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便还当这是小时候罢。”柳儿压着声音轻柔的说着,那模样竟真似有几分哄了孩子入睡的样子。
“可这不是小时候,回不去了,当真是回不去了啊……”
柳儿想不出邀月是用何种心境说出此番话的,只是紧了紧揽着他的手臂,依旧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
“这样下去当真是煎熬呢,公子帮帮我吧,最后一次。”邀月抬起头,笑得有些灿烂,只是这样的灿烂,却刺的柳儿眼睛生疼。
虽说早就知晓了结局,可是却要自己亲手结束这活生生的笑容,饶是柳儿再故作镇定,心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可是,最终,还是不愿忤了他的意。正如他所说,这样,当真煎熬。
下床取了银针,又再次将邀月环进怀中,虽说手微微抖了起来,却还是准确无误将银针刺入了他的天明穴。
下针五分,当即取命。
邀月最后一次抬头瞧他,脸上挂了淡淡的笑,并非灿烂,若要是说,便也只能说,是舒心。
因了了却了一些心事,因了终是解脱,或许,只是因了松了一口气。
瞧着邀月微微动了动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柳儿将耳朵凑近了他,最终也只听见,虚虚弱弱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红裘。
猜不出是何用意,似乎,也无心去猜,柳儿只是静静的倚在榻前,除去了那要命的银针,依旧轻轻柔柔的拍打着邀月的背,似乎,他刚刚熟睡。
眼睛疼的厉害,却溢不出一滴泪,似乎已经干涸,如同心底的血,一起干涸了一般,柳儿就这样依旧抱着邀月,感受着他的身子一点点的冰冷,一点点僵硬。
窗外,翠绿的竹林,在初升的朝阳下,一片明媚。
07.
宇文弘走进屋子的时候,阳光刚刚好,透过窗,洒进屋子。
柳儿坐在床上,倚着床榻,怀里的邀月,安详的睡着。身子已经僵硬,皮肤也已经松弛,贴着柳儿的地方,还微微的有些温度,其余的,早已透凉。
宇文弘并未作声,只是轻轻地坐在柳儿对面,伸手抚了抚邀月的面颊。
苍白面颊在红衣的映衬下,近似透明,嘴角还在微微扬起,那样安逸的笑着,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凄静,良久的凄静,似是连窗外的风,都会显得吵闹。
“他最后的心愿是望我能医好老夫人的病。”柳儿用手轻轻将邀月的头发别至耳后,收了一贯的笑意,面上瞧不出悲喜。
宇文弘并未作声,或是说,并未想到今天会是这个局面,原以为,躺在怀里的该是聂旭,所以,他才逃了开。如今这般,他不清楚聂旭知晓多少,还是,依旧一无所知?
“聂旭无能,老夫人的病恕聂旭无能为力了。”柳儿依旧不瞧宇文弘,眼神恍恍惚惚的瞧向窗外,似是没有焦点,只是本能的那样瞧着。
这话倒也并非是完全出于心下的凄凉,说到底宇文家并未打算过医好老夫人的病,且只是用来试人的,既是这样,医不医得好也就没所谓了,自己又何苦为了莫须有的药方一直与他们周旋呢?早些告诉他也无妨,即便因此错失了呆在宇文家的机会。邀月不是说了么,他们的目标,可远大的很呢。
“娘亲的病不是已见好转了么?”宇文弘瞧不清他打的主意,也不好多说,只得试探性的问问。
“也只是面上的功夫,说来惭愧,自从头一次瞧见这病的时候聂旭便知道如何都是白费功夫罢了,可是总是想着赌一赌,年少气盛也好,自不量力也罢,到如今叫邀月临去还心心念念的,到底是惭愧不已,如今还是早些说出来,给宇文少爷个准备,以免日后同邀月一般。”柳儿并未多做思量,几乎是脱口而出,虽说算不得滴水不露,倒也叫人瞧不出破绽。
“那娘亲还有多少时日?”微微皱眉,猜想他该是多少知道了些什么,倒也不容易了,邀月自小和自己在一起,什么性子自然是清楚地很,能在他嘴里问出些玩意,定不是非凡之人。可如今,摆明了是要离了宇文家,不过倒还真是不能叫他走了,不管他知道了多少,都是不能让他透出一丝口风的,这般还想要活着走出宇文家的大门,怕是痴人说梦了。即便自己应允了,父亲定也不会放过他的。
