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磨一剑----暖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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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哲合上茶盖,一副成竹在胸的谋士样,“我只管开庄,晋绥军,中央军,八路军,赔率依次为三、四、三,这位先生,请问你压哪一庄?赌注多少?”
“中央军。”成才起身,将茶水钱扣在桌上,“常春楼酒肉一顿。”
吴哲也不慌不忙的起身,伸手,两人一对击,“成交!”
申讨会在县委大院召开,准备的有模有样。
张县长也出席了,被‘恭恭敬敬’的供在首座中央。
首座自左到右成月牙形一排,两侧分别是各种护国军的司令,有名望的无过被晋绥纳入旗下的黄天、楚毅山两支,中央军暗中支持的李飞虎一支,其他的错综复杂,统属骑墙派;中间一点是晋绥322团徐参谋,中央军军政王代表,还有商界的几位老绅士。
等袁朗他们进去的时侯,首座已经坐满了,安排会议的县长文书一脸冷汗,左右为难,首座上的各位彼此打着马虎眼,客套的寒暄,愣是不搭理下面渐渐走近的袁朗数人。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好啊……”袁朗一抱拳,从人群中走过,笑道。
台上的黄天脸一寒,瞥见徐参谋一直在冷笑,便站了起来,粗声喝道,“喂,来者何人?”
袁朗但笑不语,齐桓附在耳边,将台上的人一一点明。
“来者即是客,就坐在下面吧。”王代表挥挥手,黄瘦的脸毫无表情,有点故作矜持的味道。
“哦……”袁朗声音一扬,微沙的音色有种饱和的厚实感,“难道这不是申讨会吗?”
王代表矜持的脸上滑过一丝厌烦,旁边的李飞虎顺势吼道,“当然是了,不然老子在这做啥?!”
袁朗眉梢一挑,眸色一凝,漆黑瞳孔连光线都反射不出一丝,他似真似假的笑着却用极其坦诚的声音说道,“哦,那袁某不才--------先前与黄司令多有误会,我方处理有所偏颇,为何这申讨席上却没有我方座席?!莫不是……”
袁朗一顿,一笑,视线一扫,定在黄天身上,“莫不是,黄司令大人有大量,已经原谅了我方?!”
黄天浑身一定,似乎被钉在了椅子上,嗫嚅了半天,觉得怎么说都等于在自己骂自己。
“妈的!”黄天一啐,‘噌’的站起,肥胖的腰身将椅子带的一晃。
袁朗微微扬起下巴,嘴角微勾,眸色冷硬,只静静的立着,目光锁着黄天,却让首座上的很多人觉得不自在,扭动着想挣脱什么。
“小吴,再加一张座椅。”一直没说话的张县长淡淡的打破僵局。
在下边一脸冷汗的文书连忙弯腰引路,“您请,您请。”
“多谢!”袁朗低声笑道,只这笑却若有若无,似春风一般,与先前的凛冽完全迥然。
文书诺诺,扫了眼四周,商量着,“要不,您再等一下,我去书房帮您搬张椅子吧。”
“哦,不必了。”袁朗指了指后排,刚才走过的时侯,袁朗就留意到还有很多空位,“齐桓,领几个人去后面搬几张长条凳子,我们一块坐。”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几乎所有的人听见。
首座一片安静,没有人反对,袁朗便笑着当作理所当然的同意。
吴哲和成才站在后门边,恰赶上这一幕。
“完了。”吴哲勾着成才的肩膀,‘唉声叹气’,挤眉弄眼的笑道,“小生只好陪你去常春楼走一遭了。”
成才梨涡一旋,“姓袁,莫非……”
吴哲一下子站直,探究的打量过去:略显黑瘦,很精炼,隐隐有一股稳如泰山的气势,可再一看,荡然无存,满脸风清云淡,或是眉目戏谑,话里藏话,看不清,看不透。
袁朗瞥了眼在后排指挥搬椅子的齐桓,吴哲和成才笔直熨贴的校官国民党服装一下子定住了他的目光,于是彼此探究审度的目光胶在了一起。
只是,很快他们彼此移开了视线,袁朗竖起右手,示意齐桓搬两条,吴哲侧身若有所悟,低声笑道,“独立团团长袁朗。”
神出鬼没,兵行诡道,成才情不自禁的叹道,“胆子可真大。”
椅子搬上台,袁朗随手一点,完美的月牙形被突兀的拉长,整个过程,他便是主角,节奏,情节,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八路军129师独立团团长。”袁朗站在椅子前,平和一笑,所有的锋锐棱角全然消失,一派温文儒雅,“袁朗。”
吴哲站在台下,不自主的浅浅一笑,抬头恰对上袁朗的目光,吴哲索性坦然然的对上,环臂斜靠,暗暗挑衅。
袁朗好笑的挑挑眉梢,移过了视线,专心应对台上的魑魅魍魉。
“袁团长,既然是申讨会,那有些话我可就直说了。”黄天憋了一肚子的气,粗喘喘道。
“当然。”袁朗浅笑,微微垂目。
黄天冷笑,一挥手,四五个裹着绷带,缠着纱布的士兵呻吟着相扶从侧厅走入。
“袁团长,这些都是您座下马连长所为,我损兵折将不说,最主要的,大家都是抗日队伍,这口气我黄天咽不下。”
袁朗依旧低头微笑,不时点头。
“出了这样的事,您说怎么办?”黄天见袁朗前后无变化,一咬牙,威胁的话都抛了出来,“都说八路纪律严明,我倒想看看严明到什么程度!”
