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黑衣青年听后,沉吟不语,路子清按了他的手,笑问道:“少侠是从外地而来?”黑衣青年一惊,抬起了头,路子清笑道:“人都说京城的官是清官,却不知是因为京城为百姓话事的是张尚书,但即使清如张尚书,明若上官宰相,也有不得已的事。”他说罢,又看向那小贼,见对方正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看着他,他心中一动,开口笑道:“反正我的钱财也追回来了,不如就此作罢。”
黑衣青年听了,却皱眉沉声道:“若他日后再犯……”
路子清从锦囊中取出碎银,足足有十几两,道:“这些银两与我而言不过区区几辆,对他却可生活上一段时日,若他有心,自可借着这些银两,做些其他,谋求两餐一宿,该是不难。若他还是要偷要抢,下次犯在别人手上,要杀要剐,终是咎由自取。”他见黑衣青年仍旧不放心,便叹道:“若真是太平盛世,又怎会有人沿街乞讨,有人当街偷盗?”
黑衣青年听了,眼神一暗。
那小贼也是聪明人,听了路子清的话,忙开口低声苦求道:“大侠,我日后再也不敢了,今日放过我吧。”他哀声戚戚,叫人不由心软。
路子清轻叹一声,道:“我看这孩子也是万不得已,若有的选,他定不会再犯,不如放了吧。”
黑衣青年打量着那小贼,那小贼晶亮的眼睛满是乞求,他又看向路子清,见对方同是一脸祈求之意,眼底哀意无限,眼若大悲,悲天悯人。他心中一软,轻叹了口气,松开了手。
那小贼哀叫一声跌在地上,路子清忙将人扶起,将银子塞在那小贼怀中,轻声道:“好好收着,莫要让人见了抢走。”那小贼宝贝一般的抱在胸口,点了点头。见路子清轻柔一笑,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的给路子清扣了个头,站起身一溜烟跑了。
路子清看着那小贼跑远的背影,久久不语。过不得片刻,便察觉一股视线盯视自己。他转过头,见正是那黑衣青年看着自己,一脸欣赏。他微微一笑,对黑衣青年深深一拜,道:“多谢少侠适才仗义行侠。”
黑衣青年“哈”的一声笑开,道:“我觉得公子未必在乎那区区钱财。”路子清轻笑一声,回道:“钱财是小,只不过可以导一人向善,与少侠,与在下都是一桩美事。”黑衣青年点头称是,路子清又是一笑,深行一礼,道:“还未请教少侠大名。”
黑衣青年见路子清询问,脸上一红,倒也不扭捏,还了一礼,道:“在下姓柳,名思霁。思绪纷飞的思,光风霁月的霁。”
路子清笑道:“好名字。思霁,思霁,相思何所忆,雪霁初晴时。”
柳思霁乍听自己名字自路子清口中念出,只道路子清语调清平,几分粘糯之声,加之后来五言两句,听来好似情人心牵,爱人轻唤。柳思霁不由得红霞飞面,如烟火过顶。他见路子清明眸善睐,浑身透着一股子轻灵之气,喜不自胜,有意结交。遂问道:“听公子出口成章,又对当今政事颇有见解。公子更是宅心仁厚,气度广博,不知公子高姓大名,家承何处?”