“不停药的话,也就是个把年月,若是停了药,不过七八时日。”柳儿低了头,重又抚了抚邀月的脸。
“多一日是一日,往后还要劳烦聂公子多下心思了。”宇文弘说罢便起身,也不去理会柳儿接下来有何反应。既然连邀月都不愿你死,那你就该活下去,连同他的那一份。
柳儿到并未露出过多神情,虽说惊了一惊,但也极好的掩饰了过去。看来,宇文家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也罢,如何这日子都得往下过,哪里不是一样?有心无心罢了。
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来了一伙侍卫,七手八脚的将邀月葬了下,虽说算不得风光,倒也不算寒颤。
柳儿上了香,在坟前坐了良久,宇文弘便站在他身侧,也不语,只是静静地立在那。
一夜无眠多少还是叫柳儿无力了起来,眼瞧着日头一点一点的落下,一日滴水未进,面色憔悴了许多,本想着站起身来,却摇摇晃晃的又倒了下去。
宇文弘伸手扶住了,轻轻搀着,依旧不语。柳儿终是叹了口气。
“回去吧,他也该歇着了。”
08.
将案台上的火烛熄灭,文祥扬了扬发胀的后颈,一阵酸麻。帐外透进来的点点阳光,有些许刺眼。
又过去了一夜。
起身活动了几下腰身,又用凉水洗了把脸,这才觉得清醒了许多。
这是熬的第几个夜了?文祥揉了揉额头,终于把案上的一通事物处理完了,抬头瞧了瞧帐上的挂画。
清风,杨柳,寥寥几笔勾勒出的一抹背影,并未描出容颜,可那身形,那姿态,一笔一划都能辨出是他。或许,用不上瞧,他的一颦一笑,一行一动,早已深深刻进心底,甚至用不上垂下眼帘便能瞧见画里的人儿回眸微笑。
“少爷,起了没?药好了。”帐外清脆的女声小心翼翼的响起,似乎在确定帐里的人是否能听见,文祥只是顺势“嗯。”了一声,并未多话。
随着文祥话音落下,帐帘被掀了起来,娇小的女子身着银色的狐裘,带了一身的寒气进了来。
“少爷,老是这么熬着可不行,这塞外的天不比京城,虽说打了春,还是寒的紧,这帐里火灭了,也不知叫人点上,当心着了凉。”女子将药碗递给了文祥,又在椅子上寻了狐裘给他披上,一面念叨着一面生火去了。
“不打紧,倒是你,身子不比我,这样单薄,若是病了,我与他不好交代。”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文祥慢慢品着药,眼睛依旧停在画上,眸中,是满满的温柔,深深的透进画里,眷恋,不舍。
“采月仔细着呢,我还盼着回京时候能瞧见公子呢,可不能病了。”采月瞧着火盆里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顺手又扔了两块碳,瞧着火一点一点的旺了起来,这才起身拍了拍手。
“你说,回了京,能瞧见他么?”文祥依旧盯着画,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语气里满满的不安。
“依公子的性子,也就是出去散了散心,回去打紧的找找,定是能回来的。”采月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哪知水冰得要命,紧紧的皱了皱眉头,擦了手又去火盆旁边烤。
文祥不在说话,帐子里静下来,只听见炭火烧起来时“哔哔啵啵”的声音。
半晌,采月的小手暖和了起来,回身瞅了一眼文祥,见他依旧对着那幅画出神,无奈的叹了口气。
画是找了上好的画师摩出来的,当初作画时文祥思量了好几夜,最终也只想出这么个背影。不是记不得他的模样,而是样样都刻在了脑子里,样样都稀罕的很,可总不能将公子的每个神情都画出来吧?思来想去,便一个神情都未画,只描了这么一个背影。
打那,这画就成了宝贝,总要挂在文祥睡觉的地方。
其实采月是不解的,当初柳儿也只是不愿瞧见文祥成亲更不愿为难他才走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若是柳儿愿意,文祥肯定会在这边塞寻一处安静的地界,反正小柔也过不来这军中大营,只要文祥不回去,还不是和没成亲时一样?
