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年,好运终于降临到“禁色”身上,有个唱片公司的经纪人看中了他们,想与他们签约。李思文听到那个公司后十分惊讶,因为那公司已经帮很多名不见经传的摇滚乐队发行了唱片,虽然它在整个娱乐界的地位不不算高,但在摇滚圈子里算是小有名气了。有罗天宇的前车之鉴,李思文对待这次签约特别谨慎。经过他多方探查和询问后,终于确定那个经纪人是真的,不是在骗他们,才放心地让兰泽出面签了约。
签约其实是束缚的开端。自己还是独立音乐人时,在音乐上可以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用在意别的东西;可是加入公司后就不同了。公司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盈利,一旦唱片卖不出去,就要改变路线。这次“禁色”也不例外,公司说第一张碟可以由他们自己完成,但是给他们下了指标,如果到时候唱片的销量达不到那个数字,乐队就必须迎合市场,开始转型。
兰泽为能与公司签约兴奋不已。这意味着他们已算是正式的艺人了。他想把乐队做出名堂的梦想已经完成了一大半。而李思文的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他觉得他们的发展太顺利了,这成功来得太快。相对于其他很多滚打摸爬了很多年的地下乐队来说,他们的发展可以说是一步登天。怎么想,这都不太像是件好事。
不过既签之,则安之。当下的首要任务就是做好他们的第一张碟。众人各自出力,写了很多首曲子,再一首一首地练,从中筛选出合适的放到一起。李思文经过多次尝试后,也有了几首像模像样的传统风格的曲子,并成功地在乐队合奏中加入了琵琶的元素。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整张碟不能完全采用古典风,还是得加一些所谓正统的摇滚歌曲。当初经纪人正是看上了他们独特的视觉系造型,才决定签下这支乐队,不过以视觉系乐队的身份出碟,这是放手一搏,如果失败,就必须放弃。为了将造型和曲风统一,宋彦还亲自设计了有古代军装风格的衣服,兰泽更是豁了出去,尝试了旗袍造型。
忙了半年,到年底,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任务,把剩下发片的事宜交给公司后,几人可以暂时松一口气。赵希之毕业后的半年里一直忙于乐队出碟的事,没机会找工作。现在终于有空了,经过多番面试,进了一家公司当技术员。唱片公司给了他们一笔钱当作乐队的经费,五人暂时不用再为钱的问题发愁。
正当一切都朝着理想的方向进行时,李思文又受了一个重大打击——兰泽有女朋友了。
据兰泽本人说,那个女孩子是他在咖啡店工作时认识的,现在还是一个学生,两人年纪相仿,很聊得来。最主要的是那个女孩说她也喜欢摇滚乐。
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你情我愿,谈个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李思文知道自己没资格去干涉兰泽,只能选择接受事实,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公司计划过完年后发片。在此之前“禁色”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又是一年春来到,赵希之尚能回老家呆上一段时日,其他四人只能留守北京。兰泽跟女朋友频繁地出去约会,整天都不见人影。李思文看到落单的宋彦,以前对他嫉妒的心情又转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阶级感情,每天也愿意去他那儿陪着他了。周子裕对此一直是冷眼旁观,什么都没对李思文说。
忙活了这么久,总算能闲下来,李思文重拾读书的习惯。没钱买书,只有上网看。幸得周子裕公司也放假,不用成天占着电脑,他有机会可以天天泡在网上看书。李思文每天花大量的时间上网看书,要不就是在自己的加密博客里倾诉他那永远无法开花结果的爱情。此外,他还拼命地码字,写着他那早就计划好要写却迟迟没空动笔的小说。写累了,就谈谈琵琶。周子裕即使有空也不会出门,跟他一起呆在家里。李思文弹琴时,他都会闭目静听,俨然是李思文的忠实听众。李思文喜欢《十面埋伏》,周子裕却说这首曲子太苍凉了,弹多了心境不好,要他弹《高山流水》,说这类的曲子高雅,听着也舒服。李思文有时不耐他的指指点点,故意弹些《采茶扑蝶》之类的只有初学者才练的欢快小曲,成心跟他唱反调。二人关系日益密切,在李思文心里,周子裕的地位虽然还是无法与兰泽相比,但也已经能占一席之地了。
