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庆听罢,仔细询问了几件事,比如殷无恨的言谈举止,殷无恨的武功如何,哑娘是否真的在王府,司徒锋和司徒雅到底是怎么闹翻的,为何司徒雅武功全失。由于殷无恨主动现身了,他倒也没追问唐家主究竟是如何被殷无恨杀死的。
因此,暗卫九也就没提那晚,他曾荒唐猜测司徒雅可能是殷无恨的事。至于司徒雅为何要将武功传给司徒嵩,他也不是很明白,只道二公子向来善良,对大公子恭敬有加,至于两兄弟几乎乱了伦常的事,为了司徒雅的清誉,自是不提。
两人这么一问一答,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时辰。
暗卫九也不知自己背部还有完整的皮肉没有,只怕这般难以收拾,会吓到二公子,心里很惆怅。转念一想,二公子为了不当武林盟主,宁愿把武功渡给大公子,因此不可能成为他的主人,回府之后也再不会与他亲近,怎么会看见他的后背。索性卸去内力,闷头挨了几十鞭,释然了。
第二十六章
司徒庆的英雄帖,是在腊月初八发出去的。那一晚,他确定是殷无恨杀害了梨花枪范冲。次日当机立断,一面派三子护送唐家主回堡,一面动用暗卫营和各地驿站递请帖,打算召开武林大会,当众宣布魔教重出江湖,好让各派严加防备。他做决策很快,只是没料到魔教更快,转眼杀了唐家主,又几乎杀害了他的二儿子。其实,他勘不透,殷无恨为何要这样伤及无辜……如果殷无恨真的恨他,大可直接来找他。
武林大会定在腊月二十五。因武当派迟迟未到,又推至正月初一。临近新元,商贾打烊返乡,官吏回家团聚,菜农炭翁不再进城,益州一天比一天冷清,往来的都是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个个披坚执锐,以至于本地老百姓不敢独自出行。
这几天司徒雅门庭若市,大家都想瞧一瞧这位与殷无恨交手还能生还的二公子。司徒雅不得不就同一个问题,耐心地解答上几十遍,说的最多的是“实属侥幸,全仗暗卫出手相救”。不少英雄豪杰惋惜他武功尽失,想收他为弟子,却让他一一谢绝。
到了夜里,他总算能喘口气,让暗卫一关好门牗,倚榻问:“胡三刀是谁?”
暗卫一立定道:“启禀小主人,胡三刀是暗卫营的总管,本名胡不思。”
司徒雅听到小主人三字,心绪颇为微妙。“暗卫一,为何你和暗卫九说话一个调调?”
暗卫一给问得瞠目结舌,憋了半晌:“因为……属下是暗卫。”
司徒雅想了想:“倘若有人要害我,你可愿意为我挡刀?”
暗卫一立即道:“属下责无旁贷,万死不辞!”
司徒雅语气温和:“那你和暗卫九没什么不同,他也说过万死不辞。只不过,有些事,他做的到,你做不到。毕竟你的身手不如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对不对?”
暗卫一惭愧,解释道:“小主人明察秋毫,暗卫九是我们暗卫营最好的暗卫。”
司徒雅端详着暗卫一:“其实,你也不错,浓眉大眼……”
暗卫一窘迫地挠挠头。
“但是,我还是想要暗卫九,平白无故,就觉得他非我莫属,我也非他不可,”司徒雅移目怔忪地看着榻前的灯花,“难道,真是我以貌取人,或者以武取人了?”
暗卫一陪他沉默良久,没话找话:“……属下在暗卫营时,和暗卫九住同屋。”
司徒雅来了兴致,坐起身,拥着锦衾听暗卫一细讲。
“他曾对属下讲过,”暗卫一不知从何说起,“他是……司徒家一位小公子收养的。”
司徒雅怔了怔:“哪位小公子?”
暗卫一道:“属下料想,定是小主人。”
“哪一年?”司徒雅冥思了很久,迟疑地问。
暗卫一也费劲想了很久,才答:“好像是改元那一年。”
司徒雅钩沉索隐算了算:“那年我四岁,入了蒙学……”暗卫一正听着入神,他却话锋徒转,冷不丁地,笑声抑成个古怪的语调,“他对我好,是在报恩?”
