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也冷静下来。“晚间我见四哥脸色不好看，回去之后心里总是放不下，一个人来看看，太监也没带。雨这么大，应是没人瞧见。”
胤禛点头：“这些天你没做出格的事情，也没去见太子，应该无碍。此事与我们并无直接干系，天大的罪名也安不到我们身上来。只是太子废了我们定会受些株连。老十三，你切莫冲动，跟我行事。有事我令木长天前去找你。趁现在天色还暗，快些回去，只当没来过。”
胤祥点点头，匆匆走了。
命侍卫下去，胤禛握住身上的斗篷，闭了闭眼睛，还能感觉到上面的温度。
再睁开眼，胤禛已是满目坚定之色。
寅时刚到，就有太监带来康熙的旨意，命胤禛前去烟波致爽阁。
胤禛的住所稍远，待他到之时胤祉、胤禩、胤禟等已候在外面。康熙大约是气得不轻，也没叫进，一众皇子只能在外头跪着。昨夜刚下过雨，现在虽然停了，地上都是雨水泥泞，个个龙子凤孙也只得咬牙跪着。
没犯错的皇子都受了波及，胤礽在风暴中心还不知被怎么责罚。胤禛也跪下，心里头担忧。
胤禟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尚好，放下心来。
胤祯也偷偷看过来，正好胤祥过来，也不知瞧见没有。胤祯心虚地瞪了胤祥一眼，又低下头跪着。
胤禛和胤祥极快地交换了个眼色，知道昨晚之事未被发现，稍稍松了口气。
直跪了半个多时辰，胤褆才出来：“皇父叫诸位弟弟进去。”宣完康熙的旨，胤褆连忙去扶胤祉。“皇父心里头有气，诸位弟弟也体谅着些。快点起来吧。”
胤祉躲过他的手，自己站起来。“不必劳烦大哥，弟弟没那么娇贵，跪一跪不打紧。”
胤褆尴尬地收回手，脸色不大好看。
胤禟对胤俄一挑眉，胤俄笑道：“要不说三哥读书多脑子快呢，大哥现在身份不比原先，三哥怕是当不起这一扶，就自己避开了。”
胤禟似笑非笑：“老十说的是。大哥虽不自恃身份，亲切有佳，弟弟却不能不懂礼数不是。”
胤禩扯了一下胤禟：“老九老十，皇父还在里头。你们少说两句。”
胤禛胤祥低着头只当没听见。
胤褆只道从来是立嫡立长，既然他听康熙口风胤礽要废了，皇太子之位还能轮到谁？何况康熙昨夜单单下旨命他掌管近卫、护卫圣驾，这份恩宠难道不是暗示？举止就带了几分轻狂。没料到这群兄弟一个都不买账，尴尬非常，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不多说什么。
胤祉、胤禛等跟在胤褆身后依次往里走去。
37、木兰秋狝（八）
愈往内走，气氛愈是压抑。宫女太监个个低头躬身匆匆而行，连大气都不敢出，偶尔咳嗽一声在一片死寂中都显得突兀。
这份紧张也感染了众位皇子，就连直率不羁的老十、桀骜不驯的老十四都板起了脸。
进到阁中，胤褆为首各位皇子依次跪好，齐刷刷行礼。“儿臣给皇父请安。”
胤禛在这种时候也不敢抬头。垂首眼角余光微微一瞟，胤礽跪在一边，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不敢再多看，收回目光恭敬跪好。
康熙气还没消，冷笑一声：“安？朕不安！朕只听说过羊羔跪乳、乌鸦反哺，今日竟见着了小老虎养大之后回咬父母，也算长了见识。”
胤礽剧烈一抖，磕头碰地，砰砰作响：“皇父这么说，儿臣真恨不得死了的好。总是有人构陷，阴差阳错，儿臣亦是百口莫辩。无论如何，惊了圣驾，惹皇父生气是儿臣之大错，不若今日请皇父下旨，处死了儿臣，也算是儿臣报皇父多年养育栽培之恩了。”
“你用不着威胁朕！”康熙一口截断了他。冷冷扫视下面一溜跪着的儿子，只见个个姿态恭敬，垂头不语，哪里看得出各自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都盯着皇位垂涎三尺？更觉知人知面难知心，咬牙冷笑道：“知道为什么让你们在雨水里头跪半个时辰吗？你们心里头都有火，跪一跪为你们好，消消火气！省得有一日像你们这位好太子一样引火烧了身！”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胤礽。“你们都抬起头，好好看看，这位太子爷，朕的好儿子，被火烧昏了头，竟然耍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可惜，你想做李亨，朕却不是唐明皇！朕还没老糊涂，每个人都想做些灯下黑的龌龊事，只可惜朕不是灯烛，骄阳普照任你什么阴影都无所遁形！”