李思文曾经拐弯抹角地试探过宋彦,问他对兰泽有什么想法。宋彦的回答很简单:“他跟我聊得来啊,我们是兄弟情谊。”李思文又问宋彦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宋彦说喜欢成熟稳重的女性,李思文暗自放心不少。但是自己的情敌早已不是宋彦,而是兰泽现任的女友。
唉,兰泽终有一天要和别的女人结婚的。自己这样一味对他付出又算是什么。连表露心迹都做不到,更别指望他会给自己什么回应了。现在乐队已经与公司签约了,唱片也马上就要发售,兰泽的梦想算是已经实现了吧。自己是不是可以……功成身退了呢?可是退又能退到哪儿去?自己连个大学文凭都没拿到手,又一无是处,只会写些没人读的文章,走上社会能干什么?而且那种朝九晚五的生活,也不是自己想要的。李思文颓然地想。
过完年后正好赶上艺人发片高峰期,“禁色”签约那家公司无论是财力还是人脉都比不上主流的那些大公司,自然没法在宣传上突围而出。再加上国内对摇滚的接受度本来就不高,能接受视觉系的人更是少之又少,“禁色”的首张大碟销量情况可想而知。李思文在发售的首日偷偷去家附近的音像店里观察了一下,看到一摞他们的专辑摆在“内地音乐”的架子上,心里也有些小自豪。可是,过了三个月,他再去看时,发现当初那摞专辑还是静静地躺在原处,一张都没少。最外面那张上已经积了一层细细的灰尘。
最失望的还是兰泽。虽然没指望首次出碟就能大卖几百万张这种事,但是心里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不尽人意。李思文纯粹是为了兰泽而有坚持下去的动力,对乐队本身并不抱太大期望,所以现在也不怎么失望;但兰泽不同,他是倾尽心血地想把乐队做好、对那张碟的创作也下了很大的工夫,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一向乐观的兰泽无法接受这个惨淡的事实,开始萎靡不振。
乐队签了约后,不能私自进行除公司安排之外的活动,以前还能去酒吧演出,现在连这都不行了。专辑的销售情况远不如预期,赚的钱被公司扣去成本和宣传费用,到他们手里已经所剩无己。公司看到销售状况不理想,也无心给他们安排活动;又不能像以前那样跑到各大酒吧驻唱,“禁色”就连宣传自己的机会都没有。兰泽为此很是苦恼,几乎每晚都要跑去酒吧喝得烂醉,全然失去了往日乐观开朗的性情。这种情形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李思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晚上守在兰泽家里不让他再出去喝酒。
“思文,我是不是错了?是我没见过世面,把什么事都想得太简单了……”兰泽悲伤又颓废地对李思文说。
认识兰泽将近六年了,李思文第一次看到兰泽如此沮丧的眼神,心里顿时被忧伤填满,嘴上还得故作轻松地安慰他道:“没事,刚起步嘛,哪有那么顺利的。”
“我很累了……我以为我们辛苦了这两年多,总算要有回报了,结果到头来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改变……我这几天都在想,我是不是……不适合干这一行?”兰泽的语气里满是哀愁。
“这不像你啊,兰泽!你平时那么乐观的,怎么这会儿才受一次挫折就支持不住了?”一旁的宋彦也开口道,“我们乐队里最乐观的就是你了,你以前不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吗,现在却说这些丧气话……”
“是啊,这不像平常的你了。”李思文也附和道,“之前咱们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想那么多,就白手起家了;接下来的两年里,东奔西跑的,吃了那么苦、受了那么多罪,你不都坚持下来了么?那些时候你可一句怨言都没有啊。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虽然还没有出成绩,但至少有个稳定的起点了,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打退堂鼓呢?”
