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寒烟心想:你又心软了不是。也没说什麽,施了个礼便退下了。
沈挽陪著舒明献离开了潇湘阁,两个人也没往远处走,潇湘阁与坤天宫中间隔著一座人工修建的葫芦形小湖,两人就安静的站在那葫芦半腰的拱桥上看那月色下的湖中睡莲。夜晚甚是宁静,可以清楚的听到虫鸣,甚至是从远处灯火通明的坤天宫传来的喧闹声。
“谢谢你今天给我的那封信,”站了良久,舒明献终於开口了。说话时,他的眼微微垂著,月光下睫毛的影子遮住了他的眼睛。停了停,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微微扭过头去,又继续道:“我还是第一次接到……嗯,朋友给我的贺信。”
沈挽看著他,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寒烟你真强。
见沈挽没有回答,舒明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踌躇著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唉……”沈挽看著舒明献,心想这就是一个小孩啊,我干嘛跟他一般见识。於是,伸手拍了拍舒明献的肩头,柔声道:“算了,都过去了,你也不用太在意。”
不料,舒明献一把抓住沈挽的手腕,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用力的抱住,并低声道:“沈挽……你可不可以一直在我的身边。”
沈挽没料到舒明献会突然抱住他,在他的心里一直认为舒明献这个家夥绝对是那种自尊高到即使自己别扭到死也不会对人示弱的人,所以他完全怔住了,直到舒明献低声问著他,要他留在他的身边时,他才反应过来。
“你今天很奇怪,出什麽事了?”沈挽想著不会是陆峥又刺激到他了吧。
“没有,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舒明献看著沈挽那直白的眼神,心中有了一丝犹豫。
他还是不好意思告诉沈挽他只是因为坐在高台上望著台下群臣贺寿时,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无力感,那个时候他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一侧影君的位置,平时沈挽都是坐在那里的,但是他却抓了个空。只那一刻,他的无力变成了恐惧,仿佛那空落落的位置在预示著什麽,他坐在那代表权利的沈重安稳的椅子上,竟然有了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平衡感。
“要不要听听关於我的事?”放开沈挽,舒明献轻轻拉住沈挽的手,那骨节修长的手指皮肤滑腻柔软,握在手心里令人不自觉的产生了一股怜惜之意。
沈挽说好,两个人便找了个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一边赏月一边聊天。舒明献给沈挽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将他与近玄之间的事情。沈挽也给舒明献讲崆鸣山的事情,包括他小时候近玄带著他和一帮师弟上山练功,下河抓鱼的趣事。
两个人聊的十分的开心,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起来,於是沈挽打了个哈欠说要不各回各家睡觉去得了,想聊等睡饱了起来再说。舒明献倒不觉的乏,他熬夜处理政务都熬出来了,只是看著小狐狸一副快要掉进莲花池的模样,便点头同意了,并将沈挽送回了潇湘阁。
谁知,等沈挽睡了一觉起来,就出大事了。
最开始还是听丫头们说的,说是藏宝阁的什麽密室里丢了样东西。等到寂寒烟回来,沈挽才问了个明白,原来是丢了一封信。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候,你在我怀里拿到的那封信麽?”寂寒烟一边喝茶,一边问。