暗卫一不明所以:“属下以为,是暗卫九知恩图报,小主人善有善报。”
司徒雅呆了半晌,兀自拍拍脸颊,醒醒神,失落地叹了声:“我还以为他喜欢我。”
“……”暗卫一识时务地蹲回了暗桩的位置,暗道,二公子的心事,不猜为妙。
暗卫九醒得很晚。他做了很多梦,梦见在山谷里,梦见在岩石下,司徒雅似乎很冷,埋在他怀里,他伸臂将司徒雅搂好,小心翼翼,一动不动……醒来才发觉,怀里空空如也,他侧卧在榻,默默看着夜色顺着门缝融进来,融成满房静谧。
他穿好衣袍,缓缓起身,推门而出。这里是司徒府的偏院,有不少厢房,都熄了灯。他驻足半晌,背脊如同火燎,当下拔足往库房掠去——他们入府的九暗卫,平常取药、补充暗器,若是来不及禀报,就无须管家首肯,自由进出司徒府未上锁的库房。
这时夜深人静,他掠过临近库房的藏书楼,只觉远处墙隅似有一道黑影模模糊糊闪过。他心中一凛,霎时顾不得伤,调住内息燕子抄水迅疾追去,那身影的衣袂又在下一个拐角消失,他不动声色接踵而至,却忘了膝盖骨让铁蒺藜碾过,一步踏重——那身影机敏地回过头来,低声试探:“带刀?”
暗卫九走上前,借着廊外雪光一瞧,竟是负责保护大公子的暗卫八。他神色顿缓,将藏在掌心的飞刀收回袖中。暗卫八心事重重,领着他推开药仓的门。
“怎么回事?”暗卫九发觉暗卫八走路有点别扭。
暗卫八关好门牗,拿火折子点了烛台,借着翻找瓶瓶罐罐,掩饰道:“侍寝了。”
暗卫九默不作声,从瓷瓶中挑出个贴了‘玄参玉露膏’字样的,递给暗卫八——大公子好男色,他是见识过的,只是没想到大公子手筋脚筋受伤,还有这门心思向暗卫逞欲。他转身轻车熟路寻到金疮药和绷带,正准备离开,暗卫八叫住他:“慢着,我替你上药。”
暗卫九道:“不必,你顾好自己。”
暗卫八问:“你要走了吗,胡三刀真的要让你去找三公子?”
暗卫九道:“明天一早就走。保重。”
暗卫八一把拉住他,敲个警钟:“三公子对你有所图。”
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暗卫九还是转过身,郑重其事看着暗卫八,表明决心:“主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是暗卫,理应为主人分忧解难,不死不休。作为暗卫,想太多,做不好。”
暗卫八钦佩地拍拍暗卫九的肩:“会不会死我不知道,到时候你得尽量放松。你让年纪最幼的三公子胡作非为,滋味想必比我所承受的更加屈辱。何况这些时日,我看出来了,你认定的主人就不是三公子。咱们当暗卫的,最好就不要先入为主,但你既然先入为主了,事已至此了,何不争取一回?”
“……”暗卫九发觉,暗卫八和他说的不是一件事。
“至少,我要是你,我就去和二公子道个别,”暗卫八顿了顿,暧昧道,“正好二公子的暗卫是秉剑,大家都是好兄弟,肯定替你瞒过去。你要是觉得尴尬,我陪你去。”
暗卫九沉思良久,说服自己般,缓缓道:“就隔窗看一眼。”
暗卫八道:“那敢情好,算我一个。”
两人顾不得痛,趁着尚未鸡鸣破晓,穿过司徒府西北边的竹林,摸进司徒雅的院子。
司徒雅耳力极好,俩暗卫尚在竹林中,他半睡半醒间就听出了燕子抄水的动静,疾如满弦之箭,穿林打叶,知道是暗卫九来了,大喜过望,却只能装作不知。心里在想,按暗卫九的性子,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半夜主动来找他,至于是什么大事,一时半会猜不透。
但听得外面低声唤道:“二公子,暗卫九来了!”那人又道,“别跑……”
司徒雅大惑不解地起身拢襟。暗卫一已点燃蜡烛,得到许可后,推门出去查探。三个暗卫也不知在院子里磨蹭什么,待司徒雅下榻,暗卫一和暗卫八才挟着暗卫九进来。
司徒雅和暗卫九四目交接,气氛莫名其妙尴尬了。
司徒雅率先回过神来,微笑:“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暗卫九沉默片刻:“属下不想打扰二公子歇息。”
“没有你抱着我,我根本睡不着。”司徒雅真心实意道。
只言片语,让暗卫九几乎忘了为何挨鞭子。
暗卫一和暗卫八认为两人就要相拥相抱了,正准备告退关门,暗卫九破坏气氛道:“属下是来道别的。”
司徒雅点点头——无论如何,往好处想,至少还记得和他道别。“去何处?”