胤禛抬头看去，只一眼就低下了头。胤礽面白如纸，不知磕了多少头，额头都青黑了一片。面对兄弟们看来的目光，脸上丝毫没有反应，只默默握紧了拳。
胤禛闭了闭眼，忍住眼中热意，又悄悄看了康熙一眼。康熙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几十岁，鬓角斑白，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疲惫，唯有眼里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咬着牙，脸上肌肉扭曲。胤禛再也忍不住，眼睛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往前跪爬了几步，重重叩头：“皇父……”只叫了一声他就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康熙一震，忽又想起那日围场众人争鹿之时，胤禛远远看来的一眼，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安慰。
胤褆也连忙上前道：“求皇父保重龙体，太子犯了什么错也不值得皇父生这么大气。”
胤祉轻蔑地看了胤褆一眼，往旁边挪了一步，这才叩首道：“皇父龙体要紧。”
其余众皇子也纷纷叩头道：“求皇父保重龙体。”
康熙忽然觉得疲惫，前所未有的疲惫。心口支撑他的那股气一松，顿觉天旋地转，往后一倒。
胤禛吓了一跳，往前一扑，本想把康熙拦腰抱住，没想到康熙虽消瘦清癯，分量还是有的，一个没拉住两人一起倒下去，眼看康熙要被扑倒，胤禛脑海中忽然划过一句：cp不可逆！这句话赋予他无穷的力量，拼命一拧身，垫在康熙身下摔了个七荤八素。
胤褆等人皆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康熙。就连旁边跪着的胤礽都凑过来连呼皇父。
康熙躺在榻上觉得缓过来了些，低声道：“老四呢？”
从榻下伸出来一只颤巍巍的手。“皇父，儿臣在这里。”
胤禛捂着腰爬起来，脸上还带着个鞋印，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分不清东西南北。你妹，明明刚才我才是受伤比较严重的那个，都去扶康熙愣是没一个人管我。还有是谁趁乱踩了我一脚？站出来！
康熙满心郁结，满腔愁绪，见胤禛苦逼的样子也忍不住微微扯了下嘴角。又想到刚才胤禛毫不犹豫地垫在他身下，这份舍身相救的至孝实是难得，语气温和了些。“老四做的不错。”
胤褆笑道：“可不是嘛，亏得老四冷静，才护住了皇父。儿臣一时唬住了，都没反应过来。”
康熙听这话不对味，冷冷看了他一眼：“胤褆你骑射比之老四好了不知多少，却没反应过来。看来这不是身子，是心的事。”
胤褆低头，不敢再多言了。
胤礽忍住了没去看胤禛，低头掩住冷笑。
胤祥担忧地望了胤禛一眼。
康熙一脸疲惫，声音低沉：“胤禛，你和胤褆一道率领近卫，将胤礽带回去，其余的人都退下吧，回去反躬自省，想想怎么做才符合君臣父子的身份。”
胤褆喉结滑动了一下，本以为皇父将近卫交予他是恩宠暗示，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胤禛。许是刚才胤禛护驾有功皇父才如此安排？可胤禛是胤礽的人（我会告诉你我写这句话的时候荡漾了么？），皇父莫不是对胤礽还有期望，虽发作一番却并不想废掉他太子之位？这可要想个法子。心里转着无数念头，他走到胤礽面前：“太子殿下，请。我带您回去休息。”
胤礽厌恶地看了一眼他假惺惺的笑容，对康熙一礼：“皇父，儿臣告退。”说罢转身就走。
胤褆眼中闪过一丝阴冷，也告退跟了上去。