路子清微微一笑,垂眼道:“在下姓路,名唤子清。子规夜啼的子,清者自清的清。”他一顿,自叹道:“高林滴露夏夜清,南山子规啼一声。邻家孀妇抱儿泣,我独辗转何时明。”
柳思霁听他话中哀戚切切,一时不知如何接应。想那子规原是杜鹃鸟,杜鹃泣血,天下人皆谓不祥,然子规夜啼,杜宇泣红,何其无辜?路子清自比子规,清者自清。让他不禁一阵心酸,心思一转,便道:“若说子清二字,也可作此解释。子为诸子百家,清乃立辨清浊。子清,乃高学之士,清明君子。”
路子清听闻,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这般解说吾名者,柳兄乃是第一人。子清受教了。”说着,他深深一拜。柳思霁忙将他扶住,道:“我句句肺腑,路兄又何必自谦,若说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而去是脱去凡身,泣血不过是为世人不平,路兄自比杜宇,想来是愿褪去凡胎,逍遥世间。”
路子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杜宇亡国,声声泣血,是不平不甘不愿,却被他如此曲解,说成了羽化成仙,苦渡世人。他这般心思可是有意讨我欢心?”思及此处,路子清腼腆一笑,道:“多谢柳兄开解。听柳兄言语,想必也是饱读诗书。”
柳思霁见路子清笑了,心下也跟着一喜,转而又听他话中似有调侃之意,赧颜一笑,道:“我哪儿是什么饱读诗书,儿时我被义父逼着读书,不过比起读书,我更喜欢行侠仗义。”
路子清笑道:“看得出来。”他顿了一下,正色问道:“柳兄看来是初次来京城,可有安排食宿?若是不弃,子清可以代为安顿。”
柳思霁拱手道:“多谢路兄好意,我来京城原是访友,如今寄住朋友府上,万事无忧。”路子清点头,道:“如此甚好。”说罢,转眼看了眼天色,路子清面上无限惋惜,道:“今日得遇柳兄,一见如故,可惜我还有旁骛,需离开了。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日才能再见。”
柳思霁见路子清如洛河之神,窈窕之姿,心有诸子,能识百家,心中甚是欢喜,听他话别,更是不舍,遂言道:“路兄是京城人士,我自居住京城,短期不归,若是路兄不介意的话,告知我地方,改日我登门拜访便是。”
路子清先是一愣,随后嘴角微勾,却有苦涩之意,摇头道:“适才柳兄问我家承何处,子清未曾回答,却是不能成言。想来柳兄在京城时日不多,若是柳兄稍加打探,便可知路子清是何许人士,相见自有去处。若是那时柳兄不弃,便来寻子清吧。”
柳思霁不解,道:“这……此话何意……”
路子清摇头道:“日后柳兄便明白了,只是教我言明,却是怕柳兄不齿。若是柳兄当真无所介怀,他日来寻子清便是,子清定当扫榻以待。”说完,他又行了一礼。柳思霁见他满腹难言,实不忍相逼,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既然京城人士对路兄人尽皆知,他日思霁定当登门拜访。”路子清轻轻点头,柳思霁道:“看天色,我也是时候折返。路兄,咱们就此别过,他日再见。”
路子清还了一礼,道:“柳兄慢走。”
柳思霁抱拳一礼,转身离去。路子清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动。直到柳思霁的身影在林荫道上渐行渐远,终至无形,路子清才缓缓转身,踏着轻步向菩提寺走去。
第4章
路子清边走,心中边自计较。适才见得柳思霁,他若是没有记错,此人该是武林盟现任的盟主。说道武林盟,可谓是天下人,人人皆知。所谓“近有朝堂,座据朝堂是天子。远有江湖,执掌江湖是霸主。”这江湖的霸主指的便是武林盟的盟主。
