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
无比肆意快意得意惬意地笑。
就在易逐惜变得有些怔忡的目光里,利落地拂袖而去。
门外,邝实邝洗分别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和栏杆旁,见我出来,竟是有些忧心的表情。
我想说什么,开了开口,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轻叹般舒了口气,也只是提步,向着另一个方向的回廊而去。
通向大门的回廊。
--自抢夺两国至宝而步步引动的这场局,所有棋子,终于聚合完毕。
只等我,落下这最后一子。
大门外,一辆马车,早已恭候。
四十一至四十二章
马车,停在了一处别样精致的郊外小院。
成璧终还是没能攻下肯山城。而城外二十里,就是这无名小院。
我甫下马车,一人家丁装扮,青衣小帽,恭顺不失风范地迎了上来。
"十分抱歉,我家主子近日身体不适,谢绝所有来访,还请......"
那人还未说完,我就将上马车前佩戴上的一把随身宝剑递了过去以示诚意,微笑:"我就是为霜天的病而来的。"
那人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转眼又恢复成了原本的厚道模样,只收下宝剑拱手一叹:"明白了。主子先前交代的贵客,想必就是公子了。请随我来。"
我环视了一眼好似一片平和寂寥的院外。
树间,桥下,墙沿,屋檐死角,窗棂下。
光只是随时监视这门口,随时取人性命的高手,就有二十四人。
不愧是誉齐国主白霜天的贴身护卫,那声息微妙得几乎完全融入自然。
若陷入他们的包围圈,若能生还,只能用奇迹来称呼了。
进了院门,我却有些讶异。
里头,却是真正的静谧安闲。
连洒扫的三两仆人,也是真的不懂武功。
我不禁有些好奇有些敬佩,也有些生叹。
直到进了最后一道门。
见到半伏在榻上,却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子的人。
背身,看不见表情。
只见他微仰着头,似乎很是认真地看着那近在头顶的树杈间,扑飞嬉戏的鸟雀。
我终于,轻叹了一声。
"这声叹,听着,却像是在笑呢。"
一道清丽的声线,随着的,是微微回转身的那半个浅淡笑容。
我竟一时,有些怔忡。
那幼时比女孩子更加漂亮的容颜,已蜕变成了男女不分的艳。
却混了那眼角眉梢凝固不去的自持淡薄,变成另一种冰山高月般的惑人。
深刻利落的侧脸,温润中的铮铮豪气。
我笑起来。
小时候就认定,他是最好看的。中间波折无数,仍没有发现有人能超过他。不想如今再见,依旧是这般冲击。
到底为什么,那时候的我,总是这么任性地认定,他是柔弱的需要保护呢。
"因为我有笑的资本。"我道,从容拖过一旁椅子坐下。
我本就没有他好看,自十年前青浏江那么一沉浮,容貌更是折损十之三四,他尚能一眼认出我,我是否不止该笑,还合该鼓掌相庆?
