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局,珍珑。
易苍生前某日与我对弈,偶然排出的一局珍珑。
无论执黑执白,无论从哪一块开始,无论如何变换步法,都是一局无法双活的珍珑。
我与易苍下,与单岫下,与易逐惜下,与自己下。
易苍解不开,单岫解不开,易逐惜解不开,我也解不开。
比如此刻。
我轻轻缓缓在棋盘边缘敲着黑子,看着面前纵横交错的黑白死局。
笃笃声里,愈行愈远的无奈。
轻叹一声,无意间抬头。
就看见易逐惜垂眸看着残棋,那明明没有皱眉,却闪烁着三分哀伤三分愤慨四分望眼欲穿的眸子。
"你......"我尝试着开口,声音戛然而止。
猛然触及的阴冷目光,堵回了我的话语。
却堵不回脸颊上那骤然横过的一线火辣。
血液的温热触觉,很快从颊处蜿蜒到下巴。
我不语,也不动,只瞥了一眼直直钉入身侧不远处墙壁三寸之深的那颗白子。
"易苍,早就死了。"易逐惜的声音很静。
一字一句。
"我知道。"我冷笑。
"这样一遍一遍重复你与易苍之间未解的珍珑,有什么意义。"
我支额看向窗外半晌,才道一声:"......一定,要有意义么?"
易逐惜没有说话。
我却无比清晰感觉到,那愈演愈烈的怒火。
忽然便是,一声大响!
我惊异回头,眼前一片棋盘碎块。
"这样,就行了。"易逐惜的声音,傲然得洗练。
我一愣。
棋盘,整个毁了。
也就,无所谓输,无所谓赢。
也就,无所谓争强好胜。
又或者,只是双灭得更为彻底。
我勾起嘴角。
轻轻笑。
越来越大声。
"用棋子决胜负,也不一定要在棋盘上。"易逐惜站起来,同样的声调,炯然逼视的目光。
我也站起来,捻了一把黑子:"不错。"
话落,棋子翻飞。
易逐惜没有使用内力地与我平等对战,投掷闪躲借力使力,技巧力道再加些小聪明,直到最后棋子用尽,手边的一切物什都成了武器。
有些,孩子似地,扭打在一起。
却似乎是彼此这么多年里,最尽兴最无所顾忌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架。
气喘吁吁停下来时,俱是鼻青脸肿。
我看着他眼窝旁的一圈红,很想笑,一笑就扯到了嘴角乌青,笑声差点变成哭声。
"比我还难看的人,还想笑我?"易逐惜扬眉道。
表情,却是轻松的。
我挥挥手:"我本来就没你好看啊,你还这么不留情地出手,自然是更难看了。"
这句话是真话。
我挨他揍的拳数比我揍他的多了好几下,也是事实。
叹,两年间一直避免与人动手,拳脚功夫退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两位还有这么好心情笑,看来我们兄弟再插一手,也不怎么坏了气氛吧。"
一道冷邃的声音,突然响在房内。
--其实,是两个人说的。
一人说半句,分从门口和窗口传来。
声音语调都极其相似,连句中停顿都恰到好处,听来,就是一个人说的一样。
"有人观战,也是好气氛。"易逐惜看着门口出现的红白衣人,挑眉轻笑道。
"十言双煞"中的兄长,邝实。
"若是边看便摇旗呐喊,更有气氛。"我看着窗口出现的另一人,挥手打个招呼。
"十言双煞"另一人,邝洗。
木讷的表情,连发型衣着都是木讷。
若不是那一身红白相间而过于醒目的衣服,十分容易就被当作了寻常农夫。
"有何见教?"易逐惜负手挺立,无甚表情。
十言双煞对视一眼。
邝洗道:"要人。"
易逐惜默默抬起下巴,眸色更冷。
"谈判破裂。主子要见白易生。"邝实道。
"呵,什么谈判。白霜天连见我一面不愿,是怕了不成。"易逐惜道。
"共同利益还在,主子不会伤害国主。"邝洗道。
邝实接道:"只是国主既要保白易生又想要回碧裘珠,恐怕无法满足。"
"意思是?"易逐惜道。
"人或珠,只能选一样。"邝实道。
易逐惜转眸,与我深深对视。
又是这种,平静的波涛汹涌。
易逐惜撇头,笑一声:"还用说么。当然是......"