沈挽当然有记忆,当时寂寒烟是宁可不要命也要保住那封信的,只是不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麽,竟然比人命还重要。
“那信没什麽,只不过里面还带著一张写满奇怪文字的兽皮,”寂寒烟说著看了沈挽一眼,心想还是不要告诉影君的好,於是顿了顿又说:“是很机密的东西,当初从诡界弄来的时候死了不少的人。”
“这样啊。”沈挽听了之後也只是点了点头,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沈挽的潇湘阁过的平静,却不知道坤天宫那边早已闹翻了天,不知情的人以为不过是丢了一封信而已,知道的则都焦急异常,甚至开始有各种不明的猜疑在暗地中流传。
这一日,沈挽正在潇湘阁午睡,便来了人通传,说是先仁主大人命他过去。沈挽对那前仁主敬畏三分,知道那人召自己过去准没好事,於是一边在心里念叨著“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把自己打扮整齐,跟著来人走了。
舒明献从得知那异文兽皮丢失,便想到此事必定是诡界众人所为。想那陆峥乃是诡界四将之首,地位仅次於诡界的冥王戮天,这次竟然亲自来给他这个新上任的法界仁主祝寿,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诡界对此事非常的重视,但仔细推敲来看实在是有问题啊。
据传说那兽皮上记载了关乎诡界存亡的秘密,当初法界为了得到这个东西赔进去不少人命,结果真把东西弄回来之後却没有一个人能读得懂上面的文字,就连在诡界潜伏多年的暗桩都对此无可奈何。无奈之下,只能将那兽皮送进藏宝阁落灰,算是留作以後用来要挟诡界的筹码,谁料到这次又被盗走了。
舒明献想,看诡界这番行为,恐怕那兽皮上真的记载著什麽不得了的东西吧,不过这件事暂时还是压下去的好,以免引起诡界的警觉。於是吩咐众臣不要再以此事作为猜疑,谁知却有那好事的人将此事传去了前仁主那里。
奏折批阅了一半便被招去了师傅的寝殿,到了那里以後竟然发觉沈挽也在,两个人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都不知道是为了何事而来。
“沈挽……”前仁主大人高居在龙座上,闲闲的品了口香茶,抬眼扫视著站在下首的沈挽,语气漠然。
“是。”沈挽忙应道。
“我,很想知道……你与诡界的陆峥是什麽关系?”前仁主大人问道,语气中的温度瞬间降低了三分。
沈挽心中一惊,不知这没事找事的前仁主突然提起这个做什麽。不过想来对方既然这麽问就应该是知道自己与陆峥的关系了,那麽再隐瞒也没有必要,於是回答道:“是朋友。”
这话一出口,舒明献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不过他却没有说什麽,也没露出什麽特别惊讶的神情。
“只是朋友麽?”前仁主大人冷冷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侍女送上的一本折子,轻轻的翻了开来,缓缓的读著:“……诡界使者初到之日,影君日落後离开潇湘阁至诡界使者所在驿馆,目的不明……又三日,影君与诡界陆峥相约於市,相谈甚欢,状似暧昧……”
读到这里,前仁主大人将折子合上,“啪”的一声摔在沈挽的脚边,後厉声问道:“你还有什麽话讲。”
“只是与朋友一起喝酒相聚,哪有什麽暧昧啊……”沈挽愕然,他没想到法界除了派寂寒烟跟著他以外还另有人随时监视著他,简直就是把他当成贼一样的防备著,心中顿生恼怒,遂反唇道:“你若看我不顺眼便直说,用不著找这种无聊的事由。”
比沈挽更加愕然的是舒明献。虽然他之前曾怀疑过沈挽那一夜去找陆峥了,但是由沈挽亲自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他有些不能接受。他的脸上虽然保持著冷静,眼睛却死死的盯著沈挽,似乎希望沈挽会对他笑一下,然後告诉他刚才他师傅所说的只是玩笑,但沈挽却一直瞪著前仁主,根本就没看他。
“你如果真的干净,又何必恼羞成怒,连点尊长的规矩都不懂了麽。”前仁主倒是不急,不过那语气确实让人有种想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那麽,仁主寿诞那天你在哪,做了什麽?”
