器守住自己的一小片划定区域。夜晚来临,周围陷入一片死寂,偶然响起粉红兔子跳脚的声音,异样的刺耳。
“不是兔子。”潘咬着他的耳朵,借此表达对他的顽固的不满。“那有什么关系?”彼得不能理解潘的这种细致,他对生命充满了多余的感情,根本不像是孩童时期从高辐射地区逃来的人。他们是同一年进来的,几个月前的战斗中才遇到。彼得负了伤,潘把他拖回自己搭建起来的水泥小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