三双眼睛,都盯牢了他。
"碧裘珠!"
一时,竟是沉默。
邝洗邝实,不约而同看向我,带着一半惋惜一半赞同的意味。
我转身,不再去看最后落到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
脚步,沉重。
沉痛。
还是预料之中的自嘲。
在邝洗身前站定,我转身,再无波澜地抬头。
数步之遥的易逐惜,却已低头看着邝实抛过去的碧裘珠,神情专注凝重。
晋国至宝,皇族象征,历代皇帝登基正位必须之镇国之宝,碧裘珠。
莹然碧芒。
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冒名顶替易苍而坐上皇位的易逐惜必须倚重仰赖或者利用来安抚民心的关键之一,就这么藏在那个朴素的盒子里,躺在他的手心。
"这样,就好了。"易逐惜的表情缓缓放松下来。
"这样......"易逐惜在我们三人疑惑的目光里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捏紧了碧裘珠,侧向伸出手去,攥紧,"就好了。"
他说的时候,笑得很温柔,无可动摇的绝然。
我与邝实邝洗,却俱是一凛。
他那攥紧的指缝里,极细的碎末,随风溢出!
一开始的一点点,越来越多,像是攥了满把的沙子。
轻轻松手,尘灰漫天。
碧裘珠,就在他的手里,连着那个盒子,化作齑粉!!
"没想到,你能做到这地步。"邝洗,竟是佩服又感伤地叹了一声。
用那两张相似的太过平板木讷的脸说来,甚至是有些滑稽的。
"这样,他不但能保下白易生,还能避免碧裘珠落在我们手里,成为日后要挟他的条件。"邝实点头。
易逐惜,只是看着我。
将那只捏碎了碧裘珠的手,伸了过来。
--回来吧。
碧裘珠的碎屑,依旧黏了小部分,在那白皙的手心里。
随着他的动作,灰白色带着绿晶色泽的粉尘扑朔落下,如同铺就一条最弱最细最脆弱却又再难抹杀再难磨灭的道路。
"这样......"他微微偏头,继续重复那句话。
那是,怎样的眸色。
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尖锐凌厉,一旦决定,便再不放手;又如最经验老道的驯兽师,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扔下最锋利的武器,让你学会,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又或者,是最温暖最温柔的爱人,一点一滴的惑人。
差一些,便要坠了进去。
于是,我笑。
再无犹豫地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那掌心,抬步。
触手粗糙,脚底沙响。
便好似捏碎了晋国皇恩浩荡的尊严,踏过晋国多少先人鲜血生命铺就的数百年基业。
不过两三步,便站定在易逐惜跟前。
易逐惜本是微微勾起的嘴角,便上扬了起来。
这样闪动的喜悦。
"就好了。"他说完。
顿一顿,便是猛然的一个将我拥紧。
筋骨咯吱声。
似乎用了全部的力道,勒得我生疼。
也便,再也看不见他伏在我肩上的表情。
--差一些。
始终只是,差一些。
每一次差一些坠落的时候,理智总会及时拖住脚跟。
这算是,绝情的优点么。
我,狠狠地笑起来。
很抱歉,我一向没有兴趣当猎物,也一向没有热情当猎人。更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我的理智,我可以拥有爱人。
我手中易逐惜的右臂,便蓦地发出更狠的一记咯啦声!
易逐惜闷哼一声,几乎弹了起来,却只来得及惊诧地看了我一眼,便不支跪地。
而那一跪地时,他丝毫不减威势地反身一错左手,急攻而上!
