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他不死,我也会亲手了结他。
因为誉齐用的,是玄天蛊圣。
将中毒者作为宿体,不断吸收精气内力而成长的传说之物。
每次催动内力,便是唤醒玄天蛊圣一分,直到玄天蛊圣完全吸食宿体,换命而生。
宿体的身体,变成为玄天蛊圣的外壳。
而玄天蛊圣最为奇特之处,就在于他并不只是蛊虫,而更是一把绝世兵器。
一旦长成,便成为只由玄天蛊母,和以精血喂养玄天蛊母的当代誉齐国主操纵的人体兵器。
到底是不是真的,到底是什么模样,又有谁知道。
我只知道,只要有那么点可能,易苍,便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被人操纵的傀儡。
那样高傲的易苍。
那样耀眼的易苍。
所幸还是不幸,易苍,就这样在我怀里死去。
带着由颈至腰的那一道新鲜恐怖的伤。
而我,连夜从他尸体里导出了玄天蛊圣,装入瓷瓶。
一旦决定,便可马不停蹄。
火烧清溪涧,杀死沈南寻,故意放走易逐惜,再中途接回,送上皇位,一气呵成。
只有如此,易逐惜才能因恨而代替易苍坐上皇位,我,也才有时间酝酿复仇。
"你以为,为何你可以这么顺利鱼目混珠?你以为,为何连邢长堪都看出来,我却无动于衷?你以为,为何我会在邢长堪在众人面前揭穿你之前,一箭射穿他的喉?!"我松开钳住他的手,站起来,居高临下。
撕开隐忍谦卑恭顺随波逐流,赤裸裸再不掩饰的张扬傲意。
"安排我代替易苍的人,竟是你的手下......原来我的皇位,还是你送的......"易逐惜转过头,刀削般坚毅的侧脸线条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僵硬地冷笑,"那你又何必绕那么大圈子,又让段空游继承龙翼残党。你自己来,整合力量与我对决,岂不快哉。"
"快哉。"我愈加快意,"我的力量早已整合待发,何必再去整合一群乌合之众?龙翼,传说中最强的龙翼,也不过是我曾经手的玩具,破了败了,就该丢了。"
"......还真是,无情的人。"易逐惜苦笑一声。
"人生到此,不过游戏一场。有人玩得认真,有人玩得执着,有人玩得无动于衷。陪我玩的人都不在了,也就没有继续玩下去的意思了。"
我说着,吐字清幽,平静如同阐述真理的道人。
脑里,却不断翻覆着一个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人,滴落着混浊的血浆,仍高昂着不屈的头颅。
红色交杂白色的血块,叫人作呕。
只有那双眼,精芒地穿透人心。
突然,与我视线相交。
然后极轻微地,做了一种似乎是在笑的动作,竟是用嘶哑破碎的声音运足真气狂声一吼:"逍遥去吧!!"
吼完,那头,便耷拉下去。
再也抬不起来。
内心里,便泛上与那当时如出一辙的急湍,翻涌不息。
满目血腥。
段龙在最后一刻,仍是这样不带一丝责难不带一丝后悔地对我吼了一句,逍遥去吧。
也于是,我再也不得逍遥。
有一些事情,即使背负着罪恶背负着未知的悔意也想去做,而此时如果有亲最爱或者最倚重的人用最大的代价来让你去做的时候,不是抛却一切勇往无前,就是固步自封自断羽翼,背负起一切再也无法抛离。
而我也许只是运气不好,成为了后者。
两年前秋露堡之变,才会那样不计后果地饮下玄天蛊圣,以谋借玄天蛊圣之威,做最后一搏。
断绝一切后路,将自己,也当作踏脚石。
"至于真的碧裘珠,不必担心,还在老地方......"我冷道,"在原本置放碧裘珠的底座里面好好躺着。"
"你终是,放不下易苍。"易逐惜道。
"你以为,我是谁?"我已压不下心头澎湃,一时分不清听见什么说了什么,只不可遏制地笑,抬额扬眉,"交还‘王座'之位,是不屑;想让段空游继承龙翼,是无所谓;在唾手可得的时候送你皇位,是因为,我根本不需要!"
易逐惜静静看着我,亦是傲然高扬的额。
只是眼里,闪动得愈加厉害。
我,大笑一声:"你以为,我是谁?!"
挑眉讥讽地一甩袖,再也不理易逐惜作何回答,我转身就走。
邝实邝洗终于站起来,作势擒缚易逐惜。
却突然听见,一阵狂笑。
易逐惜的狂笑。
我从来没听过,那个总是计谋沉敏与我不相上下的易逐惜,竟会发出这样绝望又决绝的笑声。
我沉眸,身形只一滞,继续前行。
"多可笑呢。"
这样一句,沉沉缓缓。
易逐惜的声音。
褪尽了哀思忧切的婉转低吟。
穿透虚空般的蛊惑。
我竟是,不由停下脚步。
"我总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些人......而那些人,也是无可救药地爱上同一个人......那个人,却无可救药地,不是我。"
他的声调,不哀怨不悲愤,甚至连倾诉的意味都没有。
只是淡淡的嘲讽。
不知是对着谁。
轻得随风即逝。
盘旋不去。
凝汇成更强的漩涡,将人心撕裂刺穿。
深深激荡。
这,可算告白?