当初来这边塞的时候成心肆意宣扬过,公子定会知晓,就是不知为何总是不来。她晓得文祥等的有多苦,当初还觉得他是活该,可日子久了,人心都是肉长的,瞧着这么一个硬朗朗的少爷叫相思折磨的憔悴不堪,任谁都怨不下去了,这会,到有几分责怪起自家公子来。
“少爷,这药在喝不完,就该重新热了!”瞧着碗里仍在的药汁,采月不禁出言提醒,每次都这般,一碗药,非要喝个一炷香的时间才算完,第一口热腾腾的,到最后一口恨不能都快结成冰了。
文祥怔了怔,回过神来瞧了瞧药晚,神色淡然的笑了笑,一口喝了进去。
这药香近似柳儿身上的味道,总觉得香味多留一阵,就好似柳儿多在身边一阵。
“这药也喝完了,还是快去看看你那些将军士兵去吧,莫不要又有了什么事,耽搁了可不好,若是没有什么打紧的事,就早些回帐歇着,这么一夜一夜的熬着,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的。”瞧着他将药喝完,采月将药碗接了过来放到案上,伸手替文祥整理衣裳,也就是抻抻领子拽拽袖子,顺便将狐裘给他穿好。
文祥低头瞧了瞧采月,俨然一副小女人的模样,退去了童稚,多了几分成熟。依稀还记得柳儿走时她哭得昏天暗地的模样。
军中本是不叫带女人的,他在皇上跟前整整跪了三个时辰,又拿出药来说事才讨了这么一道圣旨,倒不是少了她不行,只是怕她在小柔跟前受了气,柳儿回来时不好交代。毕竟柳儿待他如亲妹妹般,说是给他收了做妾,也不过就是讨个说到,若不然,还真没办法时时将她带在身边。
这事儿是跟她商量过的,她倒是不甚在意,瞧着她一会这拍拍一会那扑扑,倒是有几分好笑。
将她带在身边还因了一样,她身上有和柳儿一样的味道,淡淡的药香,总是在不经意间恍若又瞧见了那人。
一把将采月收进怀里,贪婪的嗅着本该属于柳儿的味道。
“成了少爷,呆会该误事儿了。”采月一惊,随后安稳了下来。也不是头一次了,反正他也不对自己做什么,只是趴在自己肩上歇一会,脸红红,也就过去了。
半晌,文祥松了手,朝采月头上轻轻拍了拍,转身走了出去。
都说自己纳了采月是这丫头三生修来的福气,又有谁知道,留她在身边,不过是想他的时候,有个人说说,同自己一起想,真真不好说,这是谁三生修来的福气。
09.
微风和煦,透过窗子溜了进屋,柳儿懒洋洋的赖在床上不愿起身,唤了小丫鬟将窗子开了透透气。
自打邀月去了宇文弘就将他又接回了府里,虽说准他随处逛逛,依旧是要处处需人批准的,比幽禁也强不了哪去。
赖了半晌,眼瞧着日上三竿了,柳儿这才伸了个懒腰坐了起来,小丫鬟急忙走过来服侍柳儿穿衣洗漱。
“公子,前几天您瞧上的内匹布做成了衣裳了,要不给您拿来瞧瞧?”小丫鬟扶了柳儿做起来,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这公子是少爷的贵客,怠慢不得,头几日因疏忽了没及时瞧见这公子晕倒了,挨了少爷好顿训。府上来过这么多客人,也没瞧见对哪位这么上心过。可说上心吧,也不见少爷过来,只把他圈在这,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闻不问。
这主子们的心思,可真真不好猜。
“倒是怪麻利的,成了,今儿就穿新的了。”柳儿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朝小丫鬟微微笑了笑。
打春的时候府上来了个裁缝,本是来问宇文弘今年要不要换几身衣裳的,带了几匹布,柳儿一眼便搭上那那匹火红的缎子,宇文弘倒是大方,旋即叫人给他量了尺寸,一口气做了七八套。
柳儿如今喜欢红色,也不知是因了什么,或许只是觉得白色太过干净了,亦或许是因了邀月那一身朱红的丧衣。反正如今,从被褥亵衣到屋中摆设,一大半都是红色。宇文弘倒是大方,无论柳儿想要什么,只要不出丞相府,一码的全给送来。