我侧移一步,却将手中制住的他的右臂一贴一拖,迫得他急忙收招换招,四十二鸳鸯连环腿法向我下盘扫出!
他的功力自是比现在的我高出一截,却不料我在他毫无防备之下突来的攻势,更不料我一上手就是凌厉杀招,此时他若执意不收左手,非得因那拉扯过大的姿势而折断手臂不可。
但还是,折断了。
我翻身避过腿影,扭手一探,已放开他的右手,顺势截过他半招即退的左手。
一个吐力翻折。
折断指骨,指骨撞掌骨,掌骨震腕骨,腕骨翻前臂骨,前臂骨挫后臂骨,后臂骨扭肩骨。
便是咯啦啦一串响,他的整条左胳膊,被我卸脱了臼!
他的面目,霎时扭曲成青白。
"为什么。"易逐惜气息不定,就着被卸下一只手的怪异姿势,咬牙道。
声音,却依旧若无其事。
只有那层冷汗,细细密密覆了他一额头。
我松开他的手。
那手便软软垂了下去。
轻柔地抹去他额头一角的汗水,我微笑:"还要多谢你,在之前这段胡乱打斗里解开了我的穴道。"
易逐惜不躲不闪,只是直直盯住我。
似乎想透过目光,扒开我的皮,看看我的心。
"当然了,也许你只是想着,既然‘十言双煞'气息不善,解开我的穴道,或许还可助你逃出生天。"我继续道。
易逐惜浑身的轻颤,也就这么一刹那消失。
他撇开头去,冷冷扫了一眼对这突变无动于衷的邝实邝洗。
"你猜对了。"我轻声说着,伸出手指抬起易逐惜削瘦流畅的下巴。
很轻的动作,很重的力道。
迫他看着我。
那眸里,是骤然的黯淡,却同时想要放声狂笑的暴芒。
而就在这激狂里,邝实邝洗一甩下袍,对着我直直跪下:"‘十言双煞',拜见影主!"
--邝实邝洗,本就是我的人。
这几日来与他商讨两国合作事宜的,全都是我的人。
我全力侵入誉齐的人。
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确定易逐惜与誉齐的关联究竟到何种程度。
他被彻底,孤立在我建立的视听之下。
从我得到玄天蛊母,与他别离的那一刻起。
预谋。
一场旷日持久的预谋。
终于,收网。
我笑。
没用的。
即使你动手,又怎么能以伤体,同时制住三个人。
对视。
似乎同样的微笑。
漠然与激狂,如此鲜明。
而我在这鲜明里,对着阳光,摊开那曾与易逐惜紧紧相握的掌心。
手心里,残留的细碎翠沙。
翠沙间,隐约的金属色,随着细沙于指缝流走而愈加清晰。
一枚,极其纤细的戒指。
看似十分普通的戒指。
只有本该镶嵌珠宝的地方空无一物,换成一块方形红玉,上头错杂的纹路,在斜射而来的阳光里熠熠生辉。
与戒指浑然一体,造型精致的--印章!
古体书写的"影"字,映在通体莹红的玉体中间,触目惊心。
"我就是‘影翼',‘影翼'就是我。我在,‘影翼'就在。‘影翼'在,我就不亡。打不垮摧不烂杀不尽赶不绝。"我笑起来,静静地,"不过帮我取回了这个,这句多谢,实在真心。"
王座,统帅龙翼。
影主,统帅影翼。
前者人数众多,作战勇往无前,无愧神军称号。
后者规模不大,却是个个精英,晋国最强的暗夜行军。
两军编制不同所长不同,平属一级,一明一暗,相同的精锐。
而晋国史上同时兼任王座与影主之人,只有一个。
他的名字就叫做,易生!