领路的下人躬身而退。
"分别这十年,各自,都经历了许多事。"白霜天终于转身正对我,不带半点戒备地斜坐在榻上。
如同,真的对着十年不见的老友。
而我现在懒散靠在椅背全身放松的姿态,也是相似。
--殊死相斗里这种放开所有顾忌的状态,只会出现在两个时刻。
一个是最开始的时候。
另一个,就是最后摊牌,迎来结束的时候。
而自他五年前下令在我的成人式上格杀我却误杀了易苍的那时起,便相当于抹杀了一切回转的余地。
"当该庆幸,经历了那么多,我们都还活着。"我笑,"白绰,还依旧对你死心塌地。"
白霜天轻笑:"就和当年的你一样。"
他说完,静静看着我。
看不出有什么逼迫或者试探,只是在陈述事实,再静静看着他对着陈述事实的那个人。
我微微一嘻,抬手支着下颚:"很久前,我会想,白老头捡到我们俩的时候,是真的,只是纯粹可怜那两个蓬头垢面差点冻死的小鬼吧。"
白霜天点头,道:"也许一切只是错在,白尔云查出那块碧玺球兽是我送你之时,你已经太过出色。"
"若不是那块碧玺,我怕早被白老头那几个跋扈的世子们活埋了。"我看着白霜天从腰里取出的那一块通透的桃色,轻笑道,"若不是它,我也不会被白老头当作你来好生照料培养,被逼着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白霜天听着我话里浓重的讽刺,也只是晃荡着手里的碧玺,道:"若是他早些告诉你这玩意代表着从小被送与燕国充作人质的誉齐七皇子,也就不会这样错杂了。"
球兽。
誉齐政教不分,国教东神教中的二十八神兽,也就成了誉齐皇室皇子们的代称。
以九头龙为首,以下第七位,就是球兽。
"霜天。"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十年前,我会那样努力,所做的那一切,泰半,是为了你。"
本来该有的翻覆情绪,说出口时,却早已沉寂。
白霜天缓缓微笑:"我知道。"
两句话,似乎,一切都已开始,也都已结束。
很宁静又很万语千言地,默默对视。
长久的时间里,我几乎一片空白地,近乎享受地沉浸在这片对视里。
那些记忆片段,恍惚般闪过又消失。
八岁。
那是个,飘落大雪的冬天。
被早已面目模糊的贫穷父母转交到人贩子手里,再被人贩子推搡着踩在雪堆里的时候,我已经冻僵得没有丝毫痛觉。
谁的声音这样柔和温暖,说了那句,这个人,我要了。
我吃力撇过头去看,却也只是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也是一样的衣衫褴褛。
人贩子大笑着俯过身去取笑,却突然顿了顿,赞了声,好漂亮的小娃子。
漂亮么?
不可以啊,你也会被卖掉的。
我看着他阳光下模糊的小小背影,头脑混沌地想着。
我用这个,来买他。却听见那孩子说。
人贩子的大笑在他看见那孩子手中闪亮的桃色时戛然而止。
这可是好东西。那孩子笑道。
人贩子伸手就要抢,那孩子却突然低头道,只是这链子,很难解开,要这样。
说着就开始好似很复杂地摆弄起那桃色石头串联的链子来,终于解开,便分别扯着两端链子,向着急不可耐的人贩子伸出双手,道,我来帮你戴吧。
人贩子想了想,蹲下去。
戴好了。那孩子拿起已在人贩子脖颈上的晶石道。这样看去,会很好看。
怎样看去?人贩子问。
这样。
我吃力地爬起来,想说快跑,也想说块拿回你的宝贝,那是坏人。
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眼里,只剩下一注血红。
还有一声凄厉的叫喊。
而那孩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脖颈中间喷着鲜血惶然倒下的庞然大汉,手里,捏着那块桃色的石头。
染了两三滴血红的脸,终于看向我。
很漂亮的脸。
即使一片脏污,苍白着脸色。
仍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不知何处来的贵不可攀。
