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沈宇嘉突然进行了次常年没有到过的思考,他的脑海里万马奔腾,闪过堂弟的脸和自己的脸,不知道谁算是有前途的谁是没前途的,照说成绩当然是堂弟好,可是堂弟这样其实和自己没多大区别,一样的不开心一样的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如果一个人真的可以完全不用考虑自己的未来的话该多好。
就在这样消极的想法里沈宇嘉睡着了,堂弟在他身边安静地躺着。两个呆滞的人,就这样呆滞地睡着了。
黑暗笼罩着房间,笼罩着窗户外面已经暗下来的一品居,这栋建筑的楼下站着它的老板殷力文,正在午夜的街上拼命地挥手打车。
时间流逝着,沈宇嘉想起要带堂弟出去买练习册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天,这两天店里忙得要死,再过一个礼拜就小年夜了,沈宇嘉一直在店里帮忙,根本没空想起自己还有个堂弟眼巴巴地枯坐在自己房间里等自己去买那些其实应该烧掉的练习册。
还好婶婶在医院照顾爷爷,叔叔又在帮忙,虽然忙得没时间吃晚饭,但沈宇嘉还是准备带堂弟出去一趟,就今天好了,那小子怎样也要出去透个气吧。
八点半的时候沈宇嘉放掉手里的活,招呼了堂弟一起出去了。
文汇路实在是繁华,连边上的这一段都很热闹,家家店都开着灯,一品居门口更是一枝独秀的金碧辉煌。
站台上等车的人很多,穿着贵贱不一,相貌层次不齐,大冬天里只有每个人呼出的白气是一样的。沈宇嘉见到这样的状况,不禁懊恼了一下,临近新年,很多人都很闲,学生更是早就放假了,像现在这个时段出来就会很挤。
沈宇嘉不太喜欢拥挤,但是过了时间新华书店就会关门,他只好带着堂弟落力地往车上挤,索性他是个大个子,年轻力壮,抢到了位子坐。
乘客都上车后车门正缓缓关上,忽然又有个人要上车,司机不耐烦地开了车门,那人挤上车来,松了口气的样子,丢了硬币就往后门这边挤。
正给一个老人让座位的沈宇嘉站起来走到坐在车门那边位子的堂弟那里,最后一个上车的那家伙和沈宇嘉站得很近,车子发动,这个家伙没站稳撞到了沈宇嘉身上。
只觉得有个硬硬的东西撞了上来,沈宇嘉本能地用手一接,自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堂弟身上。
他花了很大力气让自己和这个人都站好,然后他看到这个穿着厚厚的黑羽绒服的男人是殷力文。
“嗡——”
沈宇嘉的脑袋里响起撞钟一样的声音,然后刷拉一下安静,再刷拉一下整个空白。
殷老板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对沈宇嘉说:“谢谢。”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长相么,跟沈宇嘉任何时候见到的一样,很好看。
而且,那张脸是笑着的,男性化的脸显的很柔和,羽绒服上一圈毛茸茸的黑色镶边让他看起来显的比平常白了很多。
长到二十四岁了,沈宇嘉也不是没有暗恋过别人的经验,先前不是说了么,他很喜欢殷力文,他都偷偷地看了他三年了。
在殷力文之前他也对自己的同学动心过,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心跳如鼓的经验,脑子好像在这一瞬间缺氧了,让他阵阵发晕。
如果把沈宇嘉比作一池死水,从来都死呆呆的,那么现在的沈宇嘉就像是死水池里被人投入了无数巨石,扑通扑通扑通,从他心底一直激荡到湖面,涟漪翻滚成波涛,波涛卷成巨浪。
就这样陷入震惊中的沈宇嘉脸上漫上了红色,他觉得自己有点站不稳,于是用力扒着堂弟座位的靠背,使劲把视线从殷力文脸上转开,连“不用谢”都忘了说。
殷力文就站在他旁边,两人胳膊撞着胳膊,像这样缩短的距离叫沈宇嘉不知所措地僵直了身体,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放。
这么近的距离了,但是他不敢看他了。
“你是沈记老板的儿子吧?”
