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一眼,雅人便眨眨眼睛低下头,对着自己两膝之间嘀咕:
「……你笑了。」
「诶?」
「还以为你是个从来都不笑的前台……昨天开始你就总是在笑,我有点惊讶。」
「——我也是,还以为你是个像人偶一样的客人,所以被你灌酒的模样吓了一跳。」
一瞬间那张脸,不,直到耳根都红透了。每一个反应都很生嫩。让人觉得像幽灵的到底是谁啊?数树想。
「对了,差点忘记。」
数树站起来,走到起居室,从沙发旁自己的包里拿出东西,放在桌上。
「还给你。」
小小的旋转木马八音盒。雅人没有立刻伸手,而是盯着它看。
「喜欢旋转木马所以送这样的八音盒作礼物,好浪漫啊。不过要我说就有点少女趣味了。也许研究法国文学的男人就是这样的吧。」
雅人目光平静地回看数树。已经不再狼狈。
「我……全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还一边喝水似的灌日本酒。我看浪费掉实在太可惜,旁边又那么多人,叫你下次再喝也不听,只好带回这里。」
数树用下巴指了指起居室。沙发前的茶几上摆满威士忌酒瓶和杯子,以及一些下酒零食的残骸。
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看到阳光下酒宴的残迹,感觉实在空虚。看着那片狼藉,数树回忆起昨夜雅人的狂态。
——他是个温柔的人……
昨天的雅人犹如溃堤的河。酒精似乎搅乱了他心中的时间。把他带到这里时已经不再哭泣,但酒力发作后雅人说出的话却在六年前和现在之间来回穿越。
「那个八音盒是他送给我的,他说喜欢旋转木马……那件事发生之后,只有这东西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扔掉。」
堤防一旦溃决,回忆便如滔滔江水不停奔流。雅人多半从没对任何人倾诉过吧。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数树也跟着喝起酒来,偶尔插句话。
「在大学里……他是法语系的讲师。虽然学科不同,但我选了法语做第二外语,是他的学生。除了上课时间,也经常在图书馆或咖啡厅看见他。完全不爱打扮,藏在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很温柔……总是在读书……一对上他的视线,我就会心跳个不停。他跟我搭话的时候,我非常开心。」
(心跳个不停呢……)
说起这些的时候,雅人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我非常非常……喜欢他。」
耳语般说出这些的时候,泪水从雅人脸上无声滑落。
那是什么样的恋情呢?多少有些淡漠地注视着他流下的眼泪,数树心不在焉地想。
数树打听到的殉情未遂事件发生六年前的夏天。雅人二十岁,大学二年级。相遇在春天,以最糟糕的形式消散在次年夏天的恋情。不知道这段时间算不算长,数树无法想象,用一年多的时光换来宁可抛弃一切的恋情,究竟是什么样子。
「但是被他的夫人知道了……她说绝对不原谅我们……夫人是他母校的院长之女。学界很小,如果我害他们离婚,他这辈子就毁了。他连准教授都还不是,说不定连大学都再也待不下去。所以……所以我……就想跟他分手……」
仿佛眼下决定要分手一般,声音里又带上了泪意。
但比起分手后过着安稳的生活,他浪漫的恋人宁可选择在最幸福的时候结束生命。
「老师说……他无法和我分手,要我们……一起死……」
于是两人在玫瑰人生宾馆订了房。双人房,红色房间。
「老师非常喜欢那家宾馆。他说老旧的建筑物里积累了长久的岁月,喜欢那种感觉。我们住宿的时候总是选红色房间。如果约在外面,说不定会被大学里的人看见。所以那里,只有那个房间,是我们能成为恋人的唯一场所。」
但那美丽而毁灭性的殉情失败了。
雅人怎么也无法割开自己的手腕,被失血昏倒的恋人吓得慌了手脚,叫了救护车。
「——所以,最后你们两人都得救了。」
不带感情地下了结论,数树吐出一口烟。
「……老师怨恨着我……」
抓着杯子的指尖愈发用力,威士忌表面微微泛起波纹。
「但对方还活着不是吗?既然没有死,为什么会有幽灵?流言说,独自因殉情而死的男人会嫉妒恋人们。」
雅人无力地摇摇头。
「不知道。但我想,那个房间里一定还残留着他没能彻底死去的念想。」
「就是生灵一类的东西吧。」
数树好歹把话圆了。
「我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他再也没去学校……结果我还是毁掉了老师的人生。听说那家宾馆有幽灵,知道那是殉情的幽灵时,我想一定是老师心里的一部分被割裂,留在了那里。他一定非常悲伤,一定在哀叹,责怪我没有割腕。明明老师为了我真心想要去死……」
「所以你就每个星期五都住那个房间?」
「我想……幽灵能不能来见我……会不会来责备我……」
几乎不掺水的威士忌表面映出自己的身影,快要在泪海中溺毙的青年说。