“你不是派人监视我麽,还问我做什麽?!”沈挽扭过头,不予回答。
舒明献想那天晚上沈挽基本上都在陪著他,於是忍不住看向他师傅,并说:“师傅,那一晚上沈挽他是……”话没说完,他便接到前仁主警告一般的目光,於是他只得闭上嘴。
“我知道他那天晚上是跟你在一起,但是你又怎麽能确定他不是与那陆峥商议好了,故意牵制你的注意,好让那诡界中人去藏宝阁盗取密函呢?”师傅的话犹如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在舒明献的心上,惊得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完全不曾考虑过会有这种可能,因为那一夜是他去找沈挽的,他要求沈挽陪著他的,他们很开心的聊著,一个晚上都很开心。但是……如果不是沈挽的那封贺信,他是不敢去找沈挽的,因为沈挽从不主动与他和解。
视线转到沈挽的身上时,眼中已经不能避免的带上了猜疑的神色,但是他却发现沈挽在看他,眼神很直白的看他,但是却让他心中异常的难过,因为沈挽那眼神中直直白白的意思在说。
原来你还是不相信我。
沈挽只看了舒明献一眼,便将视线转向前仁主,并昂首道:“你虽然怀疑我,但是并没有证据证明我与陆峥勾结吧,否则你也不可能在这里与我废话。”
“确实,”前仁主看著沈挽的眼神中闪过一抹欣赏,敢这般顶撞他的人,这小狐狸还是头一个。“虽然我不能以叛逆罪制裁你,但是你与诡界魔族结交之事已经违背了我法界的律法,这顿鞭刑处罚你是逃不掉的。”
“哼,转弯抹角说了这麽一堆不就是看我不顺眼想打我一顿麽,”沈挽冷笑,毫不示弱。“好啊,沈挽领刑。”说完,他丢下兀自错愕的舒明献,转身大步走出了前仁主的寝宫。
执行鞭刑的地方原本是在黑暗的地牢中,但是因为沈挽的身份特殊,所以特别改在了坤天宫的侧殿,由仁主大人亲自监刑。原本勾结魔族的惩罚是鞭刑八十,但是舒明献以影君身份与常人不同的名义,硬是给减到了二十,也算是尽了最後的一点力。
但是当行刑之人将执行鞭刑的用具摆放上来之时,连一向漠然的寂寒烟脸上都变了颜色。按照历来的规矩,在执行鞭刑时大多会以冷水浸软鞭子从而使犯人感受到加倍的疼痛,而沈挽这次用的却不是一般的冷水,而是烧化了纸符的符水。那东西对普通人来说没什麽威胁,却专门克制妖族的功体,严重的甚至可以损伤到妖族的修为根基。
“寒烟,帮我拿著衣服。”沈挽连看都没看那一桶摆在刑架旁的符水,一边轻松的笑著,一边将外袍脱下来交给寂寒烟,随後他又压低了声音说:“恐怕一会要麻烦你带我回去了。”
“影君,这样不可……”寂寒烟还想说什麽,却被沈挽摇头制止了。
随後,沈挽走到刑架前,一边脱去中衣,一边对坐在珠帘帷幕之後只露出模糊身影的舒明献说。“陆峥是我师尊的朋友,我与他相交一百七十三年,那个时候你师傅都还没有出世……我说这个不是想为自己脱罪,只是想告诉你,我沈挽虽然不是心甘情愿做你这法界影君的,但是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法界的事。”说完,他将脱下的衣服掷於地上。
舒明献的身影在珠帘之後摇晃了晃,似乎想说些什麽,却只传来一声叹息。
沈挽现在也不想听他说话,於是用手将散落的豔丽发丝捋在胸前,用另一只手扶住刑架,回头对身後的执行人嫣然一笑,道:“打的时候仔细了,不要弄断我的头发,养起来怪麻烦的。”
月清浅 魇黄昏12
沈挽被寂寒烟从坤天宫抱出来的时候人几乎已陷入了昏迷之中,那沾了符水的鞭子对他身体上的伤害远比表面上的伤痕要严重的多,每一鞭的疼痛都将他身上的护身妖气震的粉碎进而痛入骨髓,即使到他趴在潇湘阁的床上那种彻骨的疼痛也没有消失,直到他因此而发烧并陷入完全昏迷之後,那因疼痛而绷紧的身体才无力的放松下来。
寂寒烟小心的帮沈挽洗净了伤口上的血污,又仔细的涂上了药,但是他对沾染在沈挽伤口中的符水无能为力,那种东西已侵入了沈挽的体内,在没有完全被沈挽的妖气消解之前,沈挽只能靠忍耐来撑过那彻骨的疼痛。
为沈挽盖好被子,寂寒烟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床旁看著昏迷中的沈挽发呆。沈挽的长发散乱在枕上床旁,红豔豔的铺开了一大片,脸色却是异常的苍白,看不到一点点的血色,仿佛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头发吸走了一般。寂寒烟看著被那片红豔遮挡住的苍白,终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沈挽的脸侧,指尖的肌肤滑腻感令他平静的心逐渐变得悲凉起来。
这个人,他配不上,更不要说……寂寒烟轻轻咬住嘴唇,将手指缩了回来,拉起被子盖住沈挽略显消瘦的肩头与纤长的手臂。