暗卫九道:“蜀北,剑门,找三公子。”
司徒雅缄默不言,片刻之后轻轻道:“我本打算,明天向父亲提出换暗卫……倘若这是你自己的意愿,你心意已定,我也不留你。但是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属下洗耳恭听。”
司徒雅看向烛台,叹了声:“你至始至终,犯着一个大错。”
暗卫九道:“还请二公子明示。”
司徒雅盯着暗卫九:“你再抱着我睡几个时辰,我就告诉你。”
暗卫九思索了半晌:“属下遵命。”
司徒雅面不改色续道:“我睡觉之前,惯常沐浴,你跟我来。”说罢,转身出了厢房,领着暗卫九到了浴堂,差遣暗卫一烧来热水。暗卫八识趣地告退,司徒雅唤住他:“暗卫八,你腿上似乎有伤,我本不该烦劳你……”
暗卫八连忙道:“二公子尽管吩咐。”
司徒雅附耳如此这般一番。暗卫八不由得看向茫然的暗卫九,继而默默从怀里摸出个瓷瓶,正是暗卫九之前替他挑选的玄参玉露膏,讪讪道:“属下去把风。”
暗卫九明白了,万念排空,只留一念——这小小的瓷瓶,是和他有点孽缘的。
第二十七章
目送俩暗卫融入院中夜色,司徒雅闩好门窗,挑亮灯檠芯子。
烛光攒动着,点点拔高,和桶沿漫出的热雾织成光影,氤氲朦胧。
蜀纸窗纱渐渐染上烛火和水雾的暖意,这一室暖意,和外面雪打风削的隆冬无声抗衡,在薄薄的素窗纱上蒸出水痕。听着那凝重的水珠挲过窗纸的细微动静,暗卫九神使鬼差的,只觉是自己无法抑制地沁出了汗。看不见的汗珠,在顺着肌肉紧绷的纹路滑动,甚至腌臜进伤口。他岿然不动伫立着,离门槛只有几步之遥。司徒雅那袭松散的素软缎,从他身畔扫过时,明明很慢,却似带了一阵凉风。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接下来要做什么。司徒雅在榻前放下玄参玉露膏,瓷瓶已握得发热。他回转过身,打量着暗卫九的衣袍,清清嗓子,道:“脱罢,水要凉了。”
“是。”从暗卫八侍寝的事,暗卫九看得出,这一坎始终是要迈过去,尽管他师父讲过,主人家要求暗卫解决欲望,往往只是形势所逼,譬如中了毒,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平常如影随形,用起来方便,谁说不能是个消遣。而且他乐意侍奉二公子。丈夫一诺五岳轻,何辞脱衣解襟。只是他再怎么努力,也敌不过天不由人。如果这是二公子想要的,那么也是他最后能给的,无怨无悔。
他默默褪下裤腰,伏首跪着,衣袍恰好遮住膝上铁蒺藜扎出的伤痕,看上去和没脱也没什么两样。早料到有这一夜,他就不该卸去内力硬生生挨鞭……背部的伤势很是不雅。
司徒雅温柔提点:“衣服。”
“属下以为,这不妨事。只是,”暗卫九冷静地岔话题,“二公子重伤初愈,不宜太过操劳,以免伤及阳元根本。若公子执意为之,还请以泄欲为本,速战速决。”
司徒雅顺着他的话讲:“那你打算怎么做,既不用让我太过操劳,又能速战速决?”