昔日武林门派散落,竞争激烈,彼此视为仇敌,只为一争长短,日日比拼,夜夜打擂,搅得天下日无宁日。后来关外兴起了一个魔教,此教众人武功诡异,魔教教主更是诡异莫测,行踪飘忽。魔教与白道各路挑战,每每获胜便痛下杀手,一时武林上腥风血雨,唉声载道。江湖中人说起那一年,便如同讲天下战事一般,个个面色凄迷,心有余悸。
魔教势力渐大,一日不除,便是一日祸害。更甚者,魔教教主有意染指朝堂。当时苍朝刚刚统一不久,人心涣散,虽天子勤政,但不服者甚众。魔教借此机会,想要一股做大。虽有年迈的武林人士指出,奈何心有余却力不足,不是身首异处,便是祸及家人。
眼见魔教要一同苍朝武林,当时有一位侠士自告奋勇,与魔教教主一战,若是战胜,便是魔教教主技不如人,需离开苍朝并永生不得入关。若战败,不过是落个身首异处,尸骨全无。魔教教主当时心高气傲,难免疏忽。与侠士比武,最终竟以半招之差,落于人后。至此,白道士气大振,魔教虽有心毁诺背誓,与白道人士几番恶战,最后终是不敌,败离苍朝,誓不入关。
自将魔教赶离,白道推举那位侠士为武林之主,当年联合抗敌的江湖人士成立了武林盟,誓言荣辱与共,全以那位侠士马首是瞻。
魔教虽已败走江湖多年,武林盟士气却是如日中天。今日路子清所见的柳思霁正是现任的武林盟盟主。
路子清虽未曾见过柳思霁真人,却早已知道他的点滴事迹,包括他的身形样貌。今日一见,路子清虽在第一时间认出,却未曾想过这人的气质全然不同于自己心中所想的江湖人士一般。若说起来,柳思霁没有寻常江湖人的粗野之气,一身玄色长袍,宽带拢腰,反倒是多了几分书卷气,几分贵气,不是江湖漂泊客,更胜远游纨绔子。想起柳思霁的样子,反而勾起了他对另一个霸主的思绪。
路子清神思纷乱,略一迟疑,暗自好笑,自己怎的就将柳思霁这个江湖草莽和天下第一富贵人做一并想了。就算如何贵气外露,霸气外显,柳思霁也不过是一个江湖草莽罢了。路子清自哂一声,摇头不语。只是他转念一想,却又不甚明了,武林盟向来盘踞北方,不近京城,此番柳思霁前来京城又是为了哪般?柳思霁此番来路不明,路子清不由得愁上眉头。
正想着,路子清忽然听得不远处低沉沙哑的诵经声,只听有人念道:“万法本无相,魔由心生。”路子清一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的走到了僧众听课的地方。只见课堂上法缘端坐正中,悉心说法。适才那句“魔由心生”正是他所念的。
路子清走到课堂外,洗耳恭听。堂内法缘见了路子清,微微颔首,以作招呼。接着讲述“无相无尘,无法无灭”的佛理。路子清听了几句,思绪纷飞。他幼时在菩提寺年度十载,对佛经,佛法知之甚详,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说他聪慧,便凡是别人说教,只要他看的一二,听的三四,便可懂得五六,识得七八,乃至推至九十,举一反三,识一知百。这般慧根,听学佛法也快过别人许多。只是他心底深藏一股怨气,学的佛法,懂得佛法,表面大彻大悟,心底却时常自问:“魔由心生,然为何一人造之孽缘,偏要旁人担之恶果,岂有此理?”路子清甚有慧根,旁人皆道:“此子聪慧,不可多得。”然偏偏他知佛理,懂禅机,却参不透世间百像。法缘看顾他十年,若非偶遇他痛骂天地,也不知他心中怨苦,深埋至斯。之后法缘有心劝诫,路子清满心接受,面色诚恳,法缘却不知他心底究竟作何想法。直至三年前,路子清留书一封,自此不见踪影。今日见他立于门外,听己之言,似有所感,心中欢喜,会心一笑。
路子清面色不动,心中千思万绪犹如初春柳絮,漫天翻飞。又似六月湖水,波涛汹涌。他几不可见的微皱眉头,偏过了身子。转眼见到立于廊下的清风,他心中一凛,忙正了脸色,又回头看了眼正在讲课的法缘,微一行礼,便转身离去了。
清风见了路子清,行了个礼,唤了声“公子”。路子清应了一声,当先领路,走到寺庙后山的柴房外。清风屏气凝神片刻,低声道:“公子,这里四下无人,可测安全。”路子清点点头,身子随意一歪,靠在了木栏上,询问道:“可有消息?”