“您的意思是我应该惩治马连长?”袁朗微微倾身,双手很自然的相握,搭在膝盖上。
黄天丝毫不犹豫,“是。”
吴哲摇头,“和这种人说话,小生都得多绕几个弯,哎,看不下去了。”
“为什么?”果然,袁朗扬起下巴,浅笑,声音不高,字字清楚,“八路的确纪律严明,可也是有原则的,我袁朗不可能一味为了彰显严明的纪律,就不顾原则,不查真相。为了查明事情的前后,我去过交火地点,那里属于我方的弹迹很少,这与马连长上报的防守行为相符,我不清楚黄司令人马损失多少,对于这种损失,我表示道歉,我方会尽力给予补偿,但是,我想告诉大家,三连也有人员伤亡,这次冲突双方都有损失,对于这种非战斗减员我袁某很痛心,都是抗战的好男儿,这样的误会太窝心了……”
“袁团长什么意思?”一直冷笑的徐参谋一拍桌子,尖声问道,“难道这些兄弟的伤就白受了吗?血就白流了吗?”
底下有人高声附和,袁朗不动声色,噙笑扫过去,声音渐渐哑去,似秋风最后一声低咽,未及发出便又压了回去。
吴哲眉头一蹙:人家已经给了台阶,顺梯往下爬都不会!
“是的。”袁朗转头,对上徐参谋,很认真很坦诚道,“从统一战线来看,我袁某的意思就是,过往不咎。”
底下窃窃私语,袁朗声音一拔,“十年内战,国共两党,谁的身上没有几十条血债,国难当头,小鬼子都打到自家门口了,是时候开诚布公了。开申讨会,可以。黄司令的损失我方也愿意补偿。但是,我想,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侯,根据我方情报,山本两个中队从西,南两个方向已对丰县渐成合拢之势,其意童叟皆知,丰县该如何守,才是袁某此行的目的。”
胸襟坦荡,字字犀利,台下哗然,台上寂然。
“西,南两个方向都是我独立团的防区,当然阻击敌人我们义不容辞。”袁朗一笑,意味深长的瞥了眼下方,视线从吴哲身上一扫,“只是,我们希望,王代表,徐参谋到时可以多多支持,保证我们侧翼的安全。”
王代表和徐参谋一时噤言,垂目沉思。
吴哲愤然,眸子瞪得晶亮。
“当然!”他放下双臂,扬起下巴,毫不逊色的盯着台上,声音清亮,“抗击日寇,举国皆兵,贵方的东南侧翼恰在我晋绥军防区辐射范围内,给予支持,义无反顾,理所当然!”
