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一笑,有点勉强,收手抱在胸前,仰头看枝叶缝隙中射下的阳光。
吴哲咬咬下嘴唇,觉得不好意思,小心伸出手,低声问:“你吃吗?”
袁朗偏头,看吴哲清澈澈的眼中,含着一丝歉意,似个孩子一般,倒有点眼巴巴的意味。
“吃。”袁朗挪动一下,探手一下拿去大半,毫不客气。
吃完枣,吴哲犹豫了一下,“这次整风,你没什么事吧?”
“没。”袁朗顿了下,点了支烟,低头道,“我们离延安有一定距离,没事。”
“那……”吴哲将头埋于两膝间,拿着树枝在地上浅划,“我-----”
风轻轻吹过,将刚刚写好的笔画微微吹散,吴哲拍拍手,“那我先回去了。”
袁朗拉住他,似笑非笑的眯眼看着他,半响,懒散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你不怕被定为带有资本主义倾向?”吴哲一双眼睛微瞪,似有点不满,亮晶晶的。
“怕什么?”袁朗轻笑,“我这是努力赤化国民党有识军官。”
吴哲不说话,蹙眉沉思。
袁朗轻叹,半哄半诱惑,“看上哪支分队了啊~?”
吴哲皱皱眉,笑道,“要干就干大号的,端机场,干吗?”
“胃口不小。”袁朗笑着,“为什么不找晋绥军其它团?”
“太远。”吴哲不以为然的摆手,“而且这次行动和以往不一样,他们不适合。”
袁朗的胃口被吊起。
第 7 章
“呀!”一个娃娃脸的小兵看到桌上蓝布隐出的一角,很惊讶的一叫。
“叫什么啊。”齐桓拍着他的后颈脖,“一惊一乍的。”
袁朗站在地图前,“齐桓,过来看看……”
齐桓又拍拍那小兵的后脖,压低声音,“咱团长的东西,你最好少碰。”
“那个大学生?”袁朗低沉声音,笑道,“不错嘛……通信兵都是大学生了啊~”
齐桓站得笔直,不搭讪自家团长的挑衅,袁朗解着领口,“得,来看看这里,你看这次让谁去。”
齐桓看了眼,有板有眼回道,“高城,七连。”
“呵,不错。”袁朗挑眉,得意洋洋,“英雄所见略同啊~”
说完,见那个小兵还是一副手痒的样子,盯着那个蓝包裹,左瞧瞧右瞅瞅。
齐桓见袁朗的眼睛一眯,眼神变得古怪,心中暗捏一把冷汗。
“喂,士兵!”袁朗走到桌边,一挑下巴,“叫什么名字?”
“报告。”小兵双脚一并,胸脯一挺,“独立团一营警卫连通讯班班长林子言。”
袁朗嘴角微抿,浅笑,“看什么呢,感兴趣?”
说着,解开包裹,林子言眼一直,“呀?!”
袁朗迷惑,“怎么回事?”
“团长,您这方章可是一个叫吴哲的人刻的?”林子言笑弯眉眼,问道。
“是啊。”袁朗一笑,“怎么,你认识?”
林子言摇头,“他可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呢,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头浅笑。
“哦,说说。”袁朗很感兴趣,他想知道吴哲,是如何一个大学名人。
“吴哲,据说是民国元老的孙子,留学过美国,学博物的。”林子言有点紧张,看了眼齐桓,齐桓点头,示意他继续。
袁朗眉头一挑,“继续~”
“不过,金石,书法皆是大家。”林子言勉强一咽,“他在我们大学担任讲师时,据说比我们有些同学都年轻,开始上他的博物课,大家都以为会很枯燥,结果到后来很多其他班的同学也会去听,我没听过,是师兄说的,说他上课,信手拈来,如沐春风,随手一画,便成一物,特别是人体解剖图,骨骼肌肉标注的十分精确。后来老师减员,他反倒又开设了几门文学赏析的课,我去旁听过,呵,站在走廊里听得,听他念泰戈尔的诗……”
袁朗始终面带微笑,很专注的听林子言说。
“吴老师的印,买的起得人一般求不得,求的起得人一般不用再求,都有一方。”林子言两眼崇拜,“后来,我们一个老师结婚,吴老师也去了,提了个蓝布包裹,说送礼百金,我当时帮忙收礼,打开一看,就是一对鸡血石印。”
“呵,挺轻狂的啊。”袁朗听罢,笑道,“这小子,怎么也不用担心他如何过活。”
后来,吴哲自侃--------有文人的清高,诗人的风雅,科学家的缜密,独没有政治家的手腕。
而袁朗调侃:你本该去玩刻刀,玩金石,最不堪玩玩手术刀,谁让你跑来拿枪耍砍刀的?!
