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杀手,不是清洁工。作清洁要另算价格。」
「……」
「下次有私活儿再找我。」
伊文搬起那个装金币的铁箱一瞬间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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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无边无际的失重感,空气灼烧起来,呼吸道被什么脏污物质堵住了。他觉得自己快要吐了。伸手脱力地抓了抓虚空,什么都没有,这时才发现那双跟自己交缠的手不见了。指尖发寒仿佛逐渐流逝了生命的迹象。
一定是病了。他模模糊糊地想道。寻常的魔力损耗绝对不会让他变成这样,好像被打了一针又一针的强效昏睡剂,明知道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可是无论如何都清醒不过来。
不行,不行……
决心要对抗这个可怕的梦魇,杜兰难受地睁开眼,拖起灌了铅似的四肢爬了起来。
头顶上那道冰冷视线紧紧跟着他。
杜兰蓦地抬手用力一抓,看到半空中掉落的纤长银色发丝,顿时面颊变得苍白失色。洛伦就坐在窗台上,那张略微成长了些的容颜,除了淡漠没有别的情绪。他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想要快步走上前,却因浑身乏力倒在地上,剩下的力气只够支撑自己不要立刻昏过去。
洛伦轻巧地跳了下来,来到他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好让自己细细打量这人再熟悉不过的容颜。
他还是一如往常,自己却变了许多。
「很抱歉,让你受罪了。」洛伦柔声说,「再等一会儿好不好?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三个人就能回到过去那样的生活了。」
什么意思?
杜兰呆了呆,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被欺骗的巨大的愤怒,几乎吞没了全部感官。
「你把那孩子带到哪里去了?」他咬牙。
「约翰吗?」洛伦顿了顿,接道,「他太不听话了,我只有提前把他接走了。」他露出几分奇异之色,「你就那么惦记他吗?明明我就在你面前,为什么都丝毫不感到欢喜呢?」
「我是问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杜兰感觉难受到极点,空气如同闷闷灼烧的烈火,令他烦躁到只差揪住洛伦的领子吼起来了。
洛伦愣了一下:「真的有那么不舒服?」
他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个问题。
「也是,现在全城都是这样的。」洛伦自言自语般的,放松了手上的动作,转而摸了摸他的被汗水打湿的偏红色头发,漂亮的银眸中闪过一阵雾霾,「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了。相信我,这一切都会结束的……」他说着声音变得有些委屈,环抱住杜兰的身体,仿佛还是那个记忆中的小孩儿,「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真的好想你。你呢?」
杜兰闭着眼,面容几近扭曲,忍不住大口喘息了几下。
头好晕……
快要听不清楚外界事物发出的声音了。
「我以为你会说你想我了的。」洛伦不知道他有多痛苦似的,头枕在他的肩上,感受着熟悉的低温传来,「每天看着约翰在你身边吵吵闹闹,好像你的注意力都被他夺走了,再怎么不痛快也是没办法,谁叫他是我弟弟呢?」
「其实他的话……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那个碍事的人又出现在你身边了?从我小时候见到他对你做出的事,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他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
「否则,我一定要亲手撕烂那家伙的血肉。」洛伦轻轻软软地说道,「你不会生气的,对吧?」
怀里没有任何回应。
发现杜兰已经陷入沉睡状态中,洛伦并无意外,只是俯身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那么,就当你默认好了,亲爱的,做个好梦吧。」
洛伦把他抱回床上,流连不舍地亲吻抚摸了一会,像是要在这个男人的身上留满自己的印记。
虽然肖想已久,万分希望能够同他多相处片刻,可惜的是,暂时还不能带他离开,外面又太危险了,待在伊文的家里反而可能比较安全。
反正那家伙横竖也活不长的,再不会构成什么威胁了。
洛伦满意地冷笑起来,掀起窗帘,振拍银翼飞到上空渐渐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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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兰感觉得到有人一直在旁边,就在很近的地方。他怀疑是不是约翰回来了,便伸出手,得到的是对方的五指交缠。那一刻,他明白过来,奈何那种安心的气息围绕在四周,令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梦中。那人大概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直到他醒过来之前,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几个小时,可能是几天几夜。杜兰终于觉得意识清楚了些,虽然头脑依旧沉甸甸的,如同里面被塞了十斤重的沙袋,但总算是恢复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天色大亮,惨白到不正常。
