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这么多年布朗特家还不是都她一个人撑起来的。
有谁帮过她一把?没有!
连唯一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丈夫都……
唐娜的面上风云变幻,愤懑、不甘、痛苦一一闪现。
阿雷纳斯终于注意到自己被打扰了似的,转头皱眉看着他们,眼见争执的气氛风雨欲来,令他感到即惶恐又担忧。
阿雷纳斯抬头望了望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此时也在看着自己,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哇!叔父,是你啊。」阿雷纳斯惊奇地认出来,「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结果杜兰半晌不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父亲应该也回来了吧!他在哪里?对了,我要让他看看我的画。不过父亲总会说很好,很好,我觉得他根本就没用心。」
杜兰听着他真挚如孩童般的口吻,忽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那时候阿雷纳斯还只到他膝盖那儿高,竟然还记得自己,真是不可思议。
「你说呢?叔父,你觉得怎样?」
杜兰侧头回视,俯身应道:「非常了不起。」他说道,「你画的是个伟大的女人,这很好。也别忘了你父亲,若他看不到自己在你的作品中出现,会很失望的。」
「是吗……」阿雷纳斯呐呐地说,「好吧,我听你的。」
唐娜冷漠地看着这个快奔赴老年的中年人,像在看路边的一只流浪狗。
「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我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你赶出去,反倒愿意跟你谈话。」唐娜开口,对杜兰说道,「当时你是仅有的可以掌控大局的人,却偏偏抛下这一切,任性地跑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做了个世人唾弃的黑袍法师……」
「我不知道你是为了追求不老不死,还是别的什么……不论如何,你都对不起你哥哥,甚至整个家族。所以我就擅自做主,将你的名字从家谱中永远地划去了。」
「凡是有人问起你的事……不,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曾是这么想的,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就要抹杀掉你的存在。要不是因为西摩尔小时候,被那个卑鄙的三流佣兵团追杀,而你出手救了他一命的关系,今天,我宁死也不会见你。」
闻言西摩尔浑身一震,立刻朝杜兰望去,好似回忆起了别的事情,连修亚也诧异地歪了歪头。杜兰淡淡垂下眸子,仿佛对她的知情感到丝毫不意外。
唐娜顿了顿,质问道。
「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在他死后一走了之?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狠心又自私?!」
老人的声音沙哑得过分。
当时困难的局面几乎要把她压垮了。
而她最埋怨甚至最恨的,就是那个明明有能力挽回一切,但因为害怕所以逃避的胆小鬼。她不明白丈夫干嘛要用自己的命换取这样的人活下来。
这句话之后,突如其来的寂静浸透空气。
所有人都望着崩溃到哭的唐娜,从未见过这个一辈子主宰家族的女人这样失态,有的惊诧到了极点,殊不知,这份感情积累了太多年,只是缺少好的发泄口而已。唐娜有时误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动摇了。实际上,不管是否如此,她都唯有强行忍耐下去,直到双鬓变得花白,脸上爬满皱纹,连心灵也比经历风吹雨打的顽石更坚硬了。
杜兰听她的每一句泣诉,正跟当初菲特罗的每一条遗嘱所吻合。杜兰不敢告诉她事情真相是怎样的,那只会让这个不堪重负的老妇人再次经受打击。
轻轻拥住了唐娜,感到怀中老人的身躯大幅度地颤抖起来,却死命地抑制住了,没有推开。
大概唐娜永远到死都不会原谅他。
不过,也好……
从他明白自己对兄长情愫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不配得到谁的原谅了。菲特罗虽然不爱他,却比世上任何人都疼他。光是这点,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chapter twenty one 释怀
在外人眼中布朗特家尽拥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却有个道不尽的遗憾。
这个家族的人普遍健康状况堪忧,常常是正值壮年,却会不幸染上遗传病。之所以说是家族遗传病,因为不管是发作和潜伏的时期,还是症状都出乎意料的相似,至少,官方说法是这样的。顺便一提,官方还有种说法,那就是,家族中女性患病的几率非常低……
便是诸如此类了……
这种传闻以前的他尚能一笑置之,现在只觉得是浓浓的讽刺。不过,也不是仅仅布朗特家面临如此困扰,其它有名望的老贵族比方说萨农罗佩、乌泽亚,都算在四大家族之内,唐娜出身于后者,修亚则是她的外甥孙。
「有人在暗地里谋害我们。」唐娜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光我们,他还要逐渐削除别的势力,只因为那不利于他掌控整个王朝的权力。」
杜兰摇了摇头,叫她最好就此打住。
唐娜抬眼:「不,我必须得继续说下去。」
这里有采光充足的窗户,可外面的天色却不怎么明亮。阿雷纳斯停止了作画,抱起膝盖,呆呆地看着他们说自己听不懂的话。公爵对他痴痴呆呆的父亲生出几分悲悯,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侧过头任由沉默弥漫在这一片小小的天地里。
「这太可笑了。所有的暗杀行动都是冲着我们来的,就像是猫捉老鼠一样,」唐娜说,「我不知道这已经持续了多久,几十年,还是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唯一能打破这个局面的方法就是……」
「变革。」
唐娜语气寒冽地吐出两个字。
杜兰转过头,发现没有一个人露出吃惊的表情,像是暗地里都互相通过气了。他顿时明了了,他能够理解这个念头,不过,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