袁朗有点诧异的回望过去,没想过那一双略带玩世不恭的眼眸会有如此清澈和坚定的目光,他挺直身躯,骄傲的扬起下巴,眼神坚定,似要荡涤所有的污垢,还一个朗朗乾坤。
徐参谋愕然,一时间气氛有点紧张,不过,好歹为晋绥军争得了一定的面子。
张县长点头,面无表情,“既然这样,那,申讨会到此为止。”
说完,拂袖而去。
台上的几个骑墙司令相互打量,王代表愤然起身,一拍桌子,一句话未说掉头便走,中央军在这场申讨会中,正规的名号,却未能讨到一丝便宜,李飞虎见状也连忙起身,追了上去,临走时,狠狠地瞪了眼袁朗数人,袁朗轻轻一笑,点头一示意:走好。
人开始三三两两离席,逆着熙熙攘攘离开的人流,吴哲迈步走上台,伸出手,“吴哲。”
袁朗点头,伸手,“袁朗。”
“幸会。”
“幸会。”

第 4 章

“晋绥军322团敌侦营成才。”随后的成才浅笑敬礼,袁朗随即回礼。
“袁团长,既然到了县城,现在也是饭时。”吴哲笑眯眯道,“不如吴某做东,请各位去常春楼一坐。”
身后,成才不动声色的浅笑,心中却早已骂开:好你个吴哲,你就想榨干我啊!
“好,请!”袁朗微微一忖度,笑道。
齐桓在后面悄悄摁了下腰间的驳壳枪,快步跟在袁朗左后侧,一步不落。
常春楼是丰县最好的酒楼,里面的东西贵得咂舌,袁朗却点得毫不手软,齐桓看着,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不是一顿简单的大餐。袁朗心里暗笑:那还客气啥?!
吴哲在一边,只眉眼含笑,不时得逞的一扫成才,成才浅笑,眸中藏着一副‘你等着瞧’的意味。
菜不时上齐,吴哲拿起筷子,“请~”
客套又不疏离,袁朗暗忖:世家子弟?军统裙带?……
不多时,吴哲的经历便被袁朗琢磨出了七八分:举至风度不似军阀,应是世家子弟;站姿力挺,掌中并中指间有茧,书生兼军人;说话爽快,眼神清澈,虽为晋绥军,今日王代表也是尽力忍让,应该是中央陆军军校毕业的军官……
相较而言,吴哲对于袁朗却是早有了解。
“袁团长,是红四方面军出身?”吴哲浅泯一小口鱼汤,很有礼貌的问道,却一出口便是很敏感的问题。
袁朗停箸,笑道,“不错。”
吴哲没有过多深入,笑着点点头,把话题转到了山本的那两支中队身上。
袁朗放下手中的筷子,视线一扫桌面,“以这一餐为例吧~”
他手指一点中间的荷叶盘鱼汤,“不妨以此为丰县,欲取丰县,小鬼子会有两个选择-------一:西边的同蒲铁路,二:南面的汾离公路。”
吴哲点头,用筷子在上空一圈,“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多田俊的‘囚笼政策’。他想把我们罩住,慢慢勒死。”
“对!”袁朗了然一笑,“所以,山本作为他忠实的执行者,两个选择他都不会放弃,他会分散兵力,从两侧合拢,企图形成一个大网,一网打尽。”
“也就是说,其实你们防区的压力并不大,他低估了你们的兵力。”吴哲毫不客气的回道。
“哦?”袁朗眉头一挑,“谁说的?那里可就只一个营编制。”
吴哲一白,“营编制?”
袁朗但笑不语。
“袁团长,其实你们的侧翼根本不需要我们的保护。”吴哲眉头一拧,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您今日之所以这么说,其意是想要我们晋绥军难堪,您算准了徐参谋不会很爽快的答应,想以此暗示在会的名流----统一路线上站得不稳的,是我们晋绥军。”
袁朗重新拿起筷子,很优哉地剔着鱼刺,“当时,你想到这点了吗?”
“没有。”吴哲轻笑,“我当时当真以为袁团长是个磊落君子。”
“没想到竟是个腹黑小人?”袁朗好笑的一扬下巴,一脸不正经,似在逗小孩玩。
吴哲愤愤地叉了一个肉丸子,“不错!”
齐桓低眉藏笑,成才默然微笑,其他的几个八路视而不见,专心吃饭。
“好,那你觉得统一路线上,你们晋绥军站得稳吗?”袁朗不待吴哲回话,继续发问,“我注意到,你说的是‘我们晋绥军’,那今日在场的中央军又是哪个党派?贵党好像颇为喜欢分帮拉派,你不适合这种环境。”
他说得似很中肯,犹如一个师长对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提出一个人生的忠告。
吴哲一呃,却迅速不慌不忙笑道,“如果这是分帮拉派,那就太普遍了,贵党不也分八路、新四?红军时期,不也分红四,红一?!”
