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的海面转瞬之间风起云涌,如洗天际如同被黑色的绸缎铺洒开来,洛云甚至能看见乌云的影子在碧波海面上前进的黑线,在深蓝翻滚的海平线上,一点黑色正遥遥而来。
吴鬓已经来到顶楼,水手们也各行其位,临战气氛蔓延开来。所有人都披上了厚重的毛皮大氅,遮挡住内里几乎是紧紧贴在皮肤上裹身皮衣,那是为随时下水准备的。
洛云站在吴鬓身边,转过头去,只能看到他的肩膀上的纠结肌肉。所有人中只有他没有披大氅,只在腰是胡乱系了一件长袍,赤裸的上半身满是狰狞伤痕,这个能言善道的男人此时就像露出了利齿的猛兽,为了保护自己的地盘,正凶狠地盯着急速驶来的船。
“黑船!朝廷的船!”高处了望的水手大喊。
洛云的心沉了下去,昊珞当初预估至少可以拖上月余,如今不过半月,朝廷就追了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去想。
“福州水护府的军船!”了望手的声音有些颤抖,一迭声地喊,“三艘!满速!他们在海潮上!”
原本以为早甩开了,其实一直如吊死鬼般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这个消息对洛云来说实在是糟糕之极。
“慌什么!”蓦地,吴鬓一声怒吼,“半帆下浆,小鲨崽子,开饭的时候到了!”
整艘巨舰淹没在爆起的怒吼声中,紧张的气氛不翼而飞。
洛云不由地握住了白庄的手,看着远处黑船逐渐显出身影。那船比起吴鬓的巨舰还小上少许,速度却是极快,舷侧布满密密麻麻的机括弓弩,船底也伸出两排浆,正缓缓划动。一时间,大海上陷入了沉默之中,双方缓缓靠近,三艘黑船分作两边,缓缓以侧弦向他们包围过来。
一片安静中,吴鬓双眼一眯,炸雷般吼道:“下层落板!”
话音刚落,一艘黑船舷侧的弓弩已经齐齐发射,利箭铺天盖地而来,把巨舰下方的船浆处钉得像麻子般!那箭本身亦是黑色,在大海之上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轨迹,如若不是吴鬓提前预警,下面划浆的非有死伤不可!
“走狗是想要捉活的!”吴鬓冷笑,忽地运劲怒吼,“官话不多说,哪里来的海盗,报上名来!”
一个尖锐的少年音响起:“瞎了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遁声望去,缓缓靠近的黑船之侧正站立着一个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稚气的娃娃脸满是阴沉,滚圆脸盘也没冲淡狭长眼眸带来的戾气,更不用提说话时的骄傲口气,令人一眼便觉得不舒服。
少年说得口气极大,可是洛云左看右看上想下想也没搞明白这是谁,正迷惑间,白庄轻声道:“八皇子。”洛云一颤,正奇怪怎么看出来的,又听他道,“衣襟。”
极目看去,少年的黑色衣襟处露出一丝绣线反光,洛云目力不够,只能勉强看出有龙头的模样。皇子衣着只在衣襟里边绣一条龙,谓之藏龙,喻意如何,不得而知,因为这是如今官家改的,白庄正是从藏龙以及少年的年龄推断出身份来。
以前白庄给洛云讲过个笑话,皇子们因为自小被赶了去封地,又未成年,一年一个模样,大事回都城时,朝中大臣们就算有身边人提点描述,还是怕认错,再者,如果许多人身份差不多,混作一处就更麻烦了。
无奈之下,大臣们个个炼就了一付盯着人胸口猛瞧的本事,若是有皇子在的场合,便会不动声色地迅速扫过疑似人士的胸口。一次,有个老臣也如法炮制,果然在一群人中发现了一个胸襟藏龙的,便赶紧上前套近乎,套完了,抬头一看,又跪下去了——那哪是什么皇子,根本就是当今官家!
原来那天是个随意场合,官家便穿了件不那么明显的龙袍,正反九条龙以暗线绣着。那老臣老眼昏花,又一心想找衣襟藏龙的,鬼使神差地就把其他的给忽视了。
洛云听得哈哈大笑,问:“后来呢?”
白庄一摊手:“后来这老臣就在告老还乡的路上死了。”
洛云张大了嘴:“是官家?”
“谁知道。”白庄一脸的不以为然,“也许他自个儿吓死也不一定,谁知道他都说了什么啊。”
洛云听完,心有余悸半晌,道:“我这辈子也、也不想和朝廷扯、扯上关系。”
白庄反手搂住洛云:“你去哪,我去哪。”
45.谁为敌手
当时俩人说得轻松,如今想起来,洛云却沮丧非常——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只是自欺欺人,想到可能一辈子都活在这种压力之下,他的手心便直冒汗。
正惘然时,白庄突然贴过来小声道:“无事,不用怕。”
洛云一怔,斜睨白庄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意识到,他不明白其中坏处,当初的白庄却一清二楚,明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下去,仅仅是因为他。
洛云去了,白庄便不会退缩,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
洛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白庄笑着送了他那把名为爱恋的刀,他却不知白庄早已被刀所伤。他站在白庄的牺牲之上,全然不知其中痛楚。
白庄正想着对策,忽然觉得洛云抓着他的手拉了拉,他靠过来,便听洛云轻声道:“下落黄泉,我也不会放手。”
白庄洒然一笑,毫不犹豫地道:“那是自然,谁若先走,奈何桥上等。”
“嗯。”
俩人谁也没有望向对方,只是站在船边,面对杀气蒸腾的黑船,平静地并肩而立。
仅是这样,他们便什么也不怕。
八皇子罗添很烦躁,他以为这一趟应是手到擒来,他是皇子,虽然是最小、也最不可能坐上那张位子的皇子,但他是皇子。
他是不同的,他是龙子!