杜兰转头看到床前的伊文阖眼小寐,再看彼此交缠的手,心里生出些许暖融融的意思。随即他想起来约翰和洛伦的事,脸色又沉下了。
伊文的手感应到什么似的动了动,眼睛随之睁开,黑檀色的深泉空无一物。
好在很快就神志清醒过来了。
「你醒了?」
「我刚刚还想这么说呢。」杜兰笑了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天前。」
「我睡了很久吧……」
「没事。」伊文安抚性地握了握他的手,「醒过来就好。」
杜兰不语,看向外面隐隐流动的光明元素,太多了,几乎整个城都被笼罩在光明之内。难怪天色会这么亮。除此之外,还有阵阵狂暴的风声,大自然的怒吼声,火与剑碰撞的响动,以及若有若无悲天悯人的颂歌。无秩序的混乱将要逼近了。
忽然感觉胃里翻江倒海,扶住床架差点吐出来,腹中空空,只能干呕了。
耳边传来伊文的声音:「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块水晶吗?把它握在手心里试试。」他依言取下水晶放在手心,果然,那种恶心的感觉消退了很多。
怎么会?杜兰趴在床边好一会才彻底缓过来,抬起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困惑。
「这是无属性抗魔水晶,可以吸收对你有恶意的元素。现在这种东西应该还比较少见。」伊文解释道,「你看,它变亮了。」
确实,那块水晶比之前变得更加雪亮透澈了。如果说之前是透明色的,那么现在就是纯白色的。杜兰略略思索,领悟到颜色变化大约跟其吸收的元素有关。只是,以他高出常人多年的见识,却也没没听说过这种东西的存在。
「以前在黑暗精灵族生活的地方,这样的无属性物质不算什么稀奇的,不过,如今倒是很难找到了。我也只见过我祖母留下来的这一块。」
「是这样啊……」
杜兰摩挲了一下那光滑的晶石面,说:「这个给了我,那你呢?」
「我的状况至少比你好多了。」
「谢谢。」杜兰撇过头去,「外面是什么样子?」
「很糟糕。」
「糟糕到什么地步?」
伊文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你听。」
杜兰听着,空中可怕的轰鸣声更庞大了。那听起来像是急促的呼吸声被放大了一百倍,所以就格外的吓人了。天空的光芒时不时受到黑暗的侵袭,从这间屋子便可以感受到外界的明暗变化。杜兰刚才打量伊文的时候,总见他面上擦过一阵阴云,接着亮了起来,色彩也红润了不少。再过一段时间,突然又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
这里离市区很远,依旧能够闻见人们的挣扎,来自天空上方的暴虐,乌云、风,还有元素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破坏力。但那仅仅止于天空上方,中间的光明结界阻隔了外界的景象。
全城都响起了祈祷的前奏。
杜兰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要出去看看。在他开口之前,伊文摇摇头打住了他的话,并用黑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这是一场严肃的仪式,注视不单单是注视,而像是灵魂交流似的。
他静静地盯着那隽美无双的侧脸,期盼蓝色的眼睛里会映出自己的倒影。
伊文记得,在迄今为止有限的相处过程中,自己从未对杜兰说过喜欢之类的字眼。
说不说有什么区别呢?伊文总是认为这没有太大必要,男人不屑于听到装模作样的情话,与其相比,做点富有实际意义的事不是更好吗?诸如此类的反驳不间断在他心中闪现,逼他不得不打消告白的念头。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害怕得到无所谓的回应。
因此无论徘徊多久,那句话始终被咽了下去。
「要不然,你再睡一会吧。」伊文淡淡地说,「过一会,外面的状况就没这么难过了。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后面的语气充满安抚性质。
谁知杜兰拉着他往外走:「不,我们必须得出去看看。」
chapter twenty three 毁灭(上)
外面的情况比他们原先以为的要更严重。杜兰抬头看去,很明显在那透澈的光明屏障之外,有一群巨大的有翼生物在活动。说是活动并不贴切,它们是在攻击,不停地想尽办法开出突破口。因此,这就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会听到雷鸣般的可怕响声了。
街上空荡荡的,人们都聚集在广场中心。两人走了过去,还没接近,远远的就能听见人们祷告的声音。好在杜兰有了水晶的防护,遍布每寸空气的光明元素只给他带来了轻微的不适。
铺天盖地异常不详沉重的阴影笼罩在乌空之上。
杜兰喃喃道:「怎么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猛然转头看向伊文,语气有些颤抖,「你告诉我,离我上次醒来到底过了多久?」
「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冷静一点。」伊文连声哄劝,同时,担忧地深深蹙起眉头,「真的只过了两天而已。我没有必要骗你的,不是吗?」
「两天,就让伯尼坦变成了这个样子!」
杜兰呼了口气,隐隐明白了当初洛伦离开的理由。他又想起上次洛伦出现时,对自己说的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其实到后来,他就支持不住地昏睡了过去,可是,光是前面的那一部分,已经足以让人大吃一惊了。那是他的洛伦呵!龙族用了多少年的时间把那孩子打磨得像块冰冷磁石,以至于变得那样陌生了?
