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刚接到沈记那位公子的电话时殷力文还以为自己会被敲诈呢。
大概是十点刚出头,他正好到家里,站在玄关换拖鞋,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了起来。
开始还以为是饭店里的事,殷力文第一个念头是嫌麻烦不想接电话,手却往口袋里伸去,掏出电话他也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了放到耳朵边。
打电话来的人却叫殷力文有点吃惊。
“你好。”
那边一个年轻却没什么精神的低沉声音说到。
不太熟悉的声音,不过应该不是谈生意的人,殷力文本来绷紧的心松快了点,那边的人不等殷力文回答什么马上又补充说:“我是沈宇嘉。”
想起来了,是那个捡自己钱包的。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打电话来是什么事情呢,殷力文聚拢起自己的耐性和好教养,对那边说:“哦,你好。”
他的脑袋里只掠过一张模糊的脸,因为这张脸上有长长的刘海盖着,所以总是看不真切。
沈宇嘉说:“殷老板,我最近有点事想找你。”
含含糊糊的声音,殷力文下意识联想到敲诈勒索这方面的事,他是有点被害妄想症的。
“哦?”
“所以……那个,你有空吗?”
殷力文急着睡觉,就没准备为难沈宇嘉,说:“当然有,你明天来我店里找我吧。”
那边答应得很爽快,挂掉电话,殷力文很快洗漱完毕上床睡觉了。
在离他家相当远的地方,文汇路某比较冷清的某处房间,沈宇嘉握着手机呆呆地发着愣。
于是一个呼呼大睡,一个发愣失眠,还好两个人拥有的月光是相同的。
沈宇嘉爷爷一直躺在医院里不肯出来,老人家脾气怪怪的,说是出院了就会被儿子媳妇扔到养老院里去,所以要一直住在医院里,住到老死。
三年前爷爷摔了一跤被送进医院后,下半身就不灵活了,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医院里呆一阵子,最近回家见店被关掉了,气得不行,骂了沈宇嘉的爸爸很长时间,然后赌气跑回医院了。
今天要去殷力文店里见他,沈宇嘉早上急急地跑去医院看闹脾气不肯吃饭的爷爷,被爷爷拖住唠叨了很长时间,一直到了中午才着急忙忙地跑着去见殷力文,赶时间赶得气喘吁吁,像在学校里起晚了赶着去上课一样。
可他这样死赶活赶还是迟到了,到了一品居被告知殷力文本来是在办公室等他的,可看他没来,接了个电话先出去了,临走前吩咐店员说,要是沈宇嘉来了就领去办公室先坐一会。
招待沈宇嘉的是个高个子男孩,很好脾气的样子,领他到了殷力文办公室,给他泡了茶,就出去继续招待客人。
这是沈宇嘉第一次进一品居,也是他第一次进殷力文办公室,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紧张得都快被自己出的汗给淹掉了。
紧张之下不免拘谨,就算周围没人,沈宇嘉还是老老实实坐着,坐得屁股疼也记不得要挪一挪。
某些方面来说,沈宇嘉有老实的优点,但另一个层次来说,那叫智商发育不健全。
干巴巴坐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办公室门开了,殷力文进门来,边脱黑色的全毛呢外套,边招呼沈宇嘉。
“等了不少时间了吧。”
沈宇嘉见他进来了,心里紧张更甚,心脏跳到嗓子眼,自己被心跳噎得喘不过气,他马上站起来,迭声地说:“不不不,没多少时间没多少时间。”
好在刚才因为殷力文出门没开暖气,刚才那服务员也没记得开,不然沈宇嘉衣服里头就不光是湿掉一件棉毛衫了。
滴的一声,殷力文开了暖气,沈宇嘉站在风口,脑门上刚出的汗被吹干了,身上的汗有衣服挡着吹不到,越发湿漉漉粘嗒嗒。
殷力文转过身,见沈宇嘉还直愣愣杵在自己身后,笑道:“怎么还站着,坐啊。”
沈宇嘉在自己原先的位子坐下,殷力文过来拿他手里的杯子,又笑:“水都凉了,小周也不记得进来给你续个杯。”
沈宇嘉就眼睁睁看殷力文把那杯子抽走了去加热水,接回时那杯子异常烫手。