殷力文却说话了,声音低低的,很有力。沈宇嘉愣了几秒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他说的,背上出了一层汗,他扭过脖子看向殷力文,一个不小心看到人家的眼睛,嘴巴张了张,说不出“是”,咕哝着从脖子里翻出来一个音节:“恩。”
“我经常看到你给家里帮忙。”
对着陌生人的殷力文好像都这么温和,笑眯眯地,挺拔的身体却还是一点弯都不打。
“……恩……”
“你不喜欢说话?”
两人之间进行着完全无法沟通的对话,沈宇嘉并不是怕生的人,现在却像有自闭症的家伙一样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因为这个邂逅来得太突然,他向来口才不好的舌头已经打了好几个结。
不知道殷力文要去哪里,沈宇嘉想。一方面为了避免自己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出丑,他很希望殷力文快点下车,但是殷力文一下车他们也许就再也没有这么靠近的机会了,这样一想沈宇嘉就希望这车开慢一点。
不过没缘分就是没缘分,突然的靠近可能只是老天搞错了,搞错了就要纠正过来,在沈宇嘉还在矛盾的时候,殷力文下车了。
伴随着车门打开又关上,沈宇嘉腿一阵发软,他蹲下来,车里的人嘀咕着往旁边站开。
“怎么了?”
听到弟弟这样问着,沈宇嘉摇摇头。他只是心里有点虚,腿就软了。
回过神,沈宇嘉突然觉到了自己的丢脸,太丢脸了……
在他先前的任何想象里都没有想过自己是这样和殷力文说上话的,他原本想象力就不够,所以他还以为会是自己主动和殷力文打招呼呢。
车子外面红红绿绿的光斑驳闪耀着,天空黑漆漆的,整条马路就是条流光四溢的长河,伴随着人类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向前涌,哗啦啦,哗啦啦。
点点的光照着车厢里的地面,黑暗里有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落进沈宇嘉眼里。
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皮夹子落在殷力文刚才站过的地方。
把钱包还给殷力文的时候沈宇嘉终于不再那么僵硬了。
前一天晚上他抱着“可能是”“也许是”“应该是”之类的想法躲在卫生间里颤抖着手翻看那个黑色的皮夹子,这个设计简洁料子却很好的双开夹子里装着现金,四张不同用途不同花色的卡,一张身份证,几张主人自己的名片。比沈宇嘉想象的要少很多东西。
里面没像一般人一样放什么照片,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殷力文。
沈宇嘉按照名片上印的手机号码打过去,接电话的果然是他希望的这个男人。
“你好。”对面说。
听到这个声音沈宇嘉又空白了一秒,然后他很快像背书一样说了遍自己练习好的台词,听到殷力文说了几迭声的谢谢。
沈记的老板娘今天中午被门口站的人吓了一跳。
不是为这人的长相或是什么,而是为这人的身份。
一品居的那个老板,她昨天晚上被窝里和自己老公讨论关店的事时还提过这人。
在她和沈老板的共识里,这个姓殷的男人太厉害了,人家是真正的老板,和他们卖面条卖馄饨的小摊贩根本不是一路人,这样的人惹不起,所以不要有交集最好。
这是事实,除了殷力文的店第一天开门发过点心外,他们之间确实是没有交集。三年多了,平常遇不上,招呼也不用打,各干各的,互相都不认识。
那么今天这个殷老板突然要找自己儿子算是怎么回事?
被殷力文那善意的笑容搞的有点思考无能的老板娘也不知道要不要给人家端茶递水,好一会才想起请人家坐,殷老板不太客气,笑着坐了,老板娘扯起嗓子用生平最大功力对楼上喊:“小宇!有人找!”
还好店里客人不多,老板娘的形象还不算太破坏,她硬在脸上堆起笑容对着那个殷力文,心里想难道是自己儿子去人家店里吃了饭没给钱?自己前两天都在医院看着老爷子,才这么两天没在家,儿子就惹到人家上门讨债了?