于是那些莫名的执着与追逐,便有了新的也许更合理的答案。
多么不可思议。
似乎有那些什么埋藏太久而发暗发黄发黑无声腐烂的东西,钻在胸腔最幽深处蠢蠢欲动,呐然欲吼。
我抬头,深呼吸。
再睁眼,又是不容迷惑的脚步。
很多事情,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也许就是没有的。一旦有人告诉了你,也许,就突然有了。
而且越想,就越是那么一回事了。
比如恩,比如仇,比如恨,比如爱。
易逐惜,我又该拿你怎么办。
比恩仇恨爱加在一起,还要难解难分的存在。
笑。
也许,便叫做。
--劫。
想罢,我垂眸微笑,已一路轻车熟路地穿过这个自己选定的山庄。所有仆从见我终于从那小院走出,都松了口气地鞠躬致意,又都被我忽略在身后。
管家的身影,出现在小花园西边的转角,远远向我低头示意。
经过他的身侧,我淡淡说了句:"找个机会,让段空游带着梁秋凉逃走。"
管家迟疑着看了我一眼,低头。
"他不会让梁秋凉再牵扯进来的。"我说着,已走出几步,却又停顿一步。
连自己也分不清是何心态地回头,还未看到那扇隔帘便又回转过去,我淡淡道:"不要伤他。"
管家低头:"......是。"
愈行愈远,几个转折,便到了另一个小院前。
相比之下,显然落寂许多。
推门而入,带进一室明晃晃的光,映出里头那个明晃晃的笑容。
很不屑很百折不挠的那种笑容。
"哟。"他打了个招呼,
"看来精神不错。"我笑,站定在他面前,"白绰。"
白绰有些艰难地勾勾嘴角,竟还有力气抬起手对我伸出大拇指,夸赞一般。
连这样一个极轻微的动作,也引动了一串沉钝的铁链拖曳声。
严格说来,不能说是"一串"。
而是许多串钢筋铁索一同作响,会成了一声。
白绰裸了上半的身体,却还是很干净的。
仿佛只是张被无数无关紧要的线穿在当中的白纸。
不见血的伤,才往往最厉害。
我明白,他也明白。
"能否告知,为何我一踏入这个山庄,就立即昏厥?"白绰干浊的嗓音再次响起。
"即使不踏入,你也会昏睡个两时辰的。"我道。
白绰一愣。
"可既然是白霜天的命令,你定是会来。"
"你怎知......"白绰微惊一顿,忽冷了脸色握拳道,"呵,原来霜天那封信,是你伪造的。"
说完,他竟是大笑:"告诉我此处可能为易苍与你的藏身之处,让我先行刺探......既是你做的,那不论我来与不来,都会不知倒在何处好好睡一觉了吧。那信纸上,可是抹了‘迷蝶'?"
"不错。"我扬眉笑。
"你可谓是,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发挥到极致......"白绰似笑非笑。
"有时候,让敌人放松警惕最好的方法,就是告诉他这里有危险。"我道。
"......没用的。"半晌,白绰不失精芒的脸上染上淡淡寂寞,低头,这样说了句。
我不语。
"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白绰抬起脸来,仍然是那激烈轩昂的笑意,"易生,你不会忘的,就是与你生死至交的他,将你逼得自投青浏江!"
我瞳孔一缩,气息,沉了下去。
"不过,如果只有离开,才能让他这样想着念着,这么多年一直执意寻回,可能,也不是件坏事。"白绰静静说着,盯着我,"不过,若拿我来威胁霜天,只会叫你失望。"
我看着白绰,不带表情地看着。
若是他人听来,这句话,不过只是几乎所有人为了保护他人都会说的话。
但听的人,是我。
是这个以生命尝试过白霜天的狠绝的人。
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便,轻笑一声,转身。
"喂。"白绰在我身后道。
我停下,并不回头。
"那片芦苇,还是很漂亮......他一直,为你留着。"
我听完,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三人一起在里头奔跑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吧。"他说着,轻笑一声。
我没有说话。
径直迈出门去。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梁秋凉和段空游,早就借机逃了出去。
改变的,也许只是守在这羲园里的人和常常往外跑的人,云雨时在上和在下的人,恰好互换。
依旧宁静,与欲与杀与江湖无关的世外之境。
我依旧一有机会就拿出棋盘来,近乎固执地想要解开那局珍珑。
易逐惜无所谓地落子,后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变成以更快双死为乐,再后来只无表情地看着我,自顾转身走开坐到窗台上,罩在那半明半暗的阴影里随意闭目。
我并不生气。
没有对手,我便自娱自乐。
连自己也不明白地,近乎痴狂地想要解开这一局必得双亡的珍珑。
多年难得的两自相安。
终于有一天,我轻叹一口气,推开再次残落的棋盘。
本想转身离开这屋子,却看着那个在青色薄幔后忽隐忽现的萧索背影,顿住了目光和脚步。