对着窗子发了些许呆,小丫鬟便将衣服拿了来。
从亵衣到里衣到外袍,齐刷刷的一抹朱红,上好的缎子泛着柔和的光泽,艳丽的不可方物。
柳儿仔细瞧了瞧穿在身上的衣裳,不愧是京城有名的铺子,一针一线都透着精细,抬头,对着小丫鬟莞尔一笑,不意外的瞧见了她脸上升起了一抹红云。
不用瞧镜子,也猜得出这一袭红袍穿在自己身上是如何的惹人嫉妒。
懒散的一笑,转身走出了寝室。
洗漱,进餐,抚琴,绘画。日子过的,近似不真切。
柳儿有好一阵恍恍惚惚的,有时候甚至想就这样过下去,报仇,迫害,天下大义,干脆与自己无干好了。可是过了那个劲,即便是再强迫自己,也总是真真切切的想起司徒倒在自己怀里的场面。如今,就隔着这么近,这压抑了多少年的恨,本以为会消失了,到想混淆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就深深的刻在骨子里。即便你不去理会,还是原原本本的在那。
隔了这么些年,那些不真切的东西淡到也只剩下怨了,最初那份撕心裂肺的仇和恨,随着日子行云流水的过,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这日子,还真是能敛人心境啊。
柳儿笑得有些自嘲,不知是因了自己无心还是因了自己执着。
手依旧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琴弦,零零散散的音符混成的曲子透着几分凄凉。
“这么俊美的人儿,何苦总是这般哀伤呢。”
“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不如意。”
“你们懂些什么,这公子要是成天笑模笑样的,和那些个浪荡公子又该没区别了!”
“瞧瞧,瞧瞧,莫不成是谁拨弄了我们的莲儿姑娘的这一池春水了?”
“哎呀,我叫你瞎说,看我不打你!”
“哎呀哎呀,打人了打人了……”
屋外小丫鬟们地窃窃私语渐渐淡了,柳儿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娇俏的小人儿,红透着脸,眯了一双水灵的眼睛,笑嘻嘻的跑来说:“公子,该吃药了!”
也不知那丫头还好不好,不过,跟着那人,该是吃不了苦的吧。
“公子真的要在这呆一辈子不成?”
恍惚又记起那丫头的话,一怔。是啊,难不成自己真的甘心就这样下去不成?怨也好恨也罢,总该给自己找点念想不是?反正也是一无所有了,总得给自己找个朝前走的奔头。
思来想去,柳儿笑了,苦苦的笑。寻摸了半晌,自己,还真就只剩下怨了。
10.
日头还没升高,小丫鬟们忙忙活活的进进出出,脸上的疑虑显露无疑。今儿这是怎么了?天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公子哥,今儿怎么早早的就起来了呢?
柳儿没去理会他们,笑得有些云淡风轻。
头两日找人问了宇文弘,想要见见雨晴儿,想必他也想介着这机会试探试探自己,也没多寻思就应了。
说好了是今儿的,柳儿怕误了时辰,也想着叫想瞧的人瞧见自己这般重视,于是早早的就起来了。
可是,这大半月的习性那是这么容易改的?等着等着,就有些迷糊,本想坐在那小憩一会,谁知混混沌沌的竟睡沉了。
耳边似有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柳儿费力的睁了睁眼,正瞧见雨晴儿笑得有些调皮的模样。
脸上不禁微微有些红。
“瞧你,来了也不知叫醒我,铁了心的要看我出丑。”柳儿装作微怒,恨恨的起了身,背过身去。
“这倒是怪起我来了不是?谁叫你这么久了才想起我来,再说,瞧见你睡得正香,我又怎忍了心去搅了你的好梦?”雨晴儿饮了一小口茶,朝柳儿眨了眨眼睛,模样调皮到不行。