“完了?”袁朗问道。
林子言点头,“差不多吧,他挺厉害的,不过,团长,他倒底多大啊?”
袁朗正在喝水,一口差点呛了,“他多大,你看不出来啊?”
“我上课在走廊里,里面乌压压一片,看不清。”林子言纯笑,“后来,我接过东西,没敢抬头,觉得他就像---露水一样,一抬头就不见了------”
袁朗笑歪歪的一眯眼,凑近附耳道,“老头子一个~”
林子言不信,却见自家团长已经抱着那方印章,连同那块蓝布一起,踱步走了出去,背对着他,得意的挥手,“哎,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可望而不可求啦?”
林子言一愣,眼巴巴的望着门外,齐桓摇头一掌拍下去,“去,联系二营七连连长高城。”
吴哲早就盯上了阳堡方向轮番起飞的飞机,他根据飞机的飞行姿态,速度,判断飞机场就在阳堡周围,后由高城率七连侦查,获得了整个飞机场的平面图--------飞机场位于阳堡以南,机场里准备起飞的飞机正在加油、装弹,刚刚降落的飞机则由汽车牵引到停机坪的一角检修,机场里活动的人员并不多,机场守卫兵力不强,警卫分队和地勤人员只有300人左右,但阳堡镇驻有不少敌人。机场周围设有铁丝网并构有简单防御工事。
七连并晋绥敌侦营直袭机场,从临河偷渡过后,以第三连警戒阳堡方向增援的日军,由独立团二营七连、晋绥322团敌侦营一连,三连和机枪连组成突击队,以独立团直属侦察连作预备队。
这场战争的开端悄无声息,一切安详如初。
袁朗点燃一支烟,静静专注的吸着,烟雾吞吐,他在等,等那第一声枪响,可他又在期待,这一声,迟点,再迟点。
他指间的烟,一寸寸的燃烧,烟灰已有很长,他却仍一动不动,一双眼睛蓄满精锐,像一只伏于草丛就要一跃而起的猎豹。
炮声,枪响,就在一瞬间突然响起,如一曲华美的交响乐,所有乐器全部激烈的奏起。
声响震落了袁朗手中香烟末端的烟灰,他嘴角得意放心一笑,起身,恢复了往日的懒洋洋,“联系晋绥322团副团吴哲。”
电话接通。
“报告。”林子言竭力作出严肃的表情,绷着小脸汇报,“友军方面指挥所说,吴副团长率一连、三连冲上去了。”
袁朗指端一僵,眼前浮过吴哲趴在战壕里一个劲干呕的情形,不由微寒。
“胡闹!”袁朗低声愤愤一喝,林子言一愣,不知道触了他哪根逆毛。
不远处的机枪声密集繁重,手榴弹炸起的火焰将天际燃成一线橘红,袁朗不时掏出怀表,齐桓觉得自己的团长有点少见的急躁。
哪个人这时侯惹毛了这个阎王爷啊?齐桓心里面恨不得把那个人剥皮,洗洗,烹了。
“齐桓!”袁朗拔声一喝。
“到!”齐桓连忙应声。
“一营现在周边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动?”袁朗锁眉盯着沙盘。
齐桓莫名,但还是迅速回道,“三个连并一个警卫班。”
“好!”袁朗一笑,有点冷,“抽出两个连去机场西,北两面围堵,一个日军也不要放过,警卫班跟我去机场,那边也该结束了。”
齐桓伸手阻挠,袁朗斜眼一望,齐桓怨怨收回手,“得,您快去快回。”
果然,还没等他们赶到机场,机场已经没了枪声,昔日骄横狂傲的日军铁机只能无声的燃烧,袁朗随意一点,大概近30处。
他四下一扫,声音很高,有点嘶哑的喊道,“吴哲!”