殷力文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才切入正题:“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提到这个,沈宇嘉就觉得难以启齿,那个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和殷力文接近的合理借口,就是一开始会显得他脸皮特别厚,他也不知道是该让殷力文觉得自己厚脸还是再另想办法,可依他的脑子,另外想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法子了。
“就是,那个……”沈宇嘉喘着气,吹不到热风的额头上细密的汗正结成液滴。
“说吧,没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肯定给你办到。”
殷力文对此表示鼓励,倒不是因为他对后辈有多亲切,只是他得哄这孩子快点把话说完,不然他不好工作。他看出来沈宇嘉有事求他,要是小事他完全能帮,虽然没交情,但沈宇嘉给他捡过一次钱包,也算能还他欠他的人情。
那边握着一次性纸杯的青年像是又下了次决心一样,终于是开口了。
“那个,殷老板,我是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诺,这个就是沈宇嘉给自己出的馊主意。
殷力文原本看他犹豫多次的样子,还以为是要借钱,因为最近沈记关门了,他疑心又重,实在是没办法不去想到那方面,要是借钱,他也可以借,不过有金额限制。
在他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时,沈宇嘉说的事情却和他想的一点不搭噶。
“我毕业在家里呆了几年也没找到工作,本来家里还有家店,可我以我的脑子实在没办法去做生意,我想殷老板可能路子比较广,所以,所以……”
越说声音越低,其实沈宇嘉从开头第一个音节起就没底气,天知道他在家里呆了几年根本就没想过要找什么工作,他爸妈都考虑好要拿存款给他开个小店度日了。
要说给人找工作,殷力文还真没办过,他交的朋友都是很有本事的,自己家里也没穷亲戚,不过要真办也不难。
殷力文看沈宇嘉说着说着原本就没抬高过的头越发垂得低,于心不忍,想了想,答应了。
他觉得沈宇嘉上的应该不是名牌大学,一问之下果然,又想再问点沈宇嘉的要求,比如工资啊福利啊假期啊什么的,没想到沈宇嘉表示完全没要求,只要能找口饭吃就好。
看得出来这孩子脸皮薄,殷力文想。
他哪知道沈宇嘉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是想以此为契机,和他接近呢。
抱着不可告人秘密的沈宇嘉,心情还是很复杂的,骗人不好,转念想想他也不算骗人,他是该找个工作么,在家里吃白饭也不好。
临告别,沈宇嘉表示感激不尽,殷力文送他到门口,手机响,转身接了,沈宇嘉看他表情突变,原本和蔼可亲的样子在那电话前面彻底崩溃,成了凶巴巴的恶鬼。
见惯的是殷力文微笑的脸,沈宇嘉只看他对一个男人露出过不耐烦等负面的表情。
回到家里,沈宇嘉就越发觉得自己出此下策是非常正确的。
现在这个社会,一个没一技之长的人要找到工作,说难也不难,毕竟至少扫大街看厕所谁都能干,但没人肯干。
总结总结,要找个工作还是挺难的,高不成低不就,没真本事的最为愁苦。
沈宇嘉大学读的是民办,财会的专业,填志愿是家长给一手包办的,也好,他本身没什么爱好和特长,要让他自己填他也不知道填什么。
高考时沈宇嘉语文差点不及格,数学和英语倒是考得不错,另外还有两门自选科目考得也比较差,一百五十分计的卷子考了一百分出头。父母对这成绩综合一下,数学好,可以去当会计,英语好,以后可以考国际上的那种会计证,搞不好还能端个金镶钻的饭碗呢。
可沈宇嘉呢,大学里过得浑浑噩噩,每年的成绩单都是六七十的,英语倒是给他考过六级了,可专业课他连基础概念都说不出半条,你说光考个英语六级顶什么用,去当翻译么?渐渐的他爸妈就知道了,这儿子还是得靠他们来养。
沈宇嘉对自己专业的了解程度低下,算是让殷力文顶头疼的一件事。
那是过了三天后的一件事,殷力文一个开小工厂的朋友那里会计正好嫌工资低不干了,殷力文就把沈宇嘉介绍了过去,未想到那小厂地方是小,对人要求倒是不低,问沈宇嘉考到会计证没,答曰没,马上就摇头。
殷力文说不要紧不要紧,他再留心留心,心里却在想这孩子怎么学了财会连会计证都没考上。刚想多问点东西,看被拒绝了的沈宇嘉满脸沮丧地站在身边,脑袋垂着,脸又是红彤彤的样子,还抬眼偷偷瞄自己,心里一咯噔。
脸皮薄,还呆呆的,这孩子看着真可怜。殷力文那被名利场多年熏陶快成腊肉的心都有点紧缩,于心不忍,那着着实实是于心不忍。
殷力文就问:“你会记账吧?”