舒明献坐在书房的桌案前对著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发呆,昨夜他一夜未眠,沈挽受刑的画面一直清晰的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人略显瘦弱的背部尽是伤痕,身子却站得笔直,从他紧握在刑架上的手指可以看得出他在忍受著极大的痛苦,但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
舒明献并不知那洗鞭水已经被换成了克制妖体的符水,他以为是执行者打的太重了,於是刑罚刚刚结束他便急著从珠帘之後走了出来。但寂寒烟则快上了他一步,手中的长衣一展将沈挽的身子完全罩了起来,并抱在了怀里。他想上前接过沈挽,看看那从受刑後便一动不动的人到底怎样了,谁知寂寒烟却立刻後退了一步。
“影君身上血污太重,还是不劳仁主大人了,免得‘弄脏’您的手。”寂寒烟的语气尊敬且谦卑,只是那冰冷的眼神却很明白的表现出他真正的想法──别碰他,你不配。
不配麽……舒明献苦笑一声,他确实不配,似乎从沈挽来到法界之後所经历的一切难堪之事都与他有著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也许对沈挽来说,自己还真是个麻烦的存在啊。
“发呆到这种层度,看来那小狐狸真把你的魂勾走了。”优雅却漠然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舒明献猛然回神之时才发现自己的师傅已经到了跟前。
“见过师傅,您怎麽来了?”慌忙起身见礼,舒明献向来视恩师为父,所以从不敢怠慢。
“我听说你昨天一晚上没睡……怎麽,我打了那小狐狸你心疼了?”前仁主并没有因为徒弟的恭敬有礼而露出笑容,语气依然冷淡。
“不敢……”舒明献垂著头,牙齿轻轻的咬著下唇。昨天没睡,今天师傅就知道,原来连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都被师傅掌控著。
“不敢?哼哼,那你为何要将鞭刑减到二十,你以为这样那狐狸就可以少受苦了麽?”前仁主冷笑,他的徒弟是他养大的,那点心思他还会不懂。
“师傅……”舒明献猛然抬头,看著这个养大自己的人,一时间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陌生感。怪不得沈挽受刑时会那麽痛苦,怪不得寂寒烟会不惜犯上也不让他碰触沈挽……他缓缓的低下头,眼睛盯著自己的脚尖,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淡漠语气问道:“师傅,您为什麽要那样对他……您应该知道,他那个性格的人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会服软的。”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已经对他动了心思。”前仁主缓缓走到自己徒弟的面前,伸出手指轻轻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柔声道:“所以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什麽叫屈服,因为法界的仁主不需要不懂得臣服的影君。”
然後,他用手轻轻抬起舒明献的下颌,让徒弟可以正视自己。“我知道你舍不得下手,所以这一切就由为师来帮你,你若想将他永久的留在身边,就给我安静的看著不要插手。”
“师傅……”舒明献冷冷的吸了一口气,低声叫道。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一般,出声喊住了正要离开的前仁主。“师傅……不知道上代影君是一个什麽样的人?”
似乎没想到徒弟会忽然这麽问,前仁主在踏出殿门之前停住了脚步,然後他歪著头仔细的想了想,才缓缓的说道:“那人的个性比那小狐狸还要强硬,无论用什麽样的方法对他,他都不肯臣服,甚至不惜以谋逆来与我抗争,所以……”
“所以?”舒明献听著师傅这语气就觉得心底发凉。
“所以……我杀了他,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再反抗我了。”冷冷的一笑,前仁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殿门之外。
过了良久,舒明献才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一般软倒在座椅上,仰头望著盘踞於天井上的青龙舞珠图,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