那晶石,悍然已成了一把匕首。
分裂成两半的桃色分挂在项坠底座两侧。
隐藏在晶体内部,此时闪烁凶光的刀刃上,血迹斑驳。
而那孩子轻轻放开手指,便又是微不可闻的一声响,收刃。
又变回了,那块美丽的石头。
他走过来。
没什么表情的。
我便,又瘫坐回雪地上。
不自禁颤抖地,看着他把那块晶石,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甚至是莫名其妙地,比死亡更恐惧的恐惧。
但那孩子,就这样微笑起来。
和那日的冬日阳光一样绚烂与温暖。
他说,你可以叫我霜天。
我愣愣看着他。
看着他用手托起我颈间那块石头,再瞥了眼那死去的男人,仍然是那个又残酷又温柔的笑容。
他看回我,继续开口。
我用这个,和一条命,买下你。你,是我的了。
多么狂妄的说法。
可听起来,就是没有半丝玩笑。
半个月的一同漂泊后,我与他,被偶然路过的誉齐六王爷白尔云带了回去,充作杂役,赐姓了白。
我成为了白易生。
他成为了白霜天。
只是,霜天太漂亮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成长到发现这样的漂亮,会带来多大的麻烦。只知道,人们不是想接近他,就是想伤害他。
而往往接近他,也带着些丑恶的目的。
特别是白尔云那五个儿子。
只有比我们小一岁的小世子白绰,总是很火烈很大大咧咧地与我们玩在一起。
不必知道他们想对霜天做什么,只要看到霜天皱着的眉头,我便自动地热血上涌。
终于某日,我在差些被三世子和四世子推进花园泥沼时,白尔云恰巧回府,也恰巧,看见了我慌乱中露出衣外的那一块小心掩藏的碧玺球兽。
收起回忆,我看向白霜天。
"我用这个,和一条命,买下你。"而此时的白霜天看着手中那块碧玺球兽,悠悠重复了一遍当年那句话,带着笑容的叹息,"只是,你早已不属于我。"
我看向窗外鸟雀叽咋,半晌只道:"自己丢弃的东西,又何必后悔。"
六年,可以让我学会很多东西。
也可以让白尔云在誉齐王年老智昏,底下五帮实力互相倾轧的混局里大展拳脚,助我树立起庞大惊人的支撑。
足够我,一夕发难。
十五岁。
奇计一出天下动,誉齐神子亦鬼童。
利用错综的各自利害关系与长时间煽动的冲突,一夜之间,默默无闻的白易生从幕后转至台前。
最光辉的台前。
肃清誉齐朝内势力最强的其他四大党羽,又借四党残余之力及其与燕国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一月之内以神兵之势迅速攻入燕国。
杀燕王,焚燕都,势如破竹。
被四党扶植的羸弱皇帝,自然也被我赶下台。
我屠烧了界城,只不过是因为霜天无意中曾说起,他从有记忆起到八岁出逃,都被囚禁在燕都界城。
我也有蓬勃狂妄的野心。
而终此一切,或许也不过只是为了保护等于是被白尔云软禁来威胁我的霜天,许他一个安定的将来。
多好,多好。
只是,太天真。
就在这一切辉煌开场,也迎来了它的仓惶落幕。
界城破后十日,我依霜天之约独身策马,等在界城西郊七十五里山脚下。
满怀的成功喜悦,半年不见的思恋,我觉得,也许可以确定,这是什么感情了。
很想告诉他,也很想告诉自己,更希望,能得到回应。
在一道身影出现在夜幕,缓缓靠近时,这种急促心焦带些惶恐的情绪,便愈加强烈。
终于想要肯定地大声宣言,这便是爱恋。
只可惜,差那么一点。
所有的激情澎湃,冻结在那个同样熟悉,却分明不同的身影上。
那人,却是白尔云。
白尔云说,自己早知道那块碧玺球兽,是霜天所有。你为霜天做的这些,霜天很感激。现在该是,霜天亲身上场的时候了。
意思是,霜天,早已知晓。
默认。
默认将我蒙在鼓里,默认利用我玩命拼杀,默认此刻的兔死狐烹。
我并不是,一点也不知晓的。
知晓球兽的意义,知晓霜天在背后看着我时,带着愁绪的眼神。