可是,当罗添喊完话,巨大的红色楼船却只是如同怪兽般静静地伏在海上,漠视着他的威仪,这令他在愤怒之余升起了一丝恐慌。
罗添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希望。这希望实在太渺小,可是他只剩下这个了。这件事恐怕会令父皇震怒,可是他管不了,从小居于封地,丰衣足食、娇生惯养长大而又乏人指点的八皇子根本无法惦量整个局面。他憎恨不立太子又处处限制儿子的父皇,更憎恨无视他的哥哥们。
所以,他一得到消息,便毫不犹豫地抬出了皇子身份,追到福州,又逼迫水护府调船追来;所以,他一见面就下令攻击,就是要震慑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洛云?
他不傻,他知道五个哥哥都在虎视眈眈,所以他必须一击即中!
然后,他看见了那俩人。
那俩人穿着粗布灰衣,肩并肩站在船楼之上,高大壮实的吴鬓把他们衬得纤细得如幼树。可是,那平静的面容却仿佛蕴含着坚不可摧的力量,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又似乎没有东西可以打破那样的画面。
仔细一看,他们的手正紧紧地握在一起。
罗添心头掠过一丝了然,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两个人,听说是两个男人。然而,在恶心之余,他发觉自己在妒忌。
为什么在我的威仪之下,你们还敢如此平静?
为什么在我的喝令之下,你们还不跪地求饶?
为什么你们的手仍旧牵在一起!?是什么支撑着你们?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我是皇子,我是龙之子,我是高于你们的,你们应该匍匐于我的脚下,奉献你们的一切!
罗添只觉得心头火烧火燎的,那并肩而立的身影是如此碍眼,令他忍不住喝道:“攻击!”
“殿下……”
罗添不想听到任何反对的声音,再度咆哮道:“攻击!!”
黑色的箭支再度袭来,但罗添那句攻击喊得几艘船全都听见了,吴鬓早有防备,巨舰毫发无伤,只是船体上插满了黑箭。
相比之下,吴鬓的反应冷静极了,他只是轻轻地道:“下水鬼。”
海面上连一个浪花也没有,以白庄极好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见水面下几个淡淡的影子一掠而过,如此海中幽魂,转瞬就消失不见。
“知道我是谁,就赶紧交出洛云,我可以留你们个全尸!”
罗添在喊出这句话时,是真心实意抱着宽大为怀的念头,实话说,这在一般情况下是行得通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是,罗添不是君,他所面对的这群人也不是臣。真计较起来,吴鬓盘踞南海多年拒不奉召,白庄被官家通缉而逃亡,他们都是乱臣贼子,逮住了就可以诛九族的货色。
这群货对罗添的话唯一的反应就是:“啊?”
对面终于有了反应,罗添心情好了点,少年不可抑制地露出得意的神情:“把人交出来,全尸得保,算你们运气了!”
众人:“……”
洛云一脸面无表情地道:“小白。”
白庄同样面无表情:“啊?”
“八皇子?”
“如果不是年老面少的话。”
“不像。”
“哪里?”
洛云沉吟片刻,道:“脑袋不像。”
所有人都面容扭曲,白庄却老神神在在,一派淡然:“反正不是我说的。”
俩人讲话还故意大声,两船离得极近,敌我双方都听得一清二楚。罗添如同满月的脸涨得通红,指着俩人咆哮:“大胆贼子!”
洛云沉默了片刻,突然转头道:“麻烦哪位。”
那次来叫早的小男宠笑眯眯地跑过来,道:“公子何事?”
“教几句骂人话。”
“啊?”小男宠呆了呆,接着明白了过来,道,“你系痴线,折埋啦,专门指脑袋不好的。”
洛云点了点头,转过身指着罗道:“痴线,折埋啦。”
白庄也跟着伸出手指,以一种很无趣的口气道:“痴线,折埋啦。”
满船都伸出手指,拉长了声音:“痴线,折埋啦——!”
罗添已经快气晕过去了,双眼赤红,浑身哆嗦地指着俩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封地靠近南方,这南方话也偶有耳闻,虽然不会说但听得懂,这下可算是气得心肝肺都爆了!
你们怎么敢骂我!?你们怎么敢!