袁朗眉头一皱。
“一个党派,涉及政治,它便不会只有一个山头。”吴哲笑言,明明很沉重很污秽的话题,他却说得轻松寻常,“袁团长革命这么多年不会还没看透这点吧?!”
袁朗眸色一凝,“愿闻其详。”
“好,袁团长是红四方面军出身,不妨以西征一事为例。”吴哲一点鱼汤,“这是凉州,回民杂处,周围村庄零落,地势狭窄,以西征军初定的打通经由新疆通往苏联的任务,和一贯军事主张,此地不易久留,更不用说建立根据地。”
这时,一直垂目吃饭的齐桓也停下了筷子,筷子磕在碗边,清脆一颤响,袁朗应声侧首,望了眼齐桓,只一眼,便定住了齐桓的心神----只听不想。
“那为何你们会收到原地待命的命令?”吴哲淡笑,眉目清和,却一派运筹帷幄的豁然大气,“因为,当时我们重兵云集陕北,陕北红军主力的情况极为危急。此令意在摆出他们可能渡河向西与你们会合的假象,使我们分兵扼控黄河沿岸,以便他们可借机向东或向南突围,说白了,就是以你们为诱饵,迷惑我们,从而使他们自己转移突围。很遗憾,我们上当了。”
齐桓告诉自己,不用多想,可他脑海中还是闪过骑兵连一队队人马从高高山涧直直坠落的一幕幕。
21800人,6000人生还,6000人被俘。
而生还的他们由于张国焘的错误路线,甚至一直被定义为执行了逃跑主义路线。
“原来如此。”袁朗低叹,“原来如此。”
一声叹息,一声豁然。
一声纠结,一声明了。
抬头时,已是眉目清朗,依旧眸色漆黑坚定。
“可,你们上当了,不是吗?”袁朗浅笑,“西路军与陕北主力相比,是一指与一手的关系,宁断一指不伤一手,这是一种战略谋断,与党派纷争无关。”
吴哲肃然,蹙首沉思。
半响,他忽然低声问道:“有朝一日,你也会为了大局舍弃一些个体吗?”
袁朗犹豫。
吴哲望着他,袁朗觉得他的眼中含着一丝悲悯。
作为曾经被舍弃的那一部分,袁朗知道那种彻痛,那种绝望,可大局的存危往往又很无奈的依附于一小部分人的生死。
一个理智的指挥家会从整体出发,可没有个体何来整体?从个体角度出发,被舍弃的他们又有什么错要背负这一切,承受这一切?
这一刻,袁朗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艰难道,“会。”
吴哲垂首,袁朗清晰的看见他清澈的眼眸一暗,一抹失望黯然滑过。那种失望莫名的让袁朗感到压抑。
袁朗想:有朝一日,我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吃过饭,应是辞别,吴哲却忽然一思,说:“我送你们出城。”
齐桓不明,觉得此人甚是磨唧,娘们样的,还依依不舍起来了。
袁朗一笑,却道,“多谢。”
城外小道,白绒绒的茅草,野蔷薇一朵挤一朵的开着,粉嫩粉嫩的,小道边埋伏着一队人马,领头的有点不耐烦的解着领扣,絮絮低骂。
“报告!”一个小兵递过一个稍旧的望远镜,“他们来了。”
领头的一啐,吐了口中的茅草芯,接过一望,张口骂娘,“个狗x的,晋绥那俩小子居然在,还打个球,撤!”
“可~”小兵嗫嚅。
“可什么呀?!”领头的已经愤愤起身,一脚踹过去,“那俩小子,阎老头直系,又是总统门生,一个营长,一个团副,晋绥、中央,两头通吃,得罪起来,老子就直接见阎王了。”
等袁朗他们走过时,袁朗一瞥路边被折断的蔷薇,被压倒的茅草,不屑的一笑。
侧首向旁边的吴哲挑眉示意,吴哲清浅笑着,“不上台面的跳梁小丑。”
阳光投入他微微眯起的眼中,闪着金屑,袁朗一晃神,转过眼,低头笑道,“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上之胜,佩服。”
“哪里,哪里。”吴哲夸张笑着。
戏谑言笑之后,一行人又走了一会,渐至开阔地带,吴哲止住了脚步,“千里送行,终需一别,吴某别无所送,唯愿贵军此役旗开得胜,但有所需,定舍命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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