胤褆、胤禛虽一起看守胤礽，但胤褆是看，胤禛是守，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分别，其实大不相同。
胤褆小心提防着胤礽和外人勾结，做出事端来，要知道凌普还在外头并未离开。而且康熙不知为何一直未下定决心明诏废黜太子，万一想起胤礽往日的好，给了他翻身之机……
胤禛则担心胤礽的安全。且不说这将废未废之时，就是将来胤礽不是太子了，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胤礽又向来最得康熙宠爱，绝对是个大隐患。凡是有意皇位的阿哥都恨不得他彻底消失。据胤禛所知，给八阿哥算过命的张德明这时就要暗害太子，胤褆更是当面提出要帮康熙除患，宁愿担下骂名亦“不愿伤了皇父名声”。
来到太子住处的人都可见两尊黑脸门神，胤褆恶狠狠瞪着每个出来的人，从头搜到脚，一片纸都带不出去。胤禛则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每个进去的人，直接扒光搜身，连带个尖的东西都带不进去。饭食一连叫三个太监尝过还不放心，定叫送饭来的人自己也吃几口才行。
胤禛严防死守，却还有一重忧心。胤礽自己即使早有预感，一岁就被封为太子，从来皆是天之骄子，忽有一朝要废黜了，其中落差不足为外人道。万一胤礽想不开……
可是胤褆防的死紧，胤禛压根找不到机会去见胤礽，只能以皇命为借口询问里面侍候太监胤礽的近况，听胤礽情绪一直不佳，心中担忧日益加深。
终于三天后掌灯之时一直盯着胤褆的木长天来报，胤褆偷偷出去了。胤禛强忍心焦等了一阵儿，在两拨守卫换防之时，让木长天悄悄把他带了进去。
胤禛只觉耳畔风声呼啸而过，脚踏在实地上后尚且有些晕乎乎的。待看清眼前一幕后不禁目眦欲裂。
从窗外正好看到胤礽手握酒杯，扔开一个空的白纸包，满脸苦涩，喃喃道：“胤礽啊胤礽，你也有今日。”说着就要饮尽杯中之酒。
胤禛差点大叫出声，木长天一把捂住他的嘴，用了几分暗劲伸手一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胤禛扑进去一把打掉了胤礽手中的酒杯，看桌上还有饭菜，怕也加了东西，统统打翻在地。
木长天捂脸。虽然自太子被软禁在这里，院里的太监宫女基本都被撤走，仅留下了贴身仆从。外头守得铁桶一般，里面并未设防，但胤禛如此还是太不小心了。知道这时候劝说也没用，他转身出去望风去了。
胤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见胤礽还一脸懵懵懂懂，想到这些日子如何为胤礽担惊受怕、愧疚伤心，甚至见人可疑就扒衣服，被人暗地里编排他有说不出口的怪癖。胤礽却这般不争气。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扇了胤礽两巴掌。
胤礽被打蒙了，捂着脸呆呆道：“老四……”
胤禛一把抓住他的前襟，压低声音喝道：“你发什么疯！你就是这么个懦夫？太子之位废了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人活着就有个希望。你现在死了，老大老八他们得有多痛快？”
胤礽反应过来了，脸上露出哭笑不得之色。“老四，我……”
“你出了事之后有多少人保你！你就这么寒他们的心？”胤禛指着自己眼下的青黑：“我这些日子都没合眼，亲自盯在外头，就怕有小人害你，你却……”他眼泪大颗滚了下来。“太子，二哥！你，你怎么能……你得好好活着……”
胤礽怔怔听着，也红了眼圈，握住胤禛的手，柔声道：“老四，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会做那种糊涂事！”
胤禛看他还要抵赖，一指白纸包，怒道：“那是什么！”
胤礽扑哧一笑：“我近来总是辗转难眠，以前用过这种药，就找出来了，拿酒送服。”
“可，那你说什么……”
胤礽叹了口气：“自我被关在这里，送来的饭菜都只有一半，真是墙倒众人推，奴才也敢这么作践我，一时伤情……”