暗卫九默不作声,司徒雅一句话,搅得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只觉碰一碰司徒雅,想一想怎么做,就是莫大的亵渎,就是以下犯上的僭越。他宁愿奉命到哪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和素不相识的人苟且,也不想亵渎司徒雅。想到末了,只惭愧地剩下一个念头,不如自戕谢罪……
司徒雅蹲下来,凝视暗卫九片刻:“你受了伤,浑身血腥气跪在地上,我能不操劳?”
暗卫九不由得抬起头,怔忪地看着司徒雅。
“脱衣。”趁着暗卫九因他一语道破怔忪,司徒雅冷不丁发号施令。
“……”暗卫九不由自主,应声利落解开袍带,三下五除二赤呈出躯干。
暗卫九的身前并无伤痕,司徒雅看看那除去的衣袍上的一堆飞刀、两把短刀,还有来不及换的绷带和金疮药,面上严肃依旧,颐指气使道:“起身,往浴桶边走。”
暗卫九领命而往,走了几步,想起背上狰狞的伤势,却不好再遮遮掩掩。请示道:“二公子不妨闭眼稍等,属下即刻处理好。”当下到浴桶边,用帛巾蘸了热水,反手往背上抹。
司徒雅却不肯闭眼,只是目不瞬地,看着那一背纵横入骨、鲜血淋漓的鞭伤。
他苦心经营的患难,昼夜不休的折腾,好不容易让暗卫九放下芥蒂,熟悉他接纳他,却不知是谁一顿鞭子,又将暗卫九打回疏远的原形?慢慢地,回想起入藏剑阁时暗卫九那一刹紧张,他心念电转,理清了就里,他父亲断然不会颠倒是非赏罚,定是那名为胡不思的铁面人干的好事!
“你别动。”思索间,他已下意识夺过帛巾,拧干水,顺着暗卫九绷紧的背部的道道伤痕,仔细清理黏腻的血丝。有些临近鞭伤的血迹,已干涸得不易抹净,稍一用力,又怕弄痛了暗卫九。他情不自禁,按住暗卫九的肩,凑唇用舌尖去反复舔舐。
暗卫九知道那十二股皮鞭的厉害,却苦于自己看不见背后的伤。唯恐司徒雅看久了会做噩梦,偏偏得令不能动,只能任由那湿热的帛巾,在伤口附近轻轻打转。火燎似的痛感,让司徒雅蒙着湿帛的指腹一抚,有所纾缓,又平添几分莫名其妙的焦躁。他勉力将喧闹的绮念逐出脑海,冷不防司徒雅在他伤处一舔,霎时难以置信,浑身僵滞——他方才没个防备,欲望竟有苏醒的兆头,想强行压下去,却反而让那舔舐的煽情感觉深入骨髓。只恨那百来鞭太轻,对他的定力毫无助益。
司徒雅浑然不觉,专心抿去几处融化的血痕,拭净暗卫九的背脊,敷上金疮药,拿绷带层层裹好……一想到有人从中作梗,擅自惩罚暗卫九,逼暗卫九去找司徒锋,而暗卫九竟然还照办不误,他就无名火起,忍不住喃喃道:“暗卫九,若非你执意救我,我早已不存于世。我当真以为你需要我活着,原来有人打了你几十鞭,你就动摇了,就要去找我三弟了?打你的人固然可恨,你却也经不住考验。我又何必发下重誓要当你的主人,却任凭你一遇雨打风吹就妥协……事到如今,我只恨挨这鞭子的不是我,至少我认定一件事,就是挨千万鞭,也不会为区区鞭刑改变。”
这番话之于暗卫九,犹如当头棒喝,字字诛心。他闭眼,再睁眼,眼里空茫:“属下是暗卫。主人曾教属下,暗卫无喜无怒不骄纵,定心平气勿矜持。二公子何必多言,属下素闻床笫之事,置于半夜和鸡鸣之间,方才不伤血气。良辰将尽,行乐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