"龙翼被你击垮,我便将‘王座'的称号送给了成璧。但影主的位置,我不记得,有还给你。"我低声道,放纵扬眉,"哦不,要还,也不是还给你,而是还给易苍。你,什么都不是!"
易逐惜的狂意褪下去,化作一层又一层的清冷。
熟悉,又遥远。
竟叫我刹那闪过地心焦。
"将影主印信随身携带的确不方便,而最安全的方法,自然就是用最安全的障眼法,藏在最危险的地方......无论在何处,都会被小心保护的碧裘珠之内......啊不,是用特殊手法伪造的碧裘珠之内,只有晋国皇室嫡传的内功心法才能破开......而晋国皇室,自会全力保护好这国宝了......除了--我。"易逐惜笑起来,分明很轻的笑声,却如疯狂大笑般卷啸在室内,震裂瓷瓦木铁。
好久的沉寂,他突然勾起嘴角,很轻很缓:"你,策划了多久?"
"七公山下,青浏江畔。"我负手挺立。
"原来两年前你为我所困,自踏陷阱时,便已等待着今日!"易逐惜畅然而笑,无限苍凉,"我就很佩服,为何十言双煞会这么巧地寻到方府,在我从你身上取走玄天蛊母前出现......怪不得,尤府那时,十言双煞会在我视线所及处夺走碧裘珠,怪不得,你要再夺劫天剑,又留下那本历书指引我往南。明明逃得掉,却在那酒家,等我出现--劫天剑意外被毁,你只能以身做饵,引我出现,是么?!"
我笑得很轻。
肩头却不自主地耸动。
钳住易逐惜下巴的力道加重,几乎能听见骨骼轻微的声响。
我凑近他的脸。
近到只剩一张薄纸的距离。
"聪明人最不聪明的地方,就是在敌人面前,暴露他的聪明。"
易逐惜看着我,闻言,也没有反驳的意思,继续喃喃道:"你的目标,不只是我。取得玄天蛊母,就相当于将白霜天的命捏了一半在手里......你就这么,想见白霜天?"
我无语。半晌,才不知是何意味地轻哼一声。
易逐惜,却继续畅笑:"白霜天,沈南寻,易苍,成璧......你将我的生活乱搅一通,到头来,却连位置都不给我留下一个!"
玩笑一般的怨念口吻。
我听着,只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易苍。"
易逐惜停了笑。
"你说过,是你杀了易苍是么。"我继续平静道。
易逐惜探究地看向我。
"你杀的,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换作我畅然一笑,"因为,真正的易苍,就死在我怀里!!"
三十九至四十章
那片落叶。
那片沾满血腥的落叶。
呼啸而来,却再也呼啸不去。
五年前。
我二十岁。
离初遇沈南寻,易苍,易逐惜,已过了五年。
在易苍为我而举行的成人礼上,行刺我而来的誉齐刺客。
死的,却是为我挡下一击的易苍。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就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落叶呼啸里,静静对视。
那张与易逐惜相似数分的俊颜躺在我的怀里,嘴角那丝红线,毫不留情地越来越刺眼。
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他想说的,究竟是什么。
只有风,只有夜,只有周围喧嚣的兵器交叠声与叫喊闷哼声,充斥至无声。
暮色。
三两落叶划过我俩视线交集的那一小块空间,再不知飘向何处。
他看着我,带着些许焦急。
再慢慢,退成纯粹的平静。
越来越闪动,却也越来越安详。
我不明白,只觉心焦。
而他就在最后那一阵狂啸而起的秋风里,勾起嘴角。
好似是明白了一个,这人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我终于想开口说什么,却也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就这么微微颤抖着看着这个舒心无比绚烂无比的笑容。
我抬头。
怀里这个即将消逝的生命,却一点也不像眼前大片大片的落叶。
反而更像是落叶的后面,那同样大片大片的秋空暮色。
柔静的,灿烂的,恢弘的,稍纵即逝的博大与美丽。
他不说,我也至少明白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