“果然还是我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太好了。你们说的我也明白,可是心里一时半会儿还是接受不了……努力了,却还是没有成功……”兰泽越说越小声。
“兰泽,你努力了,不一定会成功;可是不努力就一定不会成功。接下来要怎么走,还是要靠你的继续努力啊。”李思文劝说道,“没有谁能保证自己成功,不过,只要把自己想做的都做了,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就算是圆满了。一件事,你做了,就有了成功的可能性;不做呢,连唯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兰泽抬起头看看他,嘴唇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李思文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好友。当初他是那么活泼、那么积极向上,每天都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高中时兰泽斜背着书包,头发被风吹乱,站在阳光下向他挥手的画面,是李思文永生难忘的回忆。而此刻在他面前的兰泽,双目无神,脸色苍白,根本没有往昔的风采。虽然五官还是那副五官,身体还是那个身体,形体上的美尚在,而意志的美却已荡然无存。
面对这样的兰泽,李思文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这些年来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兰泽开心,自己要一直在他身后守护他,可是现在他看到兰泽在伤心,在难过,他却手足无措。完全地、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强大,把所有的苦都揽到自己身上,兰泽只要轻松地去追逐梦想就好了;现在他才发现,原来那一切都是自己的英雄主义式的幻想。他没有那个力量让兰泽实现梦想,甚至连让他不再难过的能力都没有。
知道兰泽现在心情很糟,多说也无益,李思文只得先行离去,临走时还把宋彦拉过去叮嘱他一定不能让兰泽出去买醉。
回到家中,李思文难过地瘫倒在沙发上。周子裕本来在忙他的工作,见李思文如此颓丧,就知道他是为了兰泽,于是转身对他说:“你想那么多也没用。正如之前你自己说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觉得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可以帮兰泽完成任何事情,但事实是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平庸男人。他要的,我什么都给不了。”李思文愣愣地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不要这么看不起自己。你不是一无是处,你也不平庸。你有才华,有思想。”周子裕用一贯的冷漠语气说。
“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可是其他人并没有这么想。我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活得畏首畏尾,连与人交流都不会,大学也没上完,整天只会写些没人愿意看的东西,上网也是自怨自艾……又爱着一个根本不可能爱自己的男人……你说,做人做成我这样,不叫失败还能叫什么?”
“那我情况跟你差不多,我也是失败的人了。”
“不,你比我强多了。你博学多才,也不畏惧世人的眼光,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我真的很羡慕你。”
“对,你说的那些我都有,所以别人都把我当疯子、当神经病看。只有你不会那样看我。”
李思文一时语塞。周子裕的话经常尖锐得让他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半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那照你这么说,我也是神经病了。”
“你信不信,其实每个人都是神经病,只是有人病得重,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人病得轻,别人看不出问题来罢了。”周子裕严肃地说。
“我信我信……”李思文诚惶诚恐地说。
“不管怎么说,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人格上存在一些偏差。但是大家的行为的最终目的是一样的,就是得到幸福感。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周子裕开始传经布道。
得到幸福感么……好像确实是这样。每个人做事都是为了得到好的结果,让自己高兴快乐。
“就拿我们来说,同样是做乐队的,但是各人获得幸福感的途径并不相同。像兰泽,就是个对摇滚乐有兴趣、同时又有很强的自我表现欲的人,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登台演出的时候;而你呢,你是为了兰泽而选择了这条路的,看到他高兴,你才得到幸福感。这些现象说难听点,就是——兰泽是个自恋的人,你是个有少数派性向、独占欲强的人。如果用这些词汇来描述你们,别人肯定会觉得你们都有人格上的问题。这就是我说的,人人都是神经病,只是类型和程度不同罢了。”周子裕滔滔不绝。
这些话虽然不中听,不过却句句在理,想反驳都不行。想了一会儿,李思文开口文:“那你呢?同样是做乐队的,你的幸福感又来自于什么?”