沈宇嘉赶紧点头,哈巴狗一样:“会。”
“那怎么没考会计证呢?”
“理论的东西……记不住……”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殷力文能理解他,考证这事顶恶心人,他当年考驾照那会,明明能把车开得跟在F1赛场似的,却还是被理论的东西难住了,背多少个晚上呢,脑子都快炸掉。
其实很多东西会实践就行了,一定要会背干吗,你说人家警察办案时还要照着警校里学的一条条来啊,那不就是个随机应变的事么。
同志们之间,就是有了理解才有了友爱,殷力文不免对沈宇嘉生出点阶级感情来。
“没关系啊,这事我肯定给你办了。”
这样的口夸下了,殷力文就切实地把沈宇嘉的工作放进了自己的日程表,无奈现在一个民办大学毕业学生要找工作实在是难,就算他出面也难,况且沈宇嘉还没证呢。
群众听说沈宇嘉是个没证的,都纷纷表示要用他很难。
殷力文也能理解这些人,首先沈宇嘉的硬件遭人怀疑,其次是没了那证就少了很多安全感,在很多方面。
今年春节过后,殷力文店里有两个回乡过年的店员没来,刚开春许多厂房都在找工人,要临时找两个训练有素的服务员也困难,所以就比较忙。
实在抽不出空来,殷力文过了阵就把沈宇嘉那事情先搁下了,想过段时间再做打算,没想到沈宇嘉往他店里跑得勤快了起来,隔三差五还带点小礼物,比如自己做的烧卖什么的,味道还相当不错。
殷力文受之有愧,委婉地和沈宇嘉提过几次说不要给他送吃的,他也是开饭店的,不缺吃的,可能是说得太委婉了,也可能是沈宇嘉装傻,下一次他过来,还是会拎个小饭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糯米糕。
不过要说那些小东西,果然不愧是老店沈记的产物,味道真是很好,黑糯米里裹着细细的豆沙,闻着还有浅浅的桂花香,甜味适中,口感也好。殷力文吃着吃着,商业细胞就开始蠢蠢欲动。
他没和沈宇嘉商量,偷偷留了一块糕,完后偷偷给自己厨房的师傅看了,师傅看过,说研究研究应该做得出一模一样的。
那边殷力文正在进行不道德的活动,这边沈宇嘉正好心情地洗碗。
幸亏以前爸爸教他做点心时他学了,现在才能自己做点心给殷力文吃。
要说沈宇嘉,对追男人真的很没一套,目前对他影响最深的无非是那句“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其实这是句陈词滥调,而且根本没依据,不然殷力文不是该爱上他店里的厨子了么,而且沈宇嘉的爸爸不是该风靡万千邻里老少了么。
不过爱情使人盲目,况且沈宇嘉现在每隔两三天就能见到殷力文,完全处在昏头昏脑的状态,昏到给爷爷喂饭都喂不好,喂着喂着就开始神游,导致爷爷都生气掀掉过四次饭碗。
洗完碗,沈宇嘉的爸爸已经早早睡了,妈妈在医院里看着爷爷,明天就是爸爸看爷爷妈妈回来睡觉,生病的老人呐,不肯找护工,于是就是沈宇嘉的父母遭殃。
他洗干净手,走到前面大堂里,店关掉后大堂里原本摆的几套桌椅都被爸爸处理掉了,垫在大堂空空的,等着有别人来租用。
门还没关,他就走到门口靠着,看对面的一品居,初春的天黑得不是很快,还有点深红的光亮从西边过来挂到他身上,一品居的灯火都已经点亮了,隔壁小店的收音机里放着苏州评弹,和一品居的白墙黑瓦相得益彰。
天渐渐黑了,沈宇嘉在黑暗里蹲下来,黑暗是最好的庇佑,他看得更加大胆,直勾勾看着店门,只盼着能看到殷力文一眼,真是怎样都看不够。
那样看着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漆黑的天空里云来云往。
沈宇嘉想到今天他做完糯米糕,先送了一份去医院,然后马上又送到一品居,殷力文接的时候说着:“下次不要再做了。”可吃的时候还是不断夸着味道好。