广场上的民众祷告时产生的信念之力,汇聚一处,成为了笼罩整个城市的结界的源动力。此刻,人们等同于武器;等同于护盾。但在保护这个城市的同时,亦保护了他们自己的生命。
那些黑袍人是来自青空之森的精灵。正巧人族要跟全世界种族延续同盟关系,为了共同对抗将来的共同敌人,以及最严重的隐患——随时有可能侵袭回来的龙族;精灵族愿意跟人类联手,不谈彻底消灭,至少做到互相防卫,即在政治和情理方面能说得过去,也能避免日后遭遇不测之际无人施以援手的状况。
只有亲自参与了屠龙之战的人,才明白历史的真相是什么样子。
赫鲁达赛特战役的结果决没有将龙族戮尽,只是杀死了一小部分的龙——这还是趁它们冬眠时期发动进攻的成果。当时战况正酣,几日过后,突然间大部分的龙都不见了,仿佛从空气里消失了似的,没有留下半丝痕迹。大陆联军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认为一定是龙族的诡计,开始从头到尾地搜寻整座海岛。
海岛上有许多的矿洞,里面有稀奇古怪的钟乳石,美丽的珍珠首饰,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联军将这些东西哄抢一空,后来光是分成就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战士们本来指望好歹会有几枚龙蛋遗存,可是令人失望的是,赫鲁达赛特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座空岛,除了那些金子和宝石堆成的小山,再没有任何称得上有价值的东西了。当然,这里也没有别的生物存在了。
于是联军各自打道回府,对世界宣称——仅仅是一句话的问题而已——大手一挥,就将谎言书刻于史书之上,打消了民众曾对于龙族有过的种种幻想。
要他们出来解释的话,可能会说,这样的举措是为了给人民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当初被大家误以为早就化作了时间的尘埃,沉入了历史洪流当中的种族,终于用了极其强势且桀骜不驯的姿态回归,怀抱着复仇的信念,要将所有对付过它们的卑鄙小人,统统征服!屠戮!毁灭!
没有人怀疑过,龙族的怒火会让伯尼坦乃至整个帝国都陷进重重烈焰赤海中……
但也没有人放弃抵抗过。
或者,正如我们之前所说,人民已经变成了武器和盾,而武器和盾又怎么会产生独立想法呢?
杜兰望向前方款款走来的精灵,毫不掩饰的浓浓的嘲讽被对方收尽眼底。芙莱娅微笑了一下,并以客气到虚假的态度行礼道:「法师阁下,咱们又见面了。」她瞥了一眼他身旁的伊文,面色微微变化,像是非常厌恶,到底还是没有显露出来,「您觉得结界能支撑多久呢?几天?还是几个钟头?」
杜兰轻轻扯了下嘴角:「不知道。」
「谦虚并不总是一件好事。」
眼见周围来了愈来愈多的人,都是身穿洁白服装的神职者,一致举起法杖将面前的青年视为攻击目标。芙莱娅加深了温柔的微笑。尽管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慌张,但是,她一点不担心,人类的天赋毕竟是有限的,在魔法方面能敌得过精灵的屈指可数。
「阁下意思是?」杜兰自然能看出来这些人来者不善,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们居然都肯听一名精灵的指示,表面却不咸不淡地跟芙莱娅扯着皮,「您需要我的看法吗?」
「我当然不介意听听。」
「呵呵。」
如同在说着荒唐的笑话,可是互相都没有开怀大笑。杜兰目光移位,望向雷云翻滚的天际,淡淡问道:「大敌当前,你们还有心情内斗吗?」
「哦?我倒是不晓得,您什么时候变成了自己人了呀。」
「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
「啊?」芙莱娅显然愣了一下。
「这个罪恶的种族,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说这话时,他的神情看起来没有任何虚伪的成分,「在这一点上,我跟您绝对没有分歧。所以,为什么我们就不是自己人?」
芙莱娅没料到事情会朝这种方向发展,原地呆了片刻,才想起她应当作出表态。说真的,这种滋味有点儿古怪。但是,他说得却也没错,有时间跟不必要的人纠缠,更应该趁结界倒塌之前积极备战才对。
只不过,前提是这人讲的完全是实话。
要不是害怕有人会于关键时刻在背后放冷箭,芙莱娅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换过来想想,天性中的敌意跟不信任极有可能蒙蔽了她的判断力。
她试图从杜兰的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掩饰;「您有什么理由这样做?」
杜兰任由她逼视着自己,纯蓝的眸中压不住阵阵阴霾浮起:「它们掌控我的性命,逼我成为做牛做马的奴仆。几十年来,我从没有减少过自己的愤恨。那天在教堂外的情形您也看见了,毫无疑问,那个恶棍是冲着我来的。」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不然,您以为我干什么在这种敏感的时刻来到这里?为了跟你们逗着玩吗?」
芙莱娅虽然听不惯他的语气,却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当下思索了一会,对那些神职者挥了挥手说道:「那好,若你有心成为我们的盟友而非敌人,跟我们去一趟教会总部,把你的意思亲自传达给教皇冕下知晓,怎么样?」
「乐意至极。」
「你呢?」芙莱娅看向伊文,总觉得这个黑发黑眼的人身上有股噩梦的气息,像极了她们精灵族的天敌,「诅咒之子,你是站在哪一边的?」
因那称呼的关系,伊文面上微微变色,很快,又平静下来。
「我会陪着他。」
杜兰微不可觉地勾了勾嘴角。这实在是很幼稚的反应——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点点欢喜。干咳了一声,跟上率先带路的芙莱娅,当然,没忘记把伊文一起拽上来。
两人好像是一队被押送往监狱的囚犯,周围的白袍神父们就是执法者。不过,显然这仅仅是从外表看上去的情景,不管是两人中的何人,似乎都没有身处险境的自觉。有意放轻了脚步,伊文的声音同样跟着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