殷力文则悠哉地喝了口老板娘端给他的茶,抬头扫视这家开在一品居对面的小食店。
听说沈记是有些年头的老店了,虽然名气只限于本地,但开了也有好几十年了。一家以卖面条为主的店能开这么长时间不容易的。
后间传出有人下楼的踢踏声,殷力文搁下杯子,看到沈宇嘉出来。
很明显沈宇嘉刚才在睡觉,现在头发都是乱蓬蓬的,外套也收拾得不太整齐,殷力文看得在心里皱了皱眉毛,但是面上没表现出来。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喜欢现在的年轻人,肉脚,没干劲,成天哀叹自己命不好,却不会去干一件正经事改变自己那自以为是的“不好命”,还经常咋咋呼呼的。沈记这位公子他也是知道的,大学毕业两年了还赖在家里,从没出去找过工作,他其实对他印象非常之不好。
印象不好归印象不好,沈宇嘉还给他捡了钱包呢,拾金不昧的品质这个年轻人还是有的。
殷力文不喜欢欠人家人情,昨天沈宇嘉松钱包给他时他本想留人在自己店里吃顿饭的,可沈宇嘉死活不肯,殷力文今天索性找上门来请人了。
那边沈宇嘉看到是殷力文来找他下意识地颤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在两秒钟的时间里对视了一会,没有说话,老板娘在旁边假装擦桌子,店里客人吃饭的声音都好像在那两秒里凝固了。
沈宇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没做好这样突然和殷力文见面的心理准备,要知道他昨天去还殷力文还钱包时候说的话可是练习了很长时间的,要是没做练习就糟糕了。
他努力不让自己因为说不出话而展露的失态表现出来,走路也有点不稳,他站到殷力文面前说:“你来啦。”
说完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这是说的什么鬼对话……
就论年纪来说,殷力文绝对就是沈宇嘉的长辈了,他虽然对沈宇嘉还是没什么好感,但慈祥的态度还是下意识地就摆了出来:“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上来就是感谢的话,热情扑鼻的。
然惶恐的人只能是沈宇嘉:“不,小事,不用……”
“这么客气做什么。”殷力文握了握沈宇嘉的手,心里也是真的感谢的,只是觉得没什么大意思,他现在只是想好好把自己的感谢表达到,然后就一身轻松了。
说过了他不喜欢欠人情,那种情意对他来说是人生最大的负担。
老板娘的好奇从刚才起就欣欣向荣了,看自己儿子一副羞赧的样和殷力文一副客气的样子她到是松了口气,至少人家不是上门来寻仇的了。
只不过沈宇嘉红着脸吾的样子殷力文觉得和他沟通实在是有点困难,他便向旁观的老板娘开始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他表达的意思,他是想请他们家人都去吃顿饭。
听了一会老板娘明白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原来是自己儿子做了好事。
这样啊……
有吃完东西的客人过来付账,老板娘低下头收钱,晾下殷力文,收完帐她抬起头对殷力文笑着说:“这个事情我觉得如果换成别人也会这样做的,这就不是我们小宇做了好事,他只是做了是个人就该做的事情,所以殷老板您别放在心上了……”
殷力文马上说:“那怎么成。”
老板娘摆摆手,说:“这个事情也根本算不得什么,也不是我们要客气,只是我们觉得就为了这些事让殷老板破费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毕竟在这家店里独当一面多年,店再小也是个社会,社会里老板娘从少女长成现在这样精明的妇人,很多事情不用想就掂的清的。
殷力文是聪明人,他看沈老板娘都这么说了,也就不再让他们拉那个所谓的脸了,他心意也算尽到了,都特意找过来了还不能算尽到吗,两家人本来就没什么交往,现在这样就算面子里子都尽到了吧。
于是他不再坚持,和沈宇嘉说了会话就告辞离开了,不过临走前还是一样塞了张名片给沈宇嘉,开玩笑一样说:“要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就打电话给我。”
殷力文走后,沈老板娘看自己儿子有点呆,挥挥手说:“你不是要睡觉的吗,回去睡吧。”
沈宇嘉便上楼了。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殷力文给他的那张名片,虽然其实他早就偷偷地存了殷力文的电话。
喏,这就是他们唯一一次可能有发展的机会,被沈老板娘破坏了。
沈宇嘉想,这肯定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怎么办好呢,他都不知道一直一直看着一个人就会对那个人产生像他现在这样强烈深刻的感情,他还以为自己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浓郁的感情呢。
一个淡薄的人一旦浓郁起来,那得叫人多么地不适应,要知道人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沈宇嘉那个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几年了。
他就这样相思病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渴望看到殷力文的时候比以前多了许多倍,他甘愿坐在自己家门口剥毛豆剪虾子,就是为了那难得的可以看到殷力文出现在一品居门口的机会。
在空白了二十几年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执着于什么东西。恋爱啊,恋爱啊,恋爱真的是人成长的动力么?