也知晓他不会主动暴露七皇子身份,以免再被送回燕国,或者接受私自出逃造成两国摩擦燕王责难誉齐王震怒的惩罚。即使,是他的父王他的国家他的皇庭。
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与白尔云坦白了商讨了计定了再若无其事继续欺瞒我利用我。
是白尔云主动找上他,还是他主动去找白尔云。
悲凉的怒火,喷涌而上,旋即炽烈而下。
不是不想还给霜天,他应有的地位与光辉。
只是不敢放手,害怕失去。
于是演变成今日模样。
于是我所有的心思机巧隐忍与爆发都成了往日云烟。
于是七十四位天下高手云集清浏江畔,刀光剑影铮铮雪亮,迷蒙了月色与血色。
白尔云就站在那丝毫不乱只出现了三道缺口的六重包围圈外,叹息道,孩子,不要怪我狠。只是你太夺目,留不得了。
霜天呢。我问。
语尾带着不与人说的轻颤。
他不会来了。白尔云道。
我,大笑。
也不是不懂,白尔云的野心。
又怎么真的将权力真的建立在以我为中心的基石上。
我的下一步,就是铲除白尔云,扶白霜天坐上本该属于他的王位。
可惜,等不了的人不是我。
甚至不是白尔云。
而是,白霜天。
至此,又复何言。
八公山下,青浏江畔。
我满身血污,对着已被我拼死砍杀成三十三人的天下高手长啸般大笑一身,纵身跃下青浏江最急最凶最险最一去无回的江段。
江天连月明,我在波涛汹涌的江心立誓,定要得个不再被砍断的未来。
虽生,犹死。
湍流中撞击割裂后暴晒化脓的伤口,即使在沈南寻的悉心照料下亦是在全身留下磨灭不去的印迹。拆下绷带后,自己近似无形中改换了的平凡许多的一张脸,让我误以为,可以重新开始。
伤愈两月后,答应了沈南寻的恳求,于是随着易苍进入晋国内廷,助易苍一臂之力。
纷争再起。
纠结八年后,原来也只不过,再次轮回。
八公山下,青浏江畔。
这样相似的,在最后一刻丢盔弃甲的,那即将确定的感情。
易逐惜最后那声被埋没在巨石沙尘间的呼喊,究竟,是在说什么。
是不是人人都这样。
一次遗憾一次成功一次不明所以都是不够的。一定要再来一次。
不论结果是成是败。
这样才能看开才能放下才能真正,闯过这一关。
所以,既然前路再次砍断,那便自己砍断后路,放弃所有,全力一搏。
也所以,我吞下玄天蛊圣,站在了这里。
用尽所有心里耐力步步计谋,新仇旧恨,一笔清算。
我取出怀里的那个白玉小瓷瓶,半透明的薄壁隐隐透出其中那团生物般幽幽呼吸的黑色来。
何须武器呢。
这个,可是比任何武器都好用。
我笑。
"数次大起大落,从谷底爬出再次站在我面前,的确不容易。"白霜天的声音很轻很淡,"你真的决定,与我同归于尽?"
我也以相似的语气道:"每代誉齐国主,都以自身精血蓄养一只玄天蛊母。所以一旦玄天蛊母亡,则国主非死亦必重伤。而能杀死它的,只有玄天蛊圣。一旦融合,两蛊皆亡,连同玄天蛊圣的宿体一并死去......只不过寄宿人体而成形的玄天蛊圣,却是传说中天下间最强的一把兵器吧。"
"不错。"白霜天微笑点头,"只是太凶太利,不至家国存亡关头,绝不轻易使用这玄天蛊圣所化之劫天剑。"
劫天剑?!
我微怔。
"真正的劫天剑......"白霜天看着我未变的脸色,继续道,"你已经取得的所谓劫天剑,只是那剑柄。"
我轻笑起来,颇为复杂。
他若是知道劫天剑柄在做过灯笼柄掏耳勺换过三个鸡蛋后又被我轻易摔碎在地上,会作何感想?
良久,白霜天淡淡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又何必再来见我一面。"
"既然是最后一面,自然是要来的。"我淡道。
白霜天一叹:"所以你要先支走白绰。又隔了这么些天才来找我,不过就是让我知道白绰在你那里,让我不要轻举妄动。"
"......他对你,还是很好。"
"只是因为,我没有像对你一样伤过他。"
"也许即使伤了,他也不会背叛你。"
"的确。"白霜天一笑,"所以他现在,在你那里。"
我忽然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