吴哲正在下令收缴敌军枪械,迅速回撤。恰听见有人在扯声叫着自己的名字,在这空荡荡的机场,竟让人觉得很饱满,很饱满。
“这呢……”吴哲不自主的笑着招手,示意一连长负责一下,便小跑着往袁朗处跑去,袁朗身后是一驾快要燃灭的飞机,火苗泛着点铁蓝色,火光投在他的身上,镶出一圈光晕,微红泛黄,很温暖,似冬日的油灯光。
袁朗也不由一笑,伸手正要回应,却蓦然止住,迅速从腰间拔出手枪,手臂一绷,直指吴哲,干脆利落‘砰’的一声扣动了扳机。
子弹带起的热浪几乎是擦着吴哲的耳朵掠过,吴哲的脚步一顿,却感到肩胛一麻,冲力让人发晕、胃酸一阵翻涌。
身后,一个日军被正中眉心。
袁朗连忙跑过去,半跪在吴哲身边,伸手一探,不料说得第一句话却是--------你小子,命真好。
吴哲斜靠着袁朗,脸色苍白,呼吸有点急促,却依旧不忘得瑟,“伤亡比一比四,速战速决,我们胜利了。”
真正的称得上胜利的胜利。
“现在多了个受伤的了。”袁朗没好气道,顿了下,低声带着商量的意味,“我要把子弹取出,我们要迅速撤走,日军增援就快到了。”
吴哲后背已被洇湿,让袁朗的前胸变得温热热的,袁朗觉得莫名的心烦,甚至有点失措。
“嗯。”吴哲微笑,“给我根烟吧。”
袁朗点头,飞快抽手拿出一支,点燃,狠狠一吸后,从口中取出,塞到吴哲嘴里。
“真小气。”吴哲浅笑。
“呵,这可是稀罕物。”袁朗一笑,抽出匕首,应声插入,一挑,子弹没有穿入很深,伤了点肌肉,因为肩胛处毛细血管很多,只是失血挺多的,并无大碍。
吴哲一口还没吸入肺,子弹已经稳稳落入袁朗手中,
烟很辛辣,吴哲一呛,夹在手指间的香烟在他低头浅咳的时侯,被袁朗轻易夺了回去。
“喽,子弹,别告诉我这是从你身上取出的第一颗……”袁朗斜叼着夺回的烟,一脸得意,夸张的有种掩饰的意味。
吴哲接过子弹,捏于指端,勉强一笑,“你还别说,真是第一颗。”
铜黄的弹头,沾染着血色,在火光中,被吴哲一旋,明暗恍惚其身。
袁朗伸手,似乎理所当然一般,面色沉静,“送给我。”
吴哲一愣,即而笑着将子弹轻轻放入袁朗的掌心中,袁朗一托,一握,揣入了口袋中。
“你的呢?”吴哲靠着袁朗,吸口气,站了起来。
袁朗一笑,“丢了。”
吴哲愤愤侧首,微瞪,蹙着眉峰,“你骗我的吧?”
“没~”袁朗好笑的挑眉,“真得丢了,不然我还能送谁?”
他似乎故意一般,说话时离吴哲很近,呼吸微重,就一下又一下的喷在吴哲的侧脖上,似要撂下一层皮才肯罢休。
“以后有了一定给你留着。”袁朗见吴哲神色有点不寻常,便笑着允道。
吴哲转过头,嘴唇翕动,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敢!”
火光中,两个人的眼睛,黑亮亮的,眸底,投有火焰的影子,在一点点的跳动,摇曳……
第 8 章
西、北两面传来星点枪声,逃脱的日军又撞上了埋伏的枪口。
吴哲和袁朗对视一笑,好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
远处,却传来炮火的声音,轰隆隆,虽远却依旧真切。
丰县?!晋绥322团的炮声?!
吴哲定住脚步,一望西南面,“不会吧?!”