罗添真心不明白,可是有人明白,正当他疯狂地喊着把这船人全给灭了时,另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小庄,别来无恙啊。”
白庄的手指收了起来,一直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师哥。”
洛云有些奇怪,白庄自那天之后就再也未叫过夏星师哥,怎的这又见面了却转了性子?
白庄转过身去看向另外一边船,一共三艘,罗添的船在一边,另两艘却在另一边。白庄他们这么一转,只剩一个屁股对着罗添,激得小皇子哇哇乱叫,下令要烧船,被身边人拼死拦了下来。
白庄却理都懒得理,只盯着另一边黑船上徐徐出现的身影,那温和的笑容一如他记忆中那般温暖,可是眼中的冷静却不再给他带去安心。
夏星披着一身冬季黑裾官服,里面却还是短打紧衣,白色双头长锏负于身后,那锏已不是上次未开锋的棍锏,而是两边都镶有枪头,有点像两头枪的奇怪武器。
年轻面容仍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却含着几分苦涩:“你不用再叫我师哥了。”
白庄平静地问:“我不配吗?”
夏星突然说不出话来,他该义愤填膺地痛诉白庄背叛师门、杀害师父,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白庄那一声“师哥”就像挖他的心,痛不可当。
“你曾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压下心绪,夏星意味深长地道,“只是,你与师父一点也不像。”
在你那慵懒的表面之下,有一颗敏锐而聪慧的心,如果师父有你一半心思,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白庄凝视着夏星的面容片刻,道:“师父呢?”
夏星苦笑:“投降吧,你跑不了的。”
白庄眼神转锐,口气严厉地重复道:“师父呢!?”
一句“我不知道”已经到了嘴边,夏星又咽了回去。何必呢?就算说出来,恐怕这个小师弟也不会相信了,如今的他们不仅是陌路,更是敌人,也无所谓辩解不辩解了。
夏星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的沉默,白庄的心也跟着这沉默烧了起来:“师父不该如此。”
是啊,不该如此。有许多事都不该如此,可是,我们这些小人物又能如何?你我不过都是官家手中的棋子,来给这些皇子们上课的!
这些话已经盘踞在夏星心头许久,却无人能说,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冲动想细细与白庄解释,跟他说,“别再抵抗了,没有希望的,跟我回去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还和以前一样,这句话冒出夏星心头时,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多么无耻与愚蠢的一句话!
百转心思之下,夏星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你们在拖延时间?”没有人回答,他转头对身边人示意,一个湿淋淋的男子被拖了上来,“在等水鬼凿船吗?这位,看模样应是南海龙王的人吧?”
吴鬓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对方知道的事之多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之外。
“吴鬓,叫水鬼回去,这事与你无关,你自可走人。我们以人换人,公平交易。”夏星轻描淡写的声音令所有的船都陷入了死寂。
46.不速之客
夏星有备而来,知己知彼,可谓是胜券在握。他盯着白庄的脸,似乎要在那上面找出什么决定,可是他失望了,一如以往,这个小师弟总是把全部的情绪深深地隐藏起来,平淡如昔。
当你失去冷静的时候会露出怎样一付表情?
夏星突然非常想看见这个总是压过他的天之骄子疯狂的样子。昊珞有一件事说得没错,他是嫉妒的,从小到大,嫉妒就一直盘踞在心底深处,静静地吸收着养份,慢慢长大,即使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真正明白。
然而,夏星关注白庄,便忽视了另一个人。这海,宽广无边,诡变莫测,却有那么一批男儿,以海为家,认水作母。
“你叫我一声吴鬓,我还不知你是谁?”吴鬓终于开口了。
“还在拖延?”
夏星一笑,对着身边人抬了抬下巴,便见有人抽出剑来给那被抓的水鬼胳膊上狠狠一刀,鲜血顿时喷涌了出来,那水鬼却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水鬼挣了几下,眼神转利,突然身体一颤,口中溢出大量鲜血来,尽是咬舌自尽了。
有人赶紧扳开水鬼的嘴,塞上布条一通处理,那人早痛得昏迷过去,躺在甲板上只剩一口气在。
夏星转过头来,盯着双目赤红的吴鬓,缓缓道:“我是谁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选择,南海龙王。听闻你有情有义,最是护短,怎么,有了新人就弃了旧的?”
船上安静片刻后,吴鬓突然一咧嘴,道:“我算是明白了,你就是这一片海盗。前些年我才扫过,怎么个,如今来报仇吗?反正,你们不是朝廷的人。”
那一边,罗添愤怒地吼“你们都瞎了眼啊”,这边夏星却只是叹了口气:“吴鬓啊吴鬓,这时候你居然还敢反抗?你硬不承认我们是朝廷的人,又想怎样?”
“怎样?”吴鬓一把扯下腰间衣物,两步一跨就咆哮着往夏星船上跳去,“这样!”
夏星大吃一惊,吴鬓居然跳过两条船间的不短距离,伴随着震天巨响,如同一只巨熊般砸在甲板上。同时,黑船下突然浮起大批水鬼,咬着匕首娴熟地顺着船体女墙死角一边往上爬,一边躲避着冷箭。船上顿时沸腾起来,呼喝与叫骂混作一处,脚步震天,人影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