不得不说在唐娜的带领下家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有好有坏,大家都看在眼里。至少她让布朗特家多生存了半个世纪之长,对一个女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她不能忍受自己死后,心血被人破坏的可能性,因此这个大胆的预谋便产生了。
「统治者一步步把权利从我们手中收走,却不是一次性全部拿光,为的是让我们衰弱下去而非永久消失,因为他需要有地位的人维持国家的根基,既是阶级分化——这完全不公平!」
「你能帮到我们的。」唐娜盯着他的眼睛,「你不会再一次逃开,对吧?」
这番话的隐喻实在太多。杜兰愣了一下,蓦然想到假如菲特罗看到此情此景,不知道会不会后悔他自己选择的死路。不管他是不是个欣赏花儿的人,都阻止不了别人清除花丛中的荆棘。为了向皇帝陛下证实自己的忠诚,菲特罗死得凄凉无人问津。现在的四大家族已经失去了以往的光辉,手中握有实权的,恐怕半个也没有了。
由于上层贵族们的权利均被收回,加上不间断的暗杀与明杀行动,对民众隐瞒事实的举措,只会惹怒愈来愈多的人。帝国存在的时间太久太稳固,万物总有土崩瓦解的一天。时间问题罢了。
唐娜的意思他知道,他看得出来这座城里流动的隐患,到处传播着的流言蜚语,突然多出来的异族生物,表面看似友好,但是人们都觉得恐慌极了。这些无不昭示着将要有一场巨大的混乱拉开序幕了。
那会是什么?
他描绘不出来具体的画面,
杜兰又让唐娜失望了。他再次摇了摇头,说道:「那是你们的事。」说完,他慢慢吁了口气,感觉长久以来的某种负担被卸下了。
「你……」唐娜的脸色变得很差,「权当我刚才没有那么说过,你果然还是那个懦夫!」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此时,杜兰有意无意地瞥了雕像般的修亚一眼,后者对他的目光非常敏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如果你…你真的下定了决心,就要赌上失去一切的准备,因为这种事容不得失败,而你守护了多年的事物,很可能会在朝夕之间尽皆颓圮。」
「哼,不劳你多心!」
唐娜对他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经破灭,这场谈话便瞬间失去了意义。她背过身去,努力挺起佝偻的腰,看起来大有要迈步离开的意思。
虽然预料到会变成这样……
杜兰明白自己离开的时刻到了。这一走,他可以确定,他便再也不会回来了。过往的杜兰因为种种原因,尤其是兄长自杀背后的阴谋,对家族总是抱有那种无法释怀的情绪,所以内心其实盼望着能够得知家族的近况。只是,当年的旧人旧事都被换新了,甚至连体制也被改动,昔日元老们都不知去了何处,剩下的是全然陌生的面貌。
说他无情也好,说他冷血也罢,他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了,又怎么可以插手于其中?
「为什么你一直看着我?」修亚突然问道。
杜兰微微一笑,嘴角的意味逐渐淡化:「为什么你会在意我看着你?」他反问道,顿了顿,见到修亚哑口无言的样子,「在你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家人、生命,爱情还是权利?」
「荣誉。」这个棕发男人毫不犹豫地答道。
「希望如此。」
杜兰没再说别的,走到阿雷纳斯面前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在众人包括阿雷纳斯本人变得紧张的注视下,先是用精神力查看了一会,大概过了十分钟,枯涩的咒语开始回响在空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黑色烟雾,从阿雷纳斯的头顶上缓慢溢出,像是滚滚乌云,盘旋了好一会跟着咒语停止时飞到了窗外,然后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杜兰收回手,衣袖猛烈抽动了空气。阿雷纳斯外表并无异状,只是看起来跟睡着了一样。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幕,脸色较之前有些发灰,更是缺少了生气。
他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他会慢慢变好的。」
听上去疲惫至极。
杜兰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说不定阿雷纳斯永远沉浸在孩童的梦境里才是好的,但是连个选择也没有,于他和别人都不公平。他的大脑受过重伤,记忆回溯到了不知何年何月,杜兰只有在他心里埋下一个警告的种子,可以在他混淆错乱的时候,借助外力提醒他现在真实的状况。
目及处光影扭转昏花,仿佛随地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门离自己很近,可是走出去的时候,步伐虚浮到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了。
身后那座古朴沉淀着无数历史与泣歌的府邸被彻底留下了。
杜兰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他自己。那些人和事像是化作了过眼烟云,像是沙漏里的沙,纷纷从他指间溜走。以前执着的,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甚至过了很久很久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跟西摩尔道别,
跟哥哥长得那般肖似的人,布朗特家,乃至全世界,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了吧。
还有那个叫做修亚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故意希望别人给他安上游手好闲无所作为之类的形容词,似乎甘愿当一块不起眼的陪衬布落在别人后面。但是,杜兰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的野心决不会比任何人小。
通常,这样的人要么成就一番伟业,用残酷的美名包裹自己;要么会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暴徒。两者的区别基本上只有成功与失败。
现在他还管那么多干嘛呢?