胤禛心虚地咳了一声。我会告诉你那是因为一份饭菜送来让四五个人试毒导致少了一半吗？“那，那你没有……”
胤礽摇头：“我怎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O（╯□╰）o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好好的正要吃饭喝酒，我闯进来摔了酒杯打翻了饭菜，还扇了他两巴掌，把他臭骂一顿……胤禛彻底心虚了。瞅瞅胤礽脸颊上的红印，看起来就很疼有木有！手足无措了半天，挤出一句：“要不，你打回来吧。”
胤礽看着胤禛，咬着唇，脸颊微红，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眼下还有未干的泪痕。心软成了一汪春水，轻轻伸出手。
胤禛感觉到他的动作，瑟缩了一下。却并未感觉到疼痛。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诧异地睁开眼，正看见胤礽温柔的笑脸。
胤礽叹息道：“我怎么舍得打你？你还不都是为了我？”
胤禛脸轰的红了。
胤礽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别开眼睛，试图打破这种让他不自在的氛围。“你怎么不问我凌普之事？”
“……”这不没来得及嘛。
“凌普确实是我招来的。前天皇父斥我私窥帝踪，召狼憛带兵护驾，回来后有人告诉我狼憛已被老大收买，来后恐怕我性命不保，于是……”
胤禛一震，虽此事是有人陷害，不管太子当时是为了保命还是确实起了别的念头，凌普到底都是他招来的……只是没想到太子会将这么私密之事告知他，其中的信任令他动容。“太子……”
窗外忽然传来木长天的轻咳。
胤禛塞给胤礽一件东西，低声道：“我要走了，小心。皇父年纪大了，喜欢怀旧。”
胤礽知道他是提醒自己可用陈年旧事唤起康熙舐犊之情，握了一下他的手：“我知道，别来了。”
胤禛被木长天带了出去。
晚间胤礽躺在床上，悄悄打开胤禛塞给他的东西，是一个帕子包着一根银簪，想来是胤禛怕以后他不再看守之时有人害他，心头一暖，握着簪子睡着了。这是自他被关之后，第一次睡得这么安稳，唇角还带着微微的笑。
38、番外
很久很久以后，胤禛当了皇帝。
一天晚上，胤禛和胤礽相拥而眠，忽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想不想回去一天？”
胤禛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早上。
被生物钟准时唤醒，胤禛蹭蹭被子，忽然觉得不对，为什么床这么硬？而且，周围的物件……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他猛然坐起。“啊！”
胤礽半闭着眼睛，懒洋洋地从背后环住胤禛。“嗯？”
胤禛想起昨晚的梦，再看看胤礽，傻眼了，怎么和胤礽解释嘤嘤嘤~~他心里盘算着能不能背后来一板砖敲晕胤礽，反正一天之后就回去了……
胤礽感觉到熟悉的寒意，彻底清醒了。皱起眉：“这是哪里？”
胤禛见瞒不过，低下头小声道：“二十年前的一天……”
胤礽揉揉抽痛的太阳穴。“重点。”
胤禛用最简洁的语言把昨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见他虽然可怜巴巴，语气里都是掩不住的小兴奋，胤礽叹了口气。“仅有一天，你想去哪儿？”
胤禛睁大眼睛：“你，你你……”
胤礽挑眉：“算了？”
胤禛跳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是他父母给他留下的房子，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柜子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幸好衣服和钱都还在，备用钥匙也在毯子下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