谁都可以说沈宇嘉蠢,他就是蠢,像这样一直想着殷力文却还是不敢和人家说话,他那原本就普通的大脑已经开始向愚蠢靠拢了。
真没出息啊。
不过只要他好好地等,还是看得到殷力文的,甚至偶尔殷力文不小心往这边拐了一眼,看到沈宇嘉,还会对他笑笑呢。
他们两个人之间细微得可以忽略的关系保持了很长时间,长到在沈宇嘉家计划了三年的关店事宜终于尘埃落定。然后一直到那天晚上,沈宇嘉瑟缩地站在自家店门口的梧桐树下假装锻炼的时候看到殷力文那个经常出现的好友。
照沈宇嘉的审美观来看,那个经常来找殷力文的男人其实也算好看,看上去他的聪明和殷力文比也毫不逊色,工作也不错,因为他穿得很正式,就是偶尔会喝醉,然后要殷力文掺着出门,就像沈宇嘉第一次看到殷力文的那时候一样。
最近大概是过年的关系,这个男人好久没出现了,沈宇嘉因为自己那莫名的强烈恋爱感而不知所措且晕头转向,也就忘记了有这个男人的存在,反正在他看来,这个男人和殷力文只算是好朋友吧。
但是今天他看到殷力文把这个男人扶出来的时候,男人是搂着殷力文的脖子的。
他的嘴凑在殷力文脸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殷力文要塞他进出租车时他还不肯放手,死死地挂在别人身上。
这个场景叫沈宇嘉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打击的程度有多大呢,不太好说,倒是有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以形容。
就像是有个小孩,一直买不起橱窗里最漂亮的一个玩具,他只好每天跑到那店门口去看,每天都看,看着看着就以为那个玩具已经是自己的了,但是突然有一天这孩子跑去那玩具店的时候,橱窗里的玩具已经不见了,柜台那边正有个别的小孩拿着玩具在结账。
就是那种感觉。
晚上沈宇嘉又失眠,这个城市在一整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文汇路却一直都是热闹的,没有什么会在这里逝去了就要等下一个时机,不管人们在烦恼什么,它的热情与吵嚷都永远不会停歇。
这个春节沈宇嘉每天都要更新无数的脑细胞,他都快变成哲学家了。
他开始他逐渐习以为常的思考、思念,他想着那个男人是怎样和殷力文贴得那么近的,他也很希望自己可以和殷力文贴得那么近,最好是殷力文喝醉了,和自己贴近。
多年生锈的脑袋就这样努力运转着。
他早已经忘记还对堂弟说过要带他出去玩,他也察觉不到自己思想上深刻的改变,他只是感觉到了感情的变化,嗖忽而起,满满的感情。
沈宇嘉突然在黑暗里坐起身,拉开抽屉,找出张放得很好的名片。
他又攥紧那名片,想起殷力文塞名片给他时说的话。
文汇路上的路灯照耀着路边枯败的梧桐,树干里孕育着下一年的生命,在梧桐下方站里的店子从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很长很长的路,很多很多的人,他们从饭店出来,打车,去往下一个目的地。
只要自己去做,也许可以和殷力文一起融入到这些人里,融入到文汇路晚上缠绵的光里。
沈宇嘉摸出自己的手机,慢慢地按了殷力文的号码,他心里的公路上默默地盘旋着一辆无名的车,载着他的所有注意力到右边的耳朵,那里是殷力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