“没什么不可能。”袁朗低眉一笑,随意平淡,“日军为保机场,各大队都有出动,晋绥322团趁虚攻打县城,很简单的一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高招。”
吴哲一笑,继续抬步跟上袁朗,侧首看着他,笑道,“高招?很含蓄的自夸嘛~”
“我只是不经意间走漏了点风声。”袁朗被看穿,反倒笑嘻嘻坦然然道,“盛宴一场,总得分上友军几羹嘛……”
吴哲挥手一指缴获的武器,笑意盈盈,“已经分了不少啦。”
“吴哲~”一直很随意的袁朗,却一下子敛去了所有的戏谑,他直视前方的眼中,漆黑一片,波澜暗藏,“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吴哲一愣,“所以……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一向的朝气勃勃变得有点黯然和苍白。
“所以。”袁朗皱皱眉头,“我不希望我们一直只是友军。”
友军,是个很模糊的字眼;讨价还价的合作,不能彻底信任的相托,一旦利益转向,便会刀戈相见;这是种太过于敏感的关系,双方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我可以分你半羹,却不能与你同甘;
我可以给你守住后方,却不能容你坐大;
互相防着藏着的利用,袁朗承认这是此时很微妙的一种权衡,也很有用,但是他渐渐不能,这般的定位他与吴哲之间的关系。
吴哲偏着头,一笑,“那我们能是什么?”
袁朗眉头依旧紧锁,是啊,那又能是什么呢?
“袁朗~”吴哲转过头,阴影处他的表情袁朗看不清,却能听出他声音中的一丝不悦,“不要再试图改变我的信仰,我知道我们党内腐败,官僚滋生,但是------”
他嘴角一翘,视线投向远方,“正如这片土地,生灵涂炭,尸横遍野,很贫瘠也很落后,可我无法割舍……我必须从歌舞升平,和平繁荣的美利坚赶回到这片土地,这片看不到前途看不见希望,却是我第一眼见到并身处其中的土地……”
因为它意味很深,深入骨髓,深入血脉,深到,哪怕知道它并不是那么美好,也还会心甘情愿的赴汤蹈火,抛头洒血。
这样的吴哲,站在夜幕之下,星辰满天,却依旧濯濯生华。
也就在这一瞬,袁朗找到了一种关系,属于他和他之间的关系--------
对手!
袁朗很少遇见对手,虽然他一路遇见了不少的敌人。
没有人能比对手更了解自己,也没有一种关系能比对手更持久!
袁朗低头噙笑,却道:“别告诉我你没打七连高城的主意……”
吴哲一呃,先前的豪情悲壮唰唰消于风中。
“没错!”吴哲脖子一梗,“但这不一样,他本来就是国民党中央军的队伍。”
袁朗了然一笑,“可他现在更是如鱼得水~”
吴哲默然。
“吴哲,如果我们的情报没错。”袁朗一瞥吴哲,似无意,又似有意,“整个322团,你虽为副团,但可动用的兵力,恐怕只有成才的敌侦营;据说晋绥二师,多次要调你去师部任参谋,明升暗降;吴哲,如果一个团体,束住你的手脚,为什么不能考虑改变呢?”
吴哲愤然,袁朗手轻轻一摆,继续不慌不忙的说道,“有的时侯,不要把信仰和信仰的依附体混为一体。党派,说到底,只是一种依附,它可能代表一种信仰,也可能丢失它原先的宗旨,这个时侯,它便是空的。”
他转头顿住脚步,专注安静的望着吴哲,“你的它,也许已经空了。”
吴哲微失神,有点落落。
“也许。”但只一瞬,他的脸上又浮出了清和明朗的笑意,黑亮的眸中有着不容质疑的坚定和执著,“那我就再把它填满!”
他们都是心怀信仰的人,信仰需要支点,只是很遗憾,他们找到了不同的支点,袁朗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他们都是同样的人,执著,有所坚守,如果有一天信仰的大楼倾天倒下,他们仍不会轻言放弃,他们会站在扑天而下的黑影之中,做那最后的支点,哪怕只能撑起一堆碎瓦废墟。
那个时候,袁朗和吴哲都没有听过一句话---------很多年后,一个小说家借一个喇嘛口问道:每一个教派都要遵循佛的语录,那为什么要彼此仇恨?
为什么宗教没有教会我们爱,而教会了我们恨?!
为什么那么相同的信仰,两把利剑,干将莫邪,原本都想斩尽世上一切魑魅魍魉,还一个朗朗太平乾坤,却为何只能彼此对峙,交锋时,带起火花一片,却也只能唏嘘相惜。
他们都爱这片土地,却终要为此而战,与彼此,争锋。
“要不,去我那避避风头?”袁朗挑眉,问道。
吴哲一愣,不由一笑,“还没死心?”
“不,彻底死心了,至少现在是。”袁朗也是一笑,却眸中一片诚恳,“你们二师的那个徐代表不是还没走嘛,就说你受伤不便行动,暂住独立团团部养伤,等他走了,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