总之……
总之了了。
杜兰不想这么早就回去,现在的他满脸失落怔愣如同街头的一名流浪汉,尽管他的内心在沉重的同时异常的轻松。到时候约翰可能又要拖着自己左问右问,纠缠不休了。
杜兰顺着记忆漫无目的来到四方巷,曾经是一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如今变成了普普通通的居住区。不过,他以前喜欢的那种香甜气没有消失,这里还是有间糖果店,只不过商店的主人换了不知几代人了。
他呆坐在树下的长椅边,脑中空茫如同阿雷纳斯尚未动笔的水彩纸,泛着昏黄年代感的色泽。风起之时,秋末的苍叶被卷了起来,预示着冬日的来临。
这一刻的他好像除了呆望什么也不会了。
小孩子大概都很喜欢吃糖果,不知道约翰喜不喜欢呢?杜兰思考了片刻,换到了另一个问题上。从小到大似乎洛伦都没尝过柠檬糖之类的酸甜滋味,也许,那孩子现在有点埋怨自己为什么会让他十几年都活得那么苍白吧。
有点心神不宁地朝后瞥了瞥,总感觉有个扰人的视线在何处凝视自己。
被盯住的感觉挥之不去的熟悉。
「你怎么了?」
男孩子到他身旁坐下,声音软糯。
杜兰看了他一眼,意外地发现他是杰夫,手里拿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袋子。见杜兰愣愣地望着自己手中的东西,杰夫的嘴角抽了抽,决定还是掏出几块糖送给他。
「要什么口味?」杰夫犹豫了半晌,「玉米的,可以吗?」
「好的。」
杜兰掂了掂那颗圆溜溜的玉米硬糖,像是玩扔硬币那样,明显惹来了杰夫的不满眼神。于是他无奈地停手,听身旁的男孩子问道:「叔叔,约翰没跟你一起出来?」
看样子并不知道自己去过他家。
杜兰弯了弯眸:「没有啊,介不介意我问问,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呢?」
杰夫有点不好意思了,说道:「呃,我是偷偷溜去上区玩的时候碰到他的。因为那时候他看起来像个小乞丐——没有冒犯之意——我很吃惊,还很过分地大叫道,贱民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他低下头,「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哦。」杜兰歪头好奇地看着他,「那你们是如何变为朋友的?」
「这个……」
凝噎了半分钟之久,杰夫的表情有几分茫然。他想了想,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没必要去追究这个问题吧。反正我们是朋友就对了。」
「哈哈哈哈……」
杜兰倒在长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几度想要捶上自己的腿,这令杰夫疑惑地侧目。
这笑声听起来并没有掺杂什么恶意,纯粹是想笑,所以笑了而已。可是杰夫非常不解,自己有说过什么滑稽的话吗?
杜兰探手绕过这孩子的金发,指尖在他的后脑勺点了点,接着,突如其来地打了个响指。
轻轻的,啪。
「醒醒吧。」他说。
杰夫呲牙咧嘴地往后退了几步,抱着剧痛的头很久没反应过来,等他抬起脸来的时候,树下长椅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而他送给那人的糖果落在地上,甜蜜的亮黄色包装纸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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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那种古怪的气氛愈发浓厚了。
从踏入这座城市开始,似乎就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进行。空气中飘扬的栀子花香气,也许只是为了冲淡角落里散发出的恶臭味;人们欢声笑语的相处,或兴高采烈或平静祥和的面容,也许只是为了掩盖彼此对于厄运的危机感。
杜兰的头晕呼呼的,保持着这个状态回到了家里。他仿佛看到约翰就站在面前,张口说了些什么,表情挺难看的样子,可他根本没心思去理会了。
好累……
他脑中反复闪过同一个字眼直到入睡。
究竟是消耗了太多魔力的关系,还是不安定的空气因素问题?仅仅出去了一天,竟让他感到如此的虚弱……
到后来走路几乎看不清路面,全凭着感觉像个盲人般的往前摸索。
眼前的世界终于彻底一黑。
睡梦中,他的手被一双温暖小手握住了。谁都不愿意松开。
chapter twenty two 袭击
「你来了?」
「钱。」伊文把布包放到桌上,「这是你的东西。」
对方拆开一看,被那对血淋淋的眼珠子刺激到差点没呕了出来,连忙用布遮上了。再看伊文,面部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再次叙述了一遍重要的事情。
「钱。」
他的主顾讪讪笑道:「又不是不给你……啊哈哈,真不愧是黑之刺客,就凭你这办事效率,也足够挤进整个佣兵公会排行榜的前几名了。这些是你的酬金,共九百八十金币。作为一条人命的价钱算是很高的啦。另外有个小小的意见,下次能不能不要弄出这么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