之后,雅人的话变得支离破碎。恋情的回忆中夹杂着一句又一句对不起。但语言慢慢溶解在酒精里,渐渐抓不住脉络,最后,雅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于是数树把雅人抱进寝室,让他睡在床上。
(真是的)
虽然酒量并不小,但数树也陪雅人喝了不少,两根指头按着因宿醉而发沉的太阳穴,喝光了浓浓的黑咖啡。
(净是些浪漫主义者)
自己应该算是现实主义者吧。
「我明白你会住红色房间的理由了。」
放下杯子,数树看着对面的雅人。
「就算让工作人员守住口风,这种事也会从某个地方传出去。而且流言这东西,本来就是越传越离谱。我不清楚流言因为什么而起,不过大概是殉情未遂不知不觉中传成殉情身亡的男人的幽灵了吧。还有,因为只知道是殉情,所以传成了普通的男女情侣。」
雅人一直盯着桌上的旋转木马八音盒。吐司、煎蛋加香肠的简单早餐端上来,他却碰都不碰。
「——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数树问。雅人轻轻地摇头。
「不知道。」
「还会住宿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要怎么做,老师才肯原谅我呢……」
「下次要是还割腕,我们也会很困扰。」
听到数树过分冷静甚至近乎冰冷的语气,一抹红色迅速掠过雅人的脸颊。
「给宾馆造成麻烦,我真的十分抱歉。对不起。」
闻言,顿时豁然开朗。他就是这样一个脆弱与坚强无序共存,极度不稳定的人。不稳定——那摇摇晃晃的样子,十分危险……
(的确很有魅力)
也多少理解了,为什么他会迷上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
「不如这样……」
数树站起来,从保温咖啡壶中又倒了一杯咖啡。回过头,雅人正呆呆地看着他。
「你住红色房间的时候,我也一起。反正那个房间本来就是双人房。这样我就能守着你,避免你喝过头,也不会让你乱动刀子。——哦对了,我保证不会碰你。」
一脸困惑的雅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脸红了。
「既然要喝酒,还是有个人说说话比较好吧?一个人喝的话,思考就会往消极的方向走。你再这样下去会成瘾的。如果幽灵出现了,我就留你们两个人独处。」
(和幽灵独处么)
完全不像自己会说的话,数树苦笑。雅人陷入沉思。
说实话,还是会被拒绝吧。也许他再也不会来玫瑰人生宾馆了。
但雅人神情坚定地微微点了点头。于是,数树想,这个人果然还在害怕。
怕的不是幽灵,而是那个几乎被过去拖垮的自己。
美丽的回忆,就好像夕阳下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
清澈湛蓝的空气里,被五颜六色的彩灯衬得闪闪发光,恍如梦境。木马永远在原地旋转回绕,一圈又一圈。记忆中的世界没有白天黑夜,木马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
浅海雅人口中的恋情,美丽至极。
数树拜托同事换到晚上的班,每个周五晚上都陪雅人住在红色房间里。下了白班后先回一趟家,做好住宿的准备后再回到工作地点。之后,在红色房间窗边的咖啡桌旁,一边有节制地喝着威士忌、白兰地或红酒,一边听雅人讲述回忆。
是数树要求他讲讲恋人的事,说这样一来,也许你口中他可能还留在这里的心,就能得到慰藉。
雅人一开始还吞吞吐吐,酒精入喉后便放开了。数树和雅人也没有别的共同话题。似乎呆在红色房间里,回忆便被接连唤起,雅人偶尔会说不下去,将回忆从内心深处一个一个地挖出来放在一起。
雅人说,他是个温柔的人——无论什么时候。真的,温柔到无药可救。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宾馆偷偷见面,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会远行,因为想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们开车去了那里的游乐园。老师笑着说,我给你买冰淇淋。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这种过家家似的行为,让我很开心。」
雅人呼唤着「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稚气,就像孤单的孩子拼命抓住唯一一个向他伸出手的大人那样。
「闭园的时候,我们两人一起眺望着旋转木马。夕阳里的旋转木马漂亮极了。闪闪发光,放着令人怀念的音乐……好久好久,老师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它,笑着说,旋转木马不是用来乘坐,而是用来看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胸口就一下子缩紧了……」
这是已婚人士的惯用伎俩,数树毫不留情地想。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明明已经成家,却让年轻的恋人误认为只有自己见到他还带着少年气息的一面。