有些莫名的指引与难耐,我走过去。
没有预警地,连自己也意外地,伸出双手从背后环过了他的脖子和肩。
有一段长长的僵直。
两个人相似的僵直。
完全紧靠的身体和只隔了一层鬓发的脸颊。
一丝急促一分混乱,所幸,没有人躲开。
而为了这所谓"所幸"的心情,我不自觉地,无声苦笑。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易逐惜闭目休憩的双眼在我环过他时蓦然睁开,却仍直直看着前方,没看我一眼,此时才道,"只要你在旁边,就会非常紧张,乃至恐惧。"
"那大概,是十年前开始的。"我轻笑,"一开始,是怕我抢走你的沈南寻,再来,是怕我夺去你自己的命。"
不是不明白。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只是威胁。
连他放弃了血海深仇舍身追求的沈南寻,也选择了我。
虽然其实我们都知道,沈南寻的心里,永远只有易苍一个人。
他人,或慰藉或温暖,也不过过客匆匆。
易逐惜自被我推上皇位,又须日夜面对这个人面兽心笑里藏刀的我,偏偏又得学会使用易苍的假面,笑脸相迎,推心置腹。
内中艰辛与耻辱,或许只有我,和他自己明白。
"刚开始坐上皇位时,我总是看着你那张和易苍如出一辙的笑脸,误以为,你才是易苍。"易逐惜突然笑了一声,"但明知道,是不一样的。易苍,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梦想与奋斗,装不下其他人与感情;而你,是因为本就绝情得不愿装进其他人,甚至自己。"
我垂眸不语。
想起来,成璧似乎也说过相似的话。
却原来,我是个这样容易被看穿的人么?
笑话。
却很奇妙地,并不觉得愤怒或者忧心。
反而有种,终于得到认同般的快乐。
"原本是极讨厌那总是整整齐齐摆了七摞满满一书桌待我批复的奏章,现在想起来,怕都是你一件件从七十摞里头挑出来的吧。真叫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比我还小了一岁半的年轻人。"他道。
忆起当时辛苦,我也一笑。
"多么怪异呢。"易逐惜抬起脸来,看着远方青山碧空,用着有些悠远的语调,似乎在讲着连他也不信的故事,"即使知道你只是对着‘易苍',只是看着‘易苍',才会在我失意时揽着我的肩,温柔笑着,什么都不用说。看来,如许真心。莫名其妙,就会安下心来......"
我不语。
"从没人会默默陪着我在风凉天里坐在屋顶喝一晚上的闷酒;没人会在我忍不住奔回清溪涧时冲出来拦阻,被我砍伤也不问原因地独自承担,以免被朝臣抓住把柄;也没有人会用和在清溪涧是同样温暖包容等待的目光看着我,却在见到我故意与宫人亲热时黯然轻笑着转身离去......让我以为,即使只在陪你解那局易苍留下的珍珑时才能安静地长久相对,即使你只是将我作为易苍,也不要紧了。"易逐惜说着,顿了顿,突然笑了一声,"但还是,不可以。"
他终于转过头来,闪亮的目光灼灼盯住我:"我定要让你知道,你对着的人,不是易苍,是我易逐惜!!"
即使,我冒死从战场奔回。
即使,一箭,差些穿透我的心脏。
即使,青浏江畔,一切无可挽回。
我看着那双坚定如斯的眸子,忽然便是有些不知为何的情绪无法逆转地溢满胸间。
再也起不了火花的激狂与苦涩。
抬手,有些小心,有些僵持,有些不知所措地,抚向他的眼。
我很想说,那些,都是真的。
只是他不明白,那些,都是真的。
我看着的,本来就真的是他易逐惜。
就在我赶至秋露堡见到他那样清冷一笑时,呼之欲出的,那种真实的,也许便要称之为爱的东西。
总是,差一点。
便成了灰。
就如此刻,我的手指,在离他那么近那么近的地方,戛然而止。
我终于只是笑着一句:"抱歉。"
易逐惜一愣。
"我也没能带你,去看关山皓星。"我轻道。
只是可惜,没能带着逐惜,去看关山皓星。
两年前清溪涧那场火海里,沈南寻薄紫色的长衫不疾不徐地飘荡着,和那优雅的声线如此相似。
他站在手持血刃的我面前,轻笑着望向窗外,一切到此的遗憾与解脱。
那就是,沈南寻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晚,沈南寻只说了两句话。
一句,你来了。
另一句,只是可惜,没能带着逐惜,去看关山皓星。
而此刻,骤缩的瞳孔下,易逐惜的唇轻轻抖起来。
我也只能看到,这么一瞬。
下一刻,我就被一肘格开,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上。
结结实实的人仰马翻。
扶着翻倒的桌脚,我缓缓站起来。
不去管腹间翻涌的痛觉,强压喉间血甜,我竟是哼了一声。
带动喉间血块,不自禁一呛,毫不在意地用袖抹去。
面前的易逐惜已站了起来,不可一世地扬眉冷瞪着我。
只要一句,就可以让他疯狂至此的那个人。
他又,何曾放下。
易逐惜穴道受制,这一击,也只是用的本身力气。
竟然,用了个十成九。
这样,也好的。
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