清风点头道:“踏月去了公子故居,我询问了厨房的几名火工,他们都是在这菩提寺十几年的人了。”路子清应了一声,问道:“怎么说?”清风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公子,实不相瞒,我询问了许多,对于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他们都说不清楚……”清风抬眼见路子清皱了眉头,心里一颤,他知道路子清为人看来随和,若说办事得当,他自是奖赏丰厚,但若有事办的不得他意,他便有千般方法叫人难做。跟着路子清的人,皆知他的手段,自是没有人敢浑水摸鱼。此刻他见了路子清皱眉,心中担心,却仍低声回道:“他们说那日半夜见半山火光通天,夹杂妇人啼哭,犹如子规夜啼,叫人不寒而栗。他们说当日午夜救火,却只见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路子清一愣,问道:“只有一具烧焦了尸体?没有别人了?”
清风摇头,路子清又问道:“除了一具尸体,就没有见到有旁人来去么?”清风回道:“我也问了,可是就见到一具尸体,并没有见到别人。”路子清听了,沉吟不语。
路子清四岁那年同母亲搬来菩提寺附近,当时路子清年幼,又生了一场大病,他母亲为了他不得不做些辛苦劳作,待得路子清病好之后,两人相依为命。路子清以为此生便是如此,谁知路子清日渐长大,面容越见清俊,他母亲却患了失心疯,变得神志不清。路子清为给母亲医病,每日都会去菩提寺劈柴,赚些银两,法缘看他聪慧,便教他习字读书。
直到路子清十岁那年,一日午夜,他睡得正熟,忽然觉得四周闷热。睁眼一看,才发现房屋四周已是火海。他当日虽只是十岁稚童,却已经有了旁人不可及的定力与魄力。他取过水,湿了衣襟,唤醒母亲,想要逃离。走至窗边才发现窗棱四周被人钉了木板,根本无法打开。他心知是有人存心置他们于死地。他昏迷前,只记得母亲嘶声哭喊,叫他定要报仇,莫要放过一个。同时心口一阵剧痛,接着是皮肉烧焦的味道,之后他便毫无知觉。
等他醒来,已是被菩提寺的僧人救了起来。从那之后,他便在菩提寺住了下来,直到三年前,他才只身一人离开了菩提寺。
如今听清风说起,当日究竟是谁救了自己,又不欲人知晓。他只记得当日醒来,他像法缘询问,法缘只说有人将他送来菩提寺,至于是何人所作,他并不知情。路子清人小心细,虽然法缘说不知情,他却知道救他之人就是法缘。只是不明白为何可以将他救出,却要看着他母亲惨死。
母亲是菩提寺众僧帮着入殓的,想他母亲一代风华红颜,最后却终是化作一副焦尸枯骨,便忍不住感叹。
听清风说无人知晓当年火情,料想看到纵火之人的,恐怕只有法缘一人了。只是法缘对自己语焉不详,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抓到那纵火的一行人,就算知晓是谁人所作,却无证据。想他母亲恐怕便要含冤九泉,不能闭目长眠,心中便是一阵难过。
路子清心中虽然难过,脸上却露不出分毫。一旁清风见他沉吟不语,亦不敢打扰。
过了片刻,路子清才吸了口气,转头道:“既然你问不出什么,那踏月那边可有消息?”
清风道:“踏月去了公子旧居,此刻恐怕正在查证。”
路子清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一同去吧。”清风称是,跟在路子清身后,走了两步,忽低声问道:“公子,此事何不差遣旁人来问,何须公子亲自出马?”路子清听他询问,责怪的看了他一眼,道:“这件事说来是我的私事,不需旁人多做揣测。更何况……”他略一沉吟,道:“此案是件无头冤案,如今已经年过十载,希望渺茫,何必兴师动众?当日作案之人,如今恐怕早已不在,那背后主使,也是位高权重,你我轻挑不得,若无真凭实据,难保不会有人捕风捉影,到时候反倒是罪过一桩。”清风听了,忙闭嘴不语。
他跟随路子清两年,对路子清甚是佩服,言听计从。如今听他一说,心道:“不错,公子即说是权高位重之人所为,人多难保不会漏嘴,若是传出去,反而坏了公子大事。”想罢,又告诫了自己一番,念着定要提点踏月,回去莫要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