「后来,他就送了我那个八音盒,说是在法国的古董市场上看到的。」
「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是舒曼的梦幻曲。」
「哦……」
朴素的声音奏出的忧郁旋律的确很美,但数树觉得它只是进一步美化了已破灭的恋情。
雅人很少说到自己,不过醉得差不多的时候还是套出一些话,他似乎高中时曾被同性恋人狠狠甩过。对方是同年级的学生,明明是对方先表白,最后还是回到女孩子那里。雅人因此一直嫌弃会被同性吸引的自己,害怕恋爱。
(这时伸出手的,就是「老师」)
「我不怎么喜欢自己……没什么朋友,也不太会说话……」
「……不过我觉得你如果不是总低着头,还是非常有魅力的。」
「诶?」
雅人似乎并没有听清混在烟雾中的低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把我当傻瓜啊。」
「没有啊。」
「骗人,眼神好冷。」
「我就是这么一张脸,真抱歉。」
「……」
雅人瞪了数树一阵,忽然转开头。怎么看都是在闹别扭。数树又想笑了。
「然后呢?老师说就喜欢这样的你?」
「……」
「……够了。」
「不要闹脾气嘛。」
「谁闹脾气了!」
数树再也忍不住大声喷笑出来。
追述回忆偶尔会像这样偏离主题。是数树故意打岔。只有这一刻,雅人会回到「现在」,回到眼前。
但雅人的心仍有大半陷在过去里出不来。
「……我真的很开心。老师一再对我说,我爱你,你是我的唯一。就像魔咒一样,老师这样说过之后,我终于开始喜欢自己。」
才不是什么魔咒。
数树将一到这里来就抽得更凶的烟深深吸进肺里。
一径温柔的男人不停重复的话语,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甜美诱惑,只会让两人越陷越深。
最后总是说累了的雅人先进入梦乡。数树让他睡在其中一张床上,给他盖严了毛毯。收拾好酒和杯子,下到一楼,跟咖啡厅的店员打招呼,要来热咖啡。
「你在干什么啊?居然自己当客人来宾馆住宿。」
在前台值夜班的国本一脸无奈。数树随口应了句「有点事要办」。
拿着咖啡杯回房,数树把床头的台灯放到咖啡桌上,恍惚地看着其中一张床上的睡脸,直到在那里抽完一根烟。
浮现在深红色床单中的白皙脸庞极度缺乏防备。
(国本说的没错)
我到底在干什么?
把香烟用力按熄在烟灰缸里,数树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好像一旦回头检视自己的行为就会变得莫名其妙,迅速关灯上床。
「搞法国文学的男人啊,多半都装腔作势,浪漫又优柔寡断。」
「这样太不尊重其他法国文学研究者了吧。」
随着见面次数增多,即使在不是喝酒也不是幽会的尴尬时段,两人也渐渐能够坦诚交谈。不过,数树打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顾虑。
如果对女孩子说了重话,说不定会被她嫌弃,或是偷偷向朋友诉苦,最糟糕时可能把她惹哭,但雅人只是平静地瞪人。那个样子实在好玩,故意捉弄他的念头也不是没有。
「那我更正,是你的『老师』优柔寡断,对吧?乖乖地和妻子结婚,和你交往时也没有离婚。」
「那……大概是吧。」
雅人咬紧了嘴唇。
「因为老师温柔过头了……」
「你就不会嫉妒他的妻子吗?不会逼他离婚么?」
「我并不想从她那里抢走老师。」
真够坚忍的。数树用托腮的手藏起扭曲的唇。
「哪怕只是偶尔也好,只要他能和我在一起就够了。和他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就是我的一切。世界上其他任何东西都毫无意义——」
「……」
数树眯起眼睛喷出一口烟,感觉到自己的焦躁。
面前长得像人偶一样的男人,竟然会露出那么漂亮的表情,讲出炽热奔放,甚或激烈得不忍卒听的恋情。那样的感情到底从何而来?
(整个世界都毫无意义?)
开什么玩笑。
嗤——一道轻微烫伤般的疼痛划过心口。只是短短一瞬,随即被酒精和烟雾冲散。
「可是我没能割腕。老师该有多伤心啊,肯定绝望了。老师肯定不会原谅我的。」
雅人手上的杯子里,水面泛起细小的波澜。这可不好办了,数树想。思考了一阵,刻意用无所谓的口气说:
「……他是个温柔得过分的人对吧?」
雅人的喉咙发出咕噜一声。
「那他一定不会恨你。即使这里有幽灵,也肯定是满怀爱恋的幽灵,渴望见到你,才会在这里徘徊。」
「……」
(说得倒好听)
受不了自己假惺惺的安慰,数树别开脸大口大口地抽烟。转头一看,低着头的雅人面前的桌面上,一滴水落下来。数树慌了手脚。
「哇……你、你怎么哭了?」
「抱歉……」
「我刚才还在想,不能让你哭……」
「……」
又惹他哭了。
数树用一只手抱住头。然后,雅人又一口气喝光了手里的酒。
(最后总是变成这样)
无论聊什么,最后雅人总是像这样沉浸在酒精和追忆里,回忆带走了他。
(明明就在眼前)
说不出的烦躁。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