这回轮到周子裕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我跟你差不多,也是为了某个人。”
“你喜欢的那个人?”
“嗯。”
“咦,难道说他也喜欢摇滚么?你是想让他看到你的表演吗?”
“并不是那样的。我无法对你说明。”周子裕生硬地掐断这段对话。
“对不起,我又干涉你的隐私了……”李思文见他脸色不对,赶紧道歉。
“没有,是我太神经质了。”周子裕摇摇头。
几人赋闲了一段日子,终于又被公司召去。大家以为终于要给他们安排活动了,本已失望的心中又浮起一丝期待。到了公司的会议室,经纪人问五人:“你们当中有没有谁文笔比较好的?”
“为什么问这个?我们是搞音乐的,又不是写书的。”赵希之纳闷地反问。
“唔!你问到点子上了,这次叫你们来啊,就是想跟你们商量下写书的事……”经纪人兴奋地说。
“写书?我们又不是作家,写什么书……”赵希之还是没明白。
“哎呀,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了,写书早就不是作家的专利,只要你想,就能写的!前两天有个出版社编辑来我们这儿,想要我们公司的艺人出本书,你们都晓得吧,这年头,名人出书才会有人看……现在谁还看那些什么纯文学的东西啊……”经纪人眉飞色舞地说,“正好,你们现在没啥活动,曝光度不够,我就把这个好差事交给你们了,给你们提供宣传自己的大好机会!”
“这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宋彦首先点头。“谁来写呢?”
“让思文来写吧,他高中时文笔就很好的,老师同学都表扬他呢……”兰泽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轻快地推荐李思文。
众人都表示同意。
“可是……要写什么呀……我们现在又不红,写了谁看啊……”李思文为难地问。
“哎呀你出书后不就红了嘛!具体要写什么,这要跟那位编辑商量。你明天上午有空吗,我把他约出来,你们俩单独好好谈谈。”经纪人问他。
“上午……嗯,有空。”
经纪人办事效率很高,当场就给那编辑去了个电话,敲定了见面时间。地点就在公司的小会议室。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对经纪人满怀感激。毕竟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宣传自己的机会,虽然这个方法有点恶心,但总比什么事都不做强。
写一本书……李思文满脑子都被这事占据着。这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机会,没想到今日突然就得以实现。现在这种轻飘飘的感觉,也是周子裕说的“幸福感”吧……果然,如果抛开兰泽的事不提,比起摇滚乐,自己还是更倾向于做个作家……李思文心想。看到身边的兰泽,他心里又升起一股内疚感。没错,兰泽才是第一位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说起来,自己的愿望能实现,也是托了他的福,因为跟他一起组了乐队,所以才能有今天这个机会……李思文想到这里,再度坚定了自己守护兰泽的信念。
青年的坚持
第二天,李思文带着自己前些日子刚完成的小说稿,如约与那个编辑见了面。寒暄一阵后,他毕恭毕敬地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请编辑过目。
那编辑见到厚厚一叠稿纸,有点惊讶地说:“哟,现在还手写文稿的人实在不多了……”
李思文没说什么。他还是无法对着冷冰冰的屏幕产生灵感。始终还是手写最自然,虽然很累也很慢。
迅速地看了开头几页后,编辑抬起头来,推了推滑到鼻头的金边眼镜,沉吟道:“你的文字功底很扎实。跟现在那些出过书的青年写手相比,你比他们的能力要强多了。但是,我坦白说吧,你这种小说在当下即使出版了也不会有销量的。如果这放在二三十年前,你一定会红;但是,要看清事实,现在这个年代,人们想读的不是这种深沉的纯文学。大家都活得太忙、太紧张,需要的是一看就懂的东西,而不是思想家的大作,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可以去书店看看现在的畅销书,看了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