临走前殷力文送他到办公室门口,两人的距离很近,殷力文又保证了一次绝对会给他找到工作的,其实沈宇嘉也不要他的保证,殷力文能对他的事上心就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七点,沈宇嘉站起身,腿麻了,他努力走了几步让自己的腿恢复知觉,然后恋恋不舍拍干净裤腿,关了门,转身上楼。
后天,他后天就能再带点心去看殷力文。
只要到了后天就好。
殷力文的厨子庄师傅最近在创作的道路上瓶颈了,原因就是在沈宇嘉做的那糯米糕。
虽说不是什么精致复杂的点心,平平无奇的一块糕么,糯米裹着豆沙,食材和做法都很简单普通,可身经百战的庄师傅却怎样都无法做出一模一样的味道来。
样子做得像了,可味道总是差一点,本来脾气就不好庄师傅因为气馁而有点暴躁,殷力文都不敢去惹他,那可是他店里的摇钱树。
别的厨子说,又不是非要做出来的东西,而且也不是上档次的点心,干吗花那力气去研究。殷力文想想,也罢,做不出来就算了。他和庄师傅这样说了,没想到正好触到人家逆鳞,被吼了回去。庄师傅也是个倔脾气,做不出来他还真不罢休。
殷力文随他,不影响到店里的生意就行,庄师傅很敬业,他反倒觉得欣慰。
只是对沈宇嘉做糕点好吃这个本事就在意了起来,这孩子其实可以去做中式点心师傅。
等沈宇嘉下一次来,殷力文就委婉地和他说了,问他有没有兴趣做点心,凭他学自他爸爸的那手艺。
沈宇嘉好像对殷力文的提议很吃惊,大概他也没想过自己要靠做点心维生,他想了想,还是摇头了,不是他没自信,而是没兴趣。
当初他爸要教他做点心时他就不太肯,他完全不想开饭店,他对自己那点脑容量很清楚,他不适合经商,也不适合做点心。他没那天分,做的点心就及得上他爸的一半,况且他也完全不喜欢,最近做得频繁,都是为了殷力文。
就算脑容量不够吧,他还知道自己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凭着某项特别原因而在一段时间内努力做的事,不该拿来当成职业。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找不到自己喜欢的可以持之以恒的事,所以在殷力文的建议下,沈宇嘉整个人都矛盾了。
殷力文看他兴趣缺缺的样子,也不煽动他,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手下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
“怎么了?”
“恩恩。”沈宇嘉机械地点头,头偏过去,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
殷力文的手在他肩上放了一会,就这一会的时间已经够让人心惊肉跳,沈宇嘉尽量控制着自己不要表现得太过,于是撇着头僵硬着身体。
给他找工作这件事情拖了够久,他过来的次数又多,好像在催促他快点一样,殷力文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沈宇嘉的不在意,因为他向来是个有效率的人,这次答应人家的事情却迟迟没办好,就觉得不太舒服。
那是面子和里子上共同的问题。
收回手,想再和沈宇嘉聊聊,却正好和偷偷移过来的一双眼睛对上,那边一愣,马上就惊慌地转开了视线,脸也很快红了。
殷力文觉得奇怪,这孩子脸皮也太薄了,要催他快点给他把工作找上,情愿每次带着点心过来,也不愿意开口问一下吗?刚才也是欲言又止的表情,哪有脸皮那么薄的,这个年纪的还吃自己父母的男孩子,不都该是二皮脸么。
这样一想,殷力文的不舒服就减小了许多。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要是什么事没办好,没人怪他,他就会自责